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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枭雄片,竟然在王晶手裡複活了

文丨Mr. Infamous

過兩天開啟的五一檔,将會是一場超過春節檔的混戰,所有影片中極具「混戰」屬性的還得是王晶的《追虎擒龍》。

它把觀衆再次帶回香港曆史上最傳奇的70年代初期,那個被「跛豪」與總華探長徐樂牢牢把控的黑暗時代。四大家族與四大探長坐鎮,黑幫明目張膽,警察為虎作伥,有多繁榮,就有多腐敗。

當時誰也不曾想到,這段曆史竟然好幾次撐起了香港電影的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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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港片的觀衆,對這些名字大概不會覺得陌生。跛豪,或者同名電影裡的伍國豪,原型大名叫吳錫豪,六十年代初期随着移民潮,從汕頭到了香港,漸漸當上大毒枭,成為所謂「四大家族」之一。徐樂,原型是呂樂,或稱雷洛、呂務樂,早年随家人偷渡至香港,後官至警察隊刑事偵緝處前總探長,在位期間建立涉黑的A錢機制,人稱「五億探長」,為「四大探長」之一。

這兩個人,明面上一黑一白,暗地裡勾肩搭背,他們的故事本就有無數藝術加工的空間,拆開來看,各自擔當得起各種影視作品的原型或靈感來源,又或是成為那些黑幫片、警匪片背景裡無處不在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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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覽王晶的電影生涯,幾乎是每隔十年,他都會回到這一題材,比如《O記三合會檔案》(1999)、《金錢帝國》(2009)、《追龍》(2017)、《追龍II》(2019)。

其中《追龍》,可謂王晶近年口碑之最,這部電影講的,正是劉德華飾演的雷洛,與甄子丹飾演的伍世豪,在六十年代的的惺惺相惜以及分道揚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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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龍》

五一檔這部《追虎擒龍》,原名是《金錢帝國:巅峰之戰》,回溯曆史,沿襲自我,個中意味毋庸贅言。

本片主要演員依然是香港枭雄片、黑幫片、警匪片的常客,尤其是五大影帝彙聚:

「陳克」古天樂,「白松安」林家棟、「徐樂」吳鎮宇、「跛豪」梁家輝、「豬油仔」鄭則仕,以及金像獎最佳男配角「依撈七」姜皓文。再加上黃浩然、劉浩龍、蔡潔等等同類電影的熟臉點綴,這樣的陣容,已經是當今香港電影的頂配。

他們回到了港片迷無比熟悉的場域,而那個盛放過他們光輝歲月的容器又被擦出新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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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天樂飾陳克

正邪兩派的紛争,自然是故事的主軸。但是,在廉政公署必然撥亂反正的已知現實裡,《追虎擒龍》也沒打算讓觀衆一眼看到底牌,是以并未讓雙方擺開人馬,一味胡殺。影片的重點,是将各色人等放置在一個異常複雜的曆史情境中,讓他們在順流逆流中碰撞出不同的抉擇與變化。

這個曆史情境,就是70年代香港積重難返的黑暗現狀,A錢成風,腐敗成性,跛豪公然說每一個警察都收過他的賄賂,而警察還會跟混混一樣,從平頭百姓身上撈取好處,區區一個小探長,就可以在彌敦道有2個單元的房産,6間商鋪,4輛勞斯萊斯。更惡劣的是,既然黑白兩道早已勾結,警察實質上已經淪為黑幫的傀儡,哪怕在馬路上導緻一個無辜小童受傷,他們也無動于衷。

是以前警察「依撈七」聽到别人質疑自己時,又怒又恨又心酸地吼了一句,「是不是做過警察的,永遠都是個壞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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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皓文飾「依撈七」

在這樣的局勢裡,多的是見風使舵的人。《追虎擒龍》設定了許多人生難題,一面是錢财與安全,一面是公義與危機,新成立的廉政公署彙聚了一群具有理想主義的人,但理想主義不是一種先天的、理所當然的存在,它是一種被動狀态,需要有實質性的利益、恩義,或者克服自身更大的困難、不安,去激活,去鞏固。

比如「依撈七」的加盟,是因為跟黑幫沖撞時,被上司徐樂解除了警察身份,比如行将滅口的淦哥,全賴廉政公署救回一條殘命,又保他安全,才轉做了污點證人,又比如生死攸關時出賣所有同僚的廉政公署二五仔,無非為了實打實的金錢與人身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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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天性中的趨利避害,在這些時候就顯得格外突出。而這個故事,哪怕正邪分明,卻也隻有當抉擇剝除了世俗對錯的時候,才顯得出常人真正的掙紮,以及主創對于人性搖擺的深度反思。

這不止是一味地去反複論證邪不壓正,而是要細味正邪之間随時互相轉換的微妙,嘗試找到個中邊界的暧昧,以及複雜人性之于大局,之于個體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影響。

