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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素煥長篇小說《女人的天空》連載

作者:書喚

第一章 雁兒 雁兒

黃河流域豫東平原有個馬牧集,馬牧集有兩家賣燒餅的,東頭一家,西頭一家。東頭的一家姓苗,西頭的一家姓姚,可惜苗家無苗,姚家連生一窩子閨女。大閨女叫鷹兒,二閨女叫鳳兒,三閨女叫雁兒,四閨女叫娥兒。

姚燒餅最喜歡三閨女雁兒。

雁兒是個大命的。她還在娘肚子裡的時候,娘就這病那病地犯,請北莊的先生來看,先說是胃不好,又說是肝不好,最後說是心髒出了大問題。你聽,撲通撲通地亂跳,心律一點兒都不齊,裡面還夾雜着雞打鳴的聲音。女人寒下臉,捂着心口說哪裡是雞打鳴,分明是墩臼子舂米的響聲。先生建議打胎,不然孕婦的命難保。姚燒餅說中,并聽從醫生的吩咐從故道大堤揪來一大把帶刺的蒺藜熬水讓女人喝,說一喝胎兒就像大便一樣嘟啦下來了。就這麼着,水熬好了,女人忐忑不安地接過粗瓷大碗,眉頭皺了皺,眼睛擠了擠,正要大口喝下去,不料一股風刮來,門開了,開門的同時進來一個人,是苗燒餅他女人找她學巧的。

姚燒餅的女人打小心靈手巧,在娘家是出了名的“巧姑娘”,嫁到馬牧集是無人能比的“巧媳婦”,素有“巧手”之稱。她會剪裁,懂刺繡,擅長花鞋墊、花鞋幫、花鸾鳳帽、花門簾、花飄帶等。苗燒餅的女人這會兒來找她真是巧也不巧、不巧也巧了。她問清事由,猛奪下碗,瞪大眼睛說,不能喝,說啥也不能喝!人命關天呢,早幾年我堂姐的小姑子就是喝了這蒺藜水要命的,先是拉稀,拉得提不上褲子,後是幹哕惡心,肚子疼,疼得嗷嗷叫,拾頭打滾的,折騰半天胎兒才掉下來,可萬萬想不到……想不到人的命有時比紙還薄,撇下一家老小也不知咋過的,想起這檔子事兒都覺得腌心。苗燒餅的女人說着,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窩一熱,淚水就盈滿了眼眶。她用手揩去淚水,又唉聲歎氣道:這老天也不睜眼,讓你病怏怏的遭罪,而我這硬朗朗的腰闆老是癟着,唉,這要是能替該多好!姚燒餅他女人頭皮一緊一緊地聽着這番話,聽到最後心頭竟然一暖,舌根也軟了下來,張口就應下:不喝了不喝了,托生個人多不容易,俺就安生保着,保一天是一天,好歹能保住,生個帶尾巴的,就是你帶給俺的福分,萬一還是個閨女,也是跟你的緣分,俺就跟當家的商量下,送給你養活。天爺,這該咋好,還不得把俺兩口子喜瘋!哦,這樣,是閨女給俺當親生,是小兒俺就認作幹兒子,一錘定音,不能嘴上抹石灰――白說!苗燒餅的女人滿臉的鄭重與欣喜,邊正兒八經地說着,邊滿屋尋找着姚燒餅的身影兒,剛才還影來影去的,這忽兒鑽哪去了啦?她是實誠人,真的把這話當成一回事兒了。

姚燒餅的女人也很耿直,不料想三閨女一落地,她的舌頭就打閃了。姚燒餅說舌尖本來就是彎的,可伸可卷,況且,沒經男人吐口說出的話,咋能當真?苗燒餅的女人生氣了,說姚燒餅的女人耍戲老實人。苗燒餅說可不隻是老實,是傻,隻有傻人才給個棒槌當針認,腦子不轉個圈兒就相信這張口就來的屁話!也不想想姚燒餅是啥人,餾馍水都得流進鍋裡,燒餅渣兒都得舔起來,就甭說把花兒一樣的閨女送人了,他就是有十八個閨女,也到不了咱苗家。

