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周行長大,周行與他唯一的親人告别,周行站在水邊,目送逝者。
叔父唐栖要水葬于西河,西河入海,他說他來自海底,也要回去海底。
然而如同凡人寄托于大地又歸還于大地,齊物者竊取大塊噫氣,自然也要歸還這世界的風。有借需還,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
他沒有氣息後身體漸漸透明霧化,許久化成一柱白色石磙,幾近透明,圍着周行轉了三圈,然後向天際滾滾而去,周行仿佛耳中有石磙碾過稻場上稻谷的隆隆聲。
叔父說有些人緻死都不知道自己風象,他話中的有些人是否有他自己?
周行這才體會到山下鄉人的生老病死,生離死别之痛。齊物是為超脫生死,齊物者卻或有一死。
唐栖說為自己開右手第一個風穴的是母親,這個叫母親的人如果在他十二歲的時候不回來,唐栖就為他開左手風穴,實際唐栖是在十五歲為他開的風穴。後來的唐栖,身體每況愈下。
自此周行成為一個标準星徒,介于鄉人和齊物者之間的人。
有時周行不禁問既然第一條星河的十二個風穴必須借助他人點亮,那第一個齊物者是誰呢?要麼自相沖突要麼就是陽謀出這麼一出陰謀。
然而這就是事實,又如同鄉人的嬰孩需要人文化育後結成家族鄉裡國家,齊物者也形成了宗門。
周行後來覺得有一種奇特的阻尼感充斥在世間的孔隙裡。
他在叔父的擒星裡待了一個多月,憂傷一時充斥在所有叔父曾待過的地方,不知何去何從。
唐栖歸星不過三天日就有人如約而來。
來人一身華麗妖娆的男旦戲服,跌跌撞撞,美人醉酒,進門就摔身在地,側卧之際口中咿咿呀呀說:老友,你終棄我而去。說完又飲下一大口酒,不住咳嗽,眼中無淚,心裡卻都是傷情悲苦。
周行認出這人,每年九月十五必要來訪一次,每次都是奇裝異服,舉止古怪,每次來去匆匆,裝作醉醺醺,聞鈴而去的許鬯。
唐栖每次問他這次又做什麼扮相,他定會絮絮叨叨自己一身行頭的來曆,他又是如何埋伏在人間,用新的樣子一次次生活到一個個别處。
最後一次兩人相見是三月前,他一身蓑衣漁夫樣貌,居然是駕着一艘飛舟,手中一杆釣具。他剛下船,唐栖笑迎依舊要問,他搶先止住,口中說了四字,唐栖随即緊皺眉頭,二人漠對許久,等到門外有叮鈴鈴聲音傳來,二人才拱手作别,互道來年再會,留下真醉醺醺的唐栖。
落湖遺品,後來居然是周行定情之處。
唐栖說許鬯每幾年就要去參加換生會,求萌蘖為他洗胃刮舌,唯有此他才能痛飲大醉。
唐栖認為許鬯是一隻被困在蛹内飛蛾,然而沒有化蝶的那一天。
現在想來,唐栖幾日前的話應是早備遺言,言許鬯是周行在這世界上唯二的可信可親之人,雖然周行心中對這怪人一直提不起好感,此時才倍感親切,他猶豫了下伸手去扶許鬯。
忽然天際若有若無傳來鈴聲,許鬯翻身坐起,也不及交代,五指打開,顯出一把牙型小刀,口中說:唐栖遺物。耳中鈴聲漸近,不及細述,一把神識之語打在他神識海上,小刀沒入神識海中,卻如一尾死魚,泛着白肚皮,慢慢下沉。
許鬯轉身破空而去,鈴聲終于趕來,這麼多年這鈴聲的主人終于現身。
後來幾天,周行依照許鬯所言,将唐栖所存的最後一壇風酒打開。
風酒,自然是能起風的酒。這些被外風激縱的酒迅速在周行神識海上堆壘出白霧,掩蓋他藏在神識潮水下的秘密和心事。
風酒掩蓋神識,身體卻不能有半分醉意,周行從五歲開始學習禦駛風酒中的風和風酒中的酒。
這是唐栖的謀劃,他是早知今日。周行卻要等到一次又一次使用這風酒扶海伎倆,有一次才突然明白唐栖的良苦用心,要等到他終于意識到這種技能隻有酒司才能練就之時,才忽然覺得這位沉默少言,看似一直謹小慎微的叔父充滿傳奇。
三日内再次造訪的是一隻紅黑相間的胭脂色的魚,背鳍高高隆起,它遊走這座擒星周圍,不住吐着泡泡。這隻風力具象的魚,正探看着周行,它再次吐出泡泡,罩住周行,一雙眼出現在他神識海上,眼見海上波平如鏡,才緩緩退去。周行則跪坐在唐栖常坐的空椅子前,低着頭,不時抽泣,酒到底還是催人淚。
周行終于選擇進入宗門進行齊物修行,這樣可以去尋找他的母親。棄選的選項是尋找下一處擒星,繼續做一個星徒,可以等待他的母親來尋他。兩個選項是母親給的,選擇的結果是唐栖告知,周行毫不猶豫,他要早早地當面問這個叫母親的人為何棄他而去。
他若為星徒,餘生許鬯将按約到來。他若入宗門,則需開啟一封信。
他簡單收拾,将唐栖的其他遺物都掩埋起來,自己背着行囊,預備先去最近的郵井,開信來讀,讀完信他才知道需要再北上渡過商河,過旗江,再過一處桃花渡,到長春宗,還劍拜師。那牙型小刀,是他要還劍的劍,長春五劍子任然是他要拜師的師。
小刀名獨自峰,仿佛世人如常唯他獨自瘋,亦或者一片江山平,數來獨自峰。
他剛離開,牆角再次冒出幾個泡泡,泡泡又化成那隻胭脂魚。小魚在屋中遊動兩圈,雖然沒有絲毫齊物者神識氣息,卻始終難放心,尾随周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