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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素煥長篇小說《女人的天空》連載

作者:書喚

第三章 一件新衣裳

雁兒一下子出了名,不隻在學校,也不隻在馬牧集,她在整個朝陽公社都名聲大震了。

她是誰家的閨女?爹娘是幹啥的?有人問,便有人答。馬牧集西頭姚家,賣燒餅的,姚家的燒餅好吃,姚家的娘們耐看,姚家四個閨女,個個都出落得花朵兒似的。那,姚家的光景指定不孬,有燒餅吃,有花兒看,誰家後生能踏進這門檻就是誰家有福氣。哦,也不一定,卧龍諸葛偏偏娶醜女呢!

大人的話小孩聽,有些話聽了也似懂非懂的。雁兒不聽這些,她隻是很得意,得意自己天生一副好嗓子,得意自己天資聰慧,一點就透。本來,她愛唱愛跳的,自打登了台戴了花,更是曲不離口,看着影兒走路,上課老走神,自然影響到學習。雁兒出演節目之前算術還考91,節目表演過後一個月隻考79,學習成績的大滑坡,雁兒惶恐不安,不敢把這分數告訴娘,更不敢跟爹說。咋辦?改分,她壯着膽子把7的頭部勾了勾,79就改成了99。

不改不中。昨晚爹娘還因為她拌嘴呢。娘說,你看咱雁兒多能,我早就說過她跟别的小孩不一樣。爹一瞪眼,說,誰跟誰都不一樣,世上壓根就沒有重樣的人。看你,擡杠不是?我是說别的小孩都沒雁兒有出息。娘的話軟綿綿的。以往娘隻要軟下來爹就不再多說了,可這次也不知是咋回事兒,爹的話越說越多,先說雁兒懂事是懂事,聰明是聰明,就是忒逞能,前天清早她要爬高上梯掏麻雀,我說不中,梯子不牢穩,地也不平整,再說橫梁一角還有個馬蜂窩,萬一摔着了蟄着了,都比害眼重,她卻不聽,結果呢?剛踩上梯子就栽愣下來,幸虧鷹兒及時照護住,可衣角刮在釘子上,劃破一個大口子。又說,雁兒今兒去燒餅攤拿燒餅,拿就拿呗,無論啥時候爹也沒阻攔過,可你不該一次次地逞能帶同學去,去了,嘻嘻哈哈地拿起燒餅就走,娘的,爹幹的是生意,投本的呢,不是大路上的坷垃糞頭不值啥……爹嘟嘟囔囔個沒完沒了,娘趕緊打斷爹的話,說雁兒膽大心寬,腦瓜兒靈活,早幾天她聽傑兒說,雁兒拿燒餅換畫書,換沙包,有時也換學習用具,放心吧,咱雁兒不是缺心少肺的人!話趕話、話攆話,趕着攆着就說到《紅燈記》中的李鐵梅,說到李鐵梅自然就說到“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娘的心也亮堂着呢,說,雁兒真是塊唱戲的料。而在爹的傳統觀念裡,唱戲的為下九流,“一流戲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龜,五剃頭,六擦背,七娼八盜,九吹灰”,爹說到底還是雁兒的學習,送她上學就是為了學習,學習跟學打燒餅不一樣,不是重複一道工序,而是要動腦子,那一本本書都得念完呀,那一行行字都得記住呀,那一道道題都得會做呀!讀過幾天私塾的爹知道學習是咋回事兒,千萬甭說自個兒多中多能,出水才見兩腿泥,試卷上見高低。

卷子握在爹手裡。乖乖,差一分就滿分啦,俺雁兒可真中!爹的眼睛先是瞪得像銅鈴,爾後眯成一條縫兒,心滿意足地笑了。

娘并沒有笑,卻是掩飾不住的得意之情。嗯,那還用說,俺雁兒就是能,能嘞很!