話撂下,事擱下,鄉裡鄉親的,不能因為一句“屁話”傷了和氣,貓生的貓疼,狗生的狗疼,這道理誰不懂?将心比心,換位思考,況且都是靠打燒餅營生的,不容易。

相比之下,苗燒餅家總比姚燒餅家日子過得容易些。苗家兩張嘴,姚家六張嘴,苗家一個燒餅一掰兩半泡在碗裡能吃飽,姚家兩個燒餅分四人還有兩個瞪眼的,好在姚燒餅的女人過日子精細,茶裡飯裡稀稀稠稠也能充饑。雁兒咿咿呀呀學語了,雁兒哼哼唧唧唱歌了,雁兒一遍又一遍地說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裡……要問燕子為啥來,燕子說,這裡有賣燒餅的。姚燒餅一把抱起雁兒舉過頭頂,興高采烈地說:俺是大雁,天空飛翔的大雁,不是過道裡小燕子,隻會從房前到屋後、從屋頂到樹梢飛呀飛的,俺家的雁兒,想往哪飛就往哪飛,吃好的、穿好的,長大了,帶爹娘天南海北風光去,嘻嘻!

雁兒一天天長大,五歲那年,卻因一場天花險些要了她的命,多虧苗燒餅的女人用搗碎的荊芥籽裝進破皮的雞蛋殼再用面糊封口火燒,吃了一劑七隻才漸漸好轉。單方治大症啊!姚燒餅的女人自是感恩戴德感激不盡,話趕話說起當年應下的話來,人不信命不中,雁兒命裡欠着她苗嬸的呢,終有一天要償還。她苗嬸說,要還就早點兒還,别讓俺雁兒招罪了。

待雁兒六歲那年,馬牧集來了一家唱大鼓書的,第一場唱的是《王金豆借糧》,可雁兒調皮地說成是《王金糧借豆》,不管是王金豆借糧,還是王金糧借豆,反正都是一個借。為啥要借?話說姓王的家裡火災,沒吃沒喝的了,那後生才來定過媒的老丈人家借。雁兒聽得懂,可他為啥不敢走正門、反爬牆到人家小姐繡樓?雁兒就不懂了,更不懂的是小姐給他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之後,卻把他藏進櫃子裡,再後來小姐的嫂子把他從櫃子裡拉出來……咦,真丢人!更丢人的是唱大鼓的那嗓門那腔調,像破鑼,又像綿羊羔子咩咩的叫聲,還臉紅脖子粗的,像二姐蹲在茅廁裡拉不出大便,憋得跟吹豬尿泡一樣,哎呀呀,真丢死人了!