尤其是「屠龍少年終成惡龍」的徐樂,堪稱最為搶眼的配角。

他出身貧寒,受過屈辱,早已見慣炎涼世态,也早早知道要在亂世中過得下去,甚至過得光彩,就要爬上金字塔頂端,不管終将化身的人,是否會被曾經的自己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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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鎮宇飾徐樂

在電影裡,與跛豪看似平起平坐的後生徐樂,更多時候像是在以所謂的生存法則催眠自己,被捕的那一夜,他在船頭,對着維港彼岸的燈紅酒綠,興歎當年隻有黑燈瞎火,碎嘴鬼頭(洋人長官)如今挖沙填海,搞得港口變窄,将來海底隧道通車,更是無人坐船過海,「好多事物都要淘汰,我也要淘汰收工。」

仿佛由始至終此地此人,仍是他徐樂人生奧義與意義的投影闆。仿佛他的江河日下,也帶有一種時代衰微的象征。對這樣一個反派,也許很難獨獨生出單一的鄙夷怨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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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虎擒龍》這類電影,反派往往可以塑造得出彩異常。能與徐樂比肩的,自然是跛豪。曾在底層摸爬滾打的他在電影剛出場時,就已是隻手遮天的黑幫老大,哪怕與其他三大家族在名義上并列,實質上唯他獨尊。

這樣的一個人物,作為規則制定者與既得利益者,氣定神閑,不怒自威,保有草根枭雄的氣質之外,在大勢之下還凸顯得出舊貴族的氣質與尊嚴。這尤其展現在被捕那晚,别人紛紛逃命,隻有他傲然定奪,既然是在自己家裡,那就沒有臨陣脫逃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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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輝飾跛豪

這些枭雄打動觀衆的通性,還有對兄弟情誼,有着比一般喽啰更為強烈的儀式感。撿回一條命的豬油仔算計得出樹倒猢狲散的命運,而早把事态變化多判三步的徐樂,當然知道這位左膀右臂隻有供出他才能保全自己,于是他把對豬油仔的豁免,當作對曾經的自己的豁免。在分叉口,他隻是笑談華西街燈光璀璨,旺勝香港,有機會的話,可以去那裡一起吃碗擔仔面,仿佛大家依然相逢微時,一碗面,還隻是一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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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豪同樣有血有肉。電影裡他唯一一次發火,是得知兄弟徐樂的背叛,氣的,又不隻是這個利益時代下交情的多變,也許還有自己明知花落有時卻仍在惜花的固執。等到大難臨頭時,他讓其他三大家族先行逃避,眼見手下細威還在拼死護着,喚他共進了最後一杯酒,一場話别,仿如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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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讓人能在短時間内應激地觸動,而不去追究正邪屬性的場景。于是這類電影,多少有些氤氤氲氲的武俠片氣息,哪怕是化用到反派的塑造上,而義薄雲天的屬性一旦鎖住,就很能彰顯角色魅力,更何況,這樣的人物是被吳鎮宇和梁家輝來诠釋。

挺有意思的一個巧合是,他倆分别在《O記三合會檔案》與《金錢帝國》裡,演過青年與中年時期的徐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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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記三合會檔案》

我們可以看到,不僅僅是主創,還有《追虎擒龍》這一類型,都能探到香港電影90年代那波枭雄片浪潮的根源。其中最傑出代表作自是由麥當雄執導的第11屆金像獎最佳影片《跛豪》,呂良偉把跛豪的英氣、硬氣以及霸氣都诠釋得淋漓盡緻,而跛豪的貧富盛衰,又把大時代與小時局給襯出了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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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豪》

此後劉國昌的《五億探長雷洛傳》系列,林德祿的《四大探長》等等全都在回顧那個癫狂又迷人的亂世。再往外,關于澳門黑幫老大尹國駒的《濠江風雲》、關于上海灘三巨頭的《歲月風雲之上海皇帝》《上海皇帝之雄霸天下》,以及日後各種大佬、字頭、古惑仔相關的故事,反反複複地把這些曆史給縫補成港産片永遠張狂而又總是怅惘的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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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億探長雷洛傳1:雷老虎》

三十年間,多少故事在光影中早已淌過直至流幹,《追龍》挽了一回尊,今天的《追虎擒龍》則更複雜得多,它更像是對昔日枭雄片的一次全新變奏和更新,以前的元素該有的都有,但它本質上仍是一部屬于本世紀20年代的嶄新作品。

我們習慣了枭雄片從反派角度觀照大環境,感慨人在髒污世代裡無奈的掙紮求存,以及善惡的一念之差,那是為惡人立傳,也是為那個魚龍混雜的時代立傳,為你我這些浮世漂萍立傳。