爹決定要獎賞一下雁兒。話說出口,娘就說,我都想好了,給雁兒扯件新衣裳去。爹說中,扯去扯去,撿好看的扯。

雁兒娘腳步輕盈地向公社供銷社走去,坑坑窪窪的土路上恰巧遇到滿面春風的苗嬸。苗嬸左胳臂挎着個竹籃,籃子裡有洋蔥、姜塊、佐料和大鹽,右手掂着一挂豬下水。雁兒娘一見豬下水就知道苗家又有酒場了,便問,她嬸,這回請誰?請誰也拉不下你當家的,走,幫我翻洗腸子去,半晌午了都。苗嬸說着,扭身看了看太陽地兒。雁兒娘說不,俺得去供銷社買點啥哩。話這麼說着,卻沒擡腳。苗嬸趁機把豬下水遞過去,說,掂掂,少說也有十多斤,隻五塊錢。五塊錢還少,一大筐燒餅的價了!雁兒娘說着,推推搡搡地拒接,說,要不我先買了啥再去,也耽擱不了多大會兒。苗嬸問,買啥,啥當緊的?雁兒娘嘻嘻一笑說,說當緊也當緊,說不當緊也不當緊,就是想給雁兒買件新衣裳。該買該買,雁兒在全公社出恁大的名兒,買件衣裳算啥。不光是出名不出名的事,她這回考試差點兒就考個滿分。天爺,咱雁兒真不得了,從一出胎包就跟沒喝迷魂湯似的……也不知道俺傑兒考多少,那天我隻說光着腳丫子也攆不上,他還不服,犟嘴。不會吧,恁老實的孩子也會犟嘴?犟,犟筋一個!想想,終歸不是親生的,隻能疼不能嚷。嗯,想想也是,隔着層肚皮哩。話扯到這兒,苗嬸突然想起舊木箱裡的有塊花布,就說,俺箱子底下壓着一塊提花格子布哩,年前當家的給買的,俺嫌忒鮮亮,一直沒裁剪,幹脆送給雁兒得了。雁兒娘含笑,你看你看,咋好意思,親嬸子也不過是這了,走,跟你翻洗腸子去。

太陽地正南,酒場擺上了。酒是姚燒餅掂來的高粱大曲。你兌菜,俺兌酒,吃吃喝喝你有俺也有。講究的人都這麼講究着,不白吃白喝。喝,喝酒夾菜。菜不多,先上兩小盤,一盤大蔥拌豬肝,一盤大蒜調豬肺。苗燒餅坐下,樂呵呵地斟滿兩酒盅,又起身,走進廚房,拿筷子插了插鍋裡的豬大腸,說,還不爛,再燒兩籠火,熄火後再悶一會兒。苗嬸說,你請好吧,出鍋切成斷,放山藥湯汁小鍋裡溜溜,保準讓你吃得舒服。那中,俺弟兄倆先響着,你倆也弄一嘴墊巴墊巴。說完向雁兒娘眯了眯眼睛。

坐在竈堂前燒火的雁兒娘一心隻惦記着布料的事呢,可苗嬸從到家手腳都沒失閑,她也不好意思提。剛才大閨女鷹兒喊娘回家做飯,她故意說,你回家先把馍餾上,我等你苗嬸拿點啥就走。鷹兒聽了娘的話笑嘻嘻的,丹鳳大眼直往肉鍋裡瞅。苗嬸說,要不鷹兒也在這兒吃,吃罷再帶走點兒,也省得動火了。雁兒娘說,這哪成?家裡啥都有,不缺吃不缺喝的,沒幾天才殺了雞,都不饞呢。說着,揚起燒火棍示意鷹兒快走。

苗嬸慌不疊地進堂屋拿布料,可翻箱倒櫃沒找着,就輕言輕語問當家的見到沒有,苗燒餅說娘們的事别問我,閑了你再好好找找。于是,苗嬸出屋有點兒自嘲地跟雁兒娘說,你看我這豬腦子,都快轉不過圈兒了,早幾天拿着剪子找剪子,今個兒又……記得布料分明壓到箱子底,咋咋找不到呢?也不知掖哪兒了,晚上我再好好找找,找到了明早送過去。雁兒娘哼哈兩聲說沒事沒事,我也有記性不好的時候,今年秋涼我換衣服,一摸口袋鼓囊囊的,掏掏,裡面是個花手絹,還包着一沓毛票呢,怨不得她爹怪我藏了私房錢。邊說,邊起身走人。苗嬸攆到門口非把一塊豬肝塞到她手裡,轉身絞盡腦汁,卻怎麼也想不起把布料放到了哪裡。

傑兒放學回來了。進家門娘就問,聽說你考試了,考多少?傑兒答,85,比雁兒高6分。傑兒每次向爹娘彙報成績都是連着雁兒一起報,每次成績他基本都低于雁兒幾分,可這次不一樣了,他竟然超過了她。正是因為超過了,他才沒有跟爹娘及時彙報,傑兒是個不愛顯擺的實誠孩子。娘喜在心裡,卻思忖片刻,叮囑傑兒:你姚大爺跟你爹喝酒呢,萬一他問起你考多少,你隻說你,千萬别提雁兒,就是問到,你也說不知,記住沒?傑兒點頭,又搖頭。

真相終是敗露了!

