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脫貧攻堅領域,近來誕生了一大批報告文學作品。作為新聞性和文學性兼具的報告文學,似乎很适合書寫這個領域裡的典型人物和事迹。脫貧攻堅講究因地制宜、因戶施策,而“拔窮根”的關鍵,在于找準緻富門路,培育優勢産業,發展當地經濟。這是脫貧的根本之策,也是衆多報告文學的重點着墨之處。當這類作品看得多了,我們不禁會發問:“那脫貧以後,鄉村便好了嗎?”
徐錦庚的長篇報告文學《澗溪春曉》(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7月版)獨辟蹊徑,把筆端伸向“後脫貧時代”的鄉村治理之問:村民的思想觀念如何轉型,鄉村的文明風貌如何塑造,複雜的治理難題如何化解。可以說,徐錦庚用細膩精煉之筆,以村黨支部書記高淑貞帶領山東章丘三澗溪村從“富口袋”到“富腦袋”的過程為例,解剖麻雀般,為我們提供了一份鮮活的鄉村治理“樣本”,寫出了脫貧後鄉村生活圖景的萬千氣象。
“物質脫貧”以後,“精神脫貧”依然任重道遠。當年迅翁筆下那些奸猾、取巧、怯懦和懶惰的人物形象,在如今的三澗溪村,照樣存在——徐錦庚寫到的一位老年村婦韓荷香,晚年被丈夫抛棄,三個閨女無法在村裡落戶,受盡村民冷眼和奚落。好不容易子女長大過上了好日子,又遭遇不測風雲,被酒駕的面包車司機撞死在家門口,死後兒女們還為了賠償款項争執不休。村民姚玉花因為腦瘤手術後不治死在醫院,家人對醫院不滿,竟連屍體都不管不顧,擺在醫院太平間,最後還是高淑貞好心擡了回來……作者通過對鄉村人事缺陷的暴露和放大,讓我們正視問題之所在,也從側面為高淑貞憑借勇氣、智慧,和超強的行動力、執行力解決問題,埋下了一條條或明或暗、若隐若現、時斷時續的草蛇灰線。徐錦庚的鄉村故事,既寫出了中國自古以來封閉小農心态的沿襲與變遷,也點明了“成風化人,由亂到治”之艱辛不易。
結構上,作者善以“小說技法”摻入報告文學寫作,讓文本在尊重新聞性的真實基礎上,呈現出一派活色生香的熱鬧場面。放眼當今的文學創作,噱頭和概念越來越多,耐心講好一個故事、用心寫好一個人物的紮實文字,越來越難尋見。徐錦庚是記者出身,又有着多年的報告文學創作經驗,寫起故事來不搞花裡胡哨,不玩奇技淫巧,一事接着一事老老實實地講,一人跟着一人規規矩矩登場。全書十個章節,每章聚焦一件撓頭事。切成三到四小節,把撓頭事裡的針頭線腦、滴裡嘟噜一一拆解,緣起、發展、高潮、結尾貫之以曆時性書寫。故事中人你方唱罷我登場:給高淑貞下馬威的村幹部、慫恿村民上訪的企業主、暗地裡告黑狀的壞事者、一年都不洗一次澡的老爺們老嬷嬷……一事畢,起頭再叙一事;一人退,轉臉再推一人。全書以高淑貞為村民破困纾難為中心,兜兜轉轉、反反複複,呈現千溪競流、萬山并峙的鄉村故事書寫。
事實上,這種以實為主、虛實結合、情節連貫、故事完整的叙事政策,源于中國古典白話小說的叙事範式。看似單調重複,寫不好易成流水賬,實則内裡環環相扣,外表有張有弛,十分考驗作者駕馭故事節奏和結構文本肌理的能力。比如書中寫到,有一陣高淑貞發現村裡用電量激增,家家戶戶查了電表沒發現存在某種問題或陰謀。一日她巡村發現村民王三魁家配電室多出一根電線,直通養豬場。她多了心思,請電工仔細檢查,這才引出後面高淑貞發現并打擊王三魁以豬場作掩護,私架電線、盜采煤礦、偷電偷水的精彩故事。“蓋澡堂”一節也十分精彩。村裡沒有公共澡堂,村民洗澡成難題,有的一年都不洗一次。高淑貞協調各方關系,告知村民講衛生的重要性,才把村史上第一個澡堂蓋成。這樣的小故事集合聚攏,彙成高淑貞有勇有謀、識人斷案、明争暗鬥、破除萬難的個人奮鬥史,也是三澗溪村一部“由窮到富”和“由亂到治”的當代村史。
從語言上看,《澗溪春曉》也是一部結結實實的作品。沒有虛頭巴腦的廢話,不加插科打诨的水話,句句提供資訊,字字都是幹貨。明代曲論家王骥德在其《曲律》卷三《論劇戲第三十》中說,戲曲要“貴剪裁,貴鍛煉”。清代李漁《閑情偶寄·詞曲部·結構第一》中也強調戲曲創作要“減頭緒”。其他文學體裁又何嘗不是呢?徐錦庚熔報告通訊、散文叙事、小說白描于一爐的寫作方法,對報告文學寫作進行了一次修補和突破。他的白描手法,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人物輪廓和山東農村的風土民情;鏡頭化叙事,幾個段落,事件的起因、流傳、結局就躍然紙上;方言土語的加入,既增加了逼真的現場感,也讓人物形象更突出;綜觀全書,少用歐化長句,短句短篇縱橫,恰如轉軸撥弦,大珠小珠,嘈嘈切切,氤氲一地風流,詩意滿篇。
作者:康 岩
編輯:錢雨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