同樣在立傳的《追虎擒龍》,主視角颠轉了過來,它展現的是廉政公署的從無到有,從弱到強。當中三個靈魂人物,招兵買馬的白松安,獨當一面的陳克,改邪歸正的「依撈七」,自然都有高光時刻,但更有意思的,是他們都犯過不小的錯誤。

比如「依撈七」看管證人,卻架不住被人勾起賭瘾,間接造成對方喪命。陳克眼見對手反撲太猛,急火攻心地想要越過本職追查毒線,這才有了大埔養殖場的犧牲。那白松安作為上司者犯的錯,就是明知行動不妥,非但沒有魄力阻止,也沒有做好周全打算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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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人,都敗在了本性之上。但他們成長或蛻變的曲線也就在此。「依撈七」因為自責而來的檢討,讓他成為養殖場大戰中解救困局的奇兵。白松安對副手陳克的成全,以及陳克見證兵敗的刺激,其實最終都成全了廉政公署的大業。

這些并不完美的正派都依循着谷底反彈的軌迹,在電影裡有了反而更具感染力的血肉,也有了跟「經典」反派角色平分秋色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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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局面不同視角的曆史轉變,當然有主創在叙述創新上的必要思考,如果隻能不斷沿襲相同的題材與角度,那也不過是換湯不換藥地吃老本,隻會加快題材甚至類型片的衰落,終究是涸澤而漁。

是以王晶精明的地方,就在于有大市場的視野,有合拍片的考量,也就是意識到内地市場與觀衆在當下,更青睐甚至倚重具有熱血、光明、絕處逢生、邪不壓正這些撫慰屬性的故事。

《追虎擒龍》能以正大的廉政公署介入時代亂局,恰恰讓叙述找到了更多可走的積極方向,而正面角色的光彩,又能很平衡地還原出反派角色的魅力,英雄與枭雄所構成的生态在故事裡有了互相給予的況味,老香港電影人對自我表達的執着亦找到了共生的落腳點。

于是這部電影就像是對傳統枭雄片的一段曆史回音與呼應,它讓港片傳統在大合拍片時代當中,得到了難能可貴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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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處理,非常「王晶」。身為一個商業以及商業類型片嗅覺異常靈敏的導演,他深知一個被人拍得爛熟的類型,還有哪些人迹罕至的路數,就靠這些犄角旮旯的新意,他可以嘗試撬動一個裹足不前的故事。

很多人都在說,港片情懷已是強弩之末,在一個蕭條的創作環境裡,一年也難見幾回有力的影像表達。對于王晶而言,再難,也有發力的空間。他讓人好奇的地方,是能夠經常抓準内地觀衆帶有距離感的審美習慣,抹除地域、時代、語言甚至情感帶來的代溝,進而有意識地放大觀衆,尤其是新觀衆,對老港片共鳴的元素,譬如警匪豪情與娛樂至上、市井氣息與生活質感、都市情感與人性掙紮等等,借此來重新包裝自己的電影形式與輸出觀點,達到最廣甚至最好的「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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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香港盛極一時的賭片,在黃金時代構成了内外輸出的強大名牌。這些電影說的是賭,可是吸引人的除了眼花缭亂的逗趣戲碼,更有燦爛的大都市幻想、光鮮的大明星時尚,這都是在落差之下,曾經給内地觀衆帶來的誘惑。是以,在新世紀,這一片種的斷崖式衰落也就不足為奇,哪怕逢年過節,電視台還會輪播這些娛樂故事,隻是此時,已經沒有幾個人正襟危坐地等待它起承轉合。

王晶在2014-2016年間的「空窗期」,選擇傾力炮制《澳門風雲》三部曲,複興那種具有鬧騰姿态與狂歡趣味的老戲法,結果契合了春節檔合家歡的輕松需求,豪取共計26.18億元的票房,就是對市場精準拿捏的一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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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風雲》

當然,我們也要看到,廣撒網的王晶在精力配置設定上有自己的考量,他在大浪裡淘金,我們也要在他電影的大浪裡淘金。像是這一系列的新篇《追虎擒龍》,就是他近期最有金子相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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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這部電影也是王晶與港片曆史,與曾經的自己,所展開的一次互文和對話。表面上,這是一部我們所熟悉甚至喜愛的港式犯罪類型片,但它的核心卻擁有一種很強的曆史張力,連通着至少三十年的枭雄片潮流,甚至更久遠的正邪對戰模式與娛樂性質,這就使它在本質上,大于我們看到的表面繁榮的商業叙述,大于這一式微的片種本身,也大于過去的王晶。

最終,它就超越了單純的懷舊情緒,成為曆史和現實在當下的某種意味深長的結合,也讓我們看到了港片永遠不死,永遠在彎轉處起死回生的強大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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