大鼓書第二場唱的是《十五貫》。鼓聲響起,滿腮胡茬的瞎眼男人在手持兩個木闆的胖墩女人的催促下憋氣扯嗓,撐破肚皮似的咩咩兩聲,卻又戲兒哈哄地重複起昨晚的鼓詞: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雞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那個性急的花媳婦說了,該唱咱就唱吧!咚咚,大鼓唱起來!唱之前還得交代清,《十五貫》是啥意思?聽鑼聽聲,聽話聽音,貫麼,就是錢,一貫是一千個銅錢串成串,一串為一貫,咚咚咚,大鼓唱起來呦……圍坐裡三層外八層的人群裡發出“噗嗤、噗嗤”的笑聲,坐在草墩上攔着雁兒聽書的大姐鷹兒也跟着拾個二笑,随即捏了捏雁兒的小腿肚,别吭聲,好好聽。咚咚,咚咚咚,咚!一聲響似一聲的鼓聲穿破夜空,聽書的男女老少都沉浸在粗喉嚨大嗓中。話說明永樂年間,剛正不阿的況鐘奉旨上任蘇州知府,行前接到朝廷重臣姚廣孝的秘令:捉拿一個重要的朝廷逃犯并秘密處置。這逃犯是何人?竟是流落民間的建文帝……哇呀呀,不得了不得了,拿錢來!雁兒别的沒聽懂,隻記住拿錢來了,一貫、兩貫、三貫……雁兒掰着手指頭數了又數,數着數着迷迷糊糊睡着了。睡夢中聞聽有人驚叫,下雨啦,下雨啦!頓時冰冷的雨點砸在男女老少頭上、臉上、身上、腳面上,頃刻間水洗一般,卻還有一小簇人圍着瞎眼男人不肯離開。蓦地,雁兒聽得布幔子後面有小孩哭聲。說是小孩,其實她昨兒就見到那小孩比自己還大些,隻是黑不溜秋的,瘦兒吧唧的,長相跟小女孩一樣的小男孩。雁兒一看到他就覺得面熟,在哪兒見過呢?仿佛在集西頭蘆葦坑拾蘑菇,又仿佛在黃河大堤摸爬蚱猴,反正,就是真真切切見過的,好多年前就見過。她喊他哥哥。嗯,是的,好哥哥!娘說過苗嬸上輩子是她親娘。上輩子,有嗎?雁兒的腳被人踩疼了,她也大聲哭起來,肆無忌憚地哭,直接把那男孩的聲音壓下去。雁兒不知道為啥要這麼做。恁小的孩子,懂啥?

接下來幾場的大鼓書,雁兒一場也沒聽,她感冒了,雨水淋的,鼻塞頭痛,嗓子眼兒冒火,她隻好在娘的監督下懶洋洋地呆在家中,喝水,吃藥。吃藥的時候娘跟雁兒唠叨:這冷雨,淋感冒的不隻你一人,唱大鼓書的那小子也感冒了,還發了燒。娘咋知道?雁兒問。娘說白天抓藥時正好碰見他了,他那胖墩娘還慫巴他,一看就不是親生的。雁兒睜大眼睛問啥親生不親生?那……那啥,胖墩還有倆娃呢,長得跟他一點兒都不像,你苗嬸托我把那小子留下呢!娘說着,從馍囤裡撿起兩個大燒餅就出去了。

幾日後,唱大鼓書的瞎子夫婦離開馬牧集,那小子留在苗燒餅家當了兒子,苗家給央人給他起了一個很響亮的名字苗英傑,小名傑兒。可雁兒故意挑起舌尖喊姐姐,喊得傑兒很不好意思。傑兒一早一晚地跟娘來姚家玩,姚燒餅兩口子都格外親他,給他拿剛打好的熱燒餅吃,有時特意給他打一個餡大的芝麻多的,用手巾包好塞到他手裡,看着他咬一口,問,香不香?甜不甜?焦不焦?軟不軟?有時幹脆就問,好吃不好吃?是苗家的好吃還是俺姚家的好吃?傑兒鼓了鼓嘴角,說好吃好吃,都好吃,又香又甜的,外焦裡軟的,好吃嘞很!雁兒羞他饞嘴貓,當心吃得跟豬一樣長大耳朵。傑兒不好意思地耷拉下眼皮,卻又暗中察看,指着雁兒的耳朵驚呼:哇,好大的耳朵垂兒!

雁兒的耳朵垂兒長長的,厚厚的,一出生就比一般人的大得多。爹娘巴望雁兒不是一般的人。雙兒垂肩做高官,誰知道呢?傳說劉備雙耳垂肩,雙手過膝,結果當了蜀漢皇帝。爹曾拿一根火柴杆夾在雁兒耳朵垂下,好大會兒都沒掉下來。娘卻轉念一想,豬的耳朵大,不還是吃糠咽菜的命?哦,不不,俺雁兒怎能跟吃糠咽菜的豬命扯到一起?再怎麼着,也是吃燒餅的命啊!

娘心裡突然滋生一個念頭,過兩年送雁兒上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