雁兒第一次挨了爹的打。酒醉後打的,手裡也沒個輕重,幸虧大姐鷹兒及時提醒,挨打快跑,一跑就了。然而,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孩子跑了娘沒跑,反正孩子的過錯都是當娘的給慣下了的。娘不服,說我慣她啥了,天底下沒有不犯錯的孩子,你都快四十的人了,也是一大堆毛病。爹盛怒,盛怒之下搧了雁兒娘兩巴掌,并罵罵唧唧地嚷,日娘,還穿新衣裳呢,穿樹皮也不配。

不提新衣裳倒還罷了,提起新衣裳雁兒娘一肚子不暢。要是她不去買新衣裳,就不會遇見她苗嬸;要是不遇見她苗嬸,就不會為了新衣裳去翻腸子。這腸子翻得真惡囊!

而讓雁兒娘心神不甯的是不知雁兒跑哪兒了。天,漸漸地暗了下來,一股又一股陰風吹過,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鷹兒摸摸索索地把煤油燈點亮,鳳兒呆呆地拖着下巴出神兒,娥兒拉着娘的手支支吾吾不敢出聲,這時,一個黑影兒來到院中央。

來人是史老師。姐,你咋恁稀罕?雁兒娘讓表姐進屋,急切地問。表姐原地不動,冷冷地聲音說,不了,不稀罕,稀罕的是天都黑了,雁兒還躲在一邊哭着不敢進家,你們也沒一個人出去找找。哦,正要去呢,雁兒、雁兒在哪兒?我找……雁兒娘話沒說完,表姐就堵住她的話,别說了别找了,今晚她跟我住,明兒再說。說完轉身離去,像個幽靈似的。

雁兒在這個應該稱為表姨的史老師家睡得很不安穩。本來,她是在史老師的強拉硬扯下不得已而來的,來到後她不得已聽從史老師的安排先洗臉後洗腳,之後脫衣上床。

史老師的木闆床好窄好小啊,幾乎是照着她的身子訂做的。雁兒不明白為啥要做恁小,再是一個人睡,也該有翻身踢腿的空呀!她蜷縮着身子鑽進被窩的另一頭,史老師說這樣睡不行,就喊“立正,雙手并攏,雙腳并齊!”喊着喊着就呵呵笑起來,雁兒第一次感受到平時那麼死闆固執的老師姨竟如此和藹可親。

雁兒沒笑,隻是抿了抿嘴兒蒙頭假寐,心裡卻在打鼓,老師姨真是奇怪,為啥半句不問俺為啥挨打呢,是等着讓俺自己承認錯誤,還是……可俺咋好意思說得出口,太丢人了!思慮之間,被窩的另一頭,史老師也輕輕地躺下了,一個體膚挨着另一個體膚,兩個體膚不自覺地溫暖着,回避不了的溫暖。老師姨并不習慣這種溫暖,她绻腿坐起,披衣下床,移步到窗前,到門外,到一張木桌旁,坐下,拿本書随意翻閱,翻了沒幾頁,就心事重重地撂下了。忽然,她想起什麼當緊事似的起身,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床前,彎腰取出枕下的一塊布料,猶豫片刻,才找出剪子、尺子和粉筆,爾後把布料鋪展在幹淨的桌面上,又輕手輕腳地拿起雁兒脫下的褂子,熟撚地用尺子量了量衣長、袖長、肩寬、領口等,然後用粉筆在布料上畫了畫,便咔嚓咔嚓地裁剪起來。

此時的雁兒還沒有睡意,她偷偷地将被角掀開一條縫兒,看看外面的動靜和熟悉的身影兒,又重新蒙頭豎起耳朵細聽,聽剪刀清脆的咔嚓聲及漸漸響起的輕緩的縫紉機的咔嚓聲,兩種不同的咔嚓聲不知不覺引她入了夢境。

惡夢。夢中的雁兒先是去了苗家,傑兒嘲笑她改了分數,還哎呀一聲,呸!接着苗嬸指點着她的額頭數落,你呀你呀,小小年紀就幹這事,活該挨打!她哭了,極其痛心地哭了,哭着跑回家,剛進家門爹就拿起一條扁擔趕她離開這個家,她抱頭鼠竄,身後傳來娘高一聲底一聲的呼喊,雁兒回來,雁兒回來……可奔跑的雁兒不慎跌入水坑,怎麼也爬不上來。

雁兒驚醒了。醒後的雁兒一骨碌爬起,愣愣地站在史老師跟前,問:我咋在這兒?史老師打了個哈欠,反問:這兒是哪兒?雁兒腦子裡一片空白,好大會兒才反應過來。嘴裡卻嗫嚅着說,我要、回家。

史老師揚起手裡馬上做好的新衣裳哄她,睡吧睡吧,明早上學,你就能穿上這漂亮的新衣裳了。

雁兒穿上了新衣裳,娘看到第一句話就問,你苗嬸給做的?而苗嬸看到這新衣裳就疑惑,不會是我的那塊布料被誰撿走了吧,可我啥時丢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