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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胭脂扣

作者:浮生(測)

短篇小說:胭脂扣

寂寂無聲的深宮之中,有一處最是僻靜的去處。那裡長年雜草叢生,陰冷潮濕,晚間有幽怨的啼哭聲不絕于耳,讓人不禁生疑,是否是老死宮中的孤魂女鬼。

這個地方,便是宮中女人談之色變的冷宮。

天盛七年,周朝司空皇後被廢,送入冷宮。

“皇上……皇上……臣妾真的沒有害死淑妃……”司空皇後蓬頭垢面,面容凄凄,早已失掉了往日的威嚴與尊貴,眼神之中布滿哀楚。

那之後一個月裡,司空皇後都不再言語,每日裡隻是呆滞地望向虛無的空氣。很快,她就形容憔悴,身形瘦弱。

“皇上,你當真忘了那年你許我的承諾嗎?”有時候,廢後難免還會喃喃自語,之後便是一陣大笑,不一時之後,又是發呆。

第三月,冷宮之中忽然多了一個新晉的小宮女胭脂。胭脂有一雙瑩亮涼潤如寒潭深水一般的眼睛,淡淡的黛眉,隻可惜小半邊臉都是紅痕,有些可怖。據說她被選進宮之時也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美人,隻是有一日不慎在禦花園中跌倒,毀了面容,才被發落到這冷宮裡來。

時光如白駒過隙,春去秋來,又是一年。

皇後與胭脂正在院子裡曬太陽,卻有一位滿身華翠的貴婦走進了這荒涼的院落。随着她的腳步聲一起的,還有細微得幾乎不可聞的叮當響聲。

好像聽到了那響聲一般,皇後猛然朝來人回了頭。

大紅錦緞包裹住的玲珑腰身之上,有一隻小小的胭脂盒被懸挂在錦緞上,而連綴在胭脂盒下的,除了兩顆玲珑剔透的寶珠,還有兩隻小小的金鈴铛。

叮當……叮當……

司空皇後突然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極其困難,她狠狠地抓住了自己的領口,從嗓子的最深處發出一聲可怖的叫聲。

“淑妃!淑妃!”司空皇後倒退了好幾步,幾乎把茶桌都掀翻,但很快,她又發出怪異的大笑,“原來你沒有死!哈哈哈哈……”

誤入冷宮的麗人微微蹙起了眉頭,同時也止住了原本正往前走的腳步。

“容妃娘娘,咱們還是趕緊離開這兒吧。”一邊的太監低低地說,“這廢後怕是瘋魔了……”

一群落在枯枝上的鳥雀被那連續不斷的怪笑聲也驚了,撲楞楞一下全部飛入雲端。

漸行漸遠。

還有些霧蒙蒙的清早,宮女胭脂端着水盆,推門進入了廢後的寝宮。

“娘娘,奴婢已經打聽清楚,前幾日那位腰配着胭脂扣的正是這半年裡最得皇上寵愛的容妃娘娘。”胭脂一邊為廢後司空氏梳洗,一邊禀報。

可司空氏卻并未有什麼太大反應,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娘娘?”梳洗完畢,胭脂有些試探性地出口詢問,“娘娘若是沒什麼事,奴婢就先退下了……”

可還未等胭脂端起那盆洗臉水,她的手就被司空氏緊緊抓住了。接着,司空氏站了起來,用另一隻手死死地把胭脂的整個頭都摁進了那盆洗臉水中。好一會兒之後,司空氏又用力把胭脂從水裡拉扯出來,還伸手撕扯了一把她布滿紅痕的臉。

胭脂忍不住尖叫起來。

可經過水的清洗,那張秀氣的面孔相較之前的灰頭土臉,果真顯得很不一樣了。眼睛顯得更亮更大,面上的肌膚更白皙更晶瑩剔透,果真是一個絕色美人的底子。

隻可惜,那紅痕,仍然是一個可怖的存在。

“原來這傷痕竟是真的。”司空氏松了手,淡淡地說。

“娘娘是什麼意思?奴婢不明白。”胭脂捂着臉,心下卻是一驚。

“如果本宮沒猜錯,你是因為不想被選到皇上身邊,才故意弄花了自己的臉。”司空氏用手帕擦幹了手,“你以為你會被發配出宮,卻沒想到,反而被趕到這冷宮裡來了。”

“娘娘……”胭脂跪下身來,“奴婢不敢。”

“你可願為本宮做事?”司空氏面上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雖然你毀了容貌,但以本宮對皇上的了解,你還有機會賭一把。”

司空氏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胭脂的眼睛,那般漂亮的眼神,卻是不多見的。當年皇上對淑妃的眼睛盛贊有加,可見這雙眼睛是一個籌碼。

胭脂連大氣都不敢出,但她的内心是抗拒的:“奴婢願終身侍候娘娘左右。”

“本宮不需要你侍候!”司空氏好像完全沒聽到胭脂的話,有些神志不清地胡言亂語起來,“本宮要你侍候在皇上身邊……隻要你能替本宮除掉淑妃,你想要什麼本宮都會給你!你想出宮?等這件事一結束,本宮就送你出宮養老……”

“娘娘,淑妃娘娘早已身故……”胭脂嗫嚅着開口。

“不!前幾日本宮還見到了她!是她!本宮不會認錯!她還佩着那個胭脂扣!叮當……叮當……”司空氏眼神有些缥缈,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但很快,她的眼神又變得犀利起來,“她絕對是淑妃!她是來為齊王報仇的!她要害死皇上!”

胭脂痛哭着跪拜下去:“奴婢無德無能,容貌醜陋,求娘娘放過奴婢……”

“你下去吧。”司空氏卻突然垂下眼簾,朝胭脂揮了揮手。

胭脂好像得到了大赦一般,忙不疊地起身走出,生怕司空氏再改變主意。隻是她沒發現的是,在她邁出門口的那一刹那,司空氏的嘴角似乎隐隐浮起了一絲笑,但那笑意很快便消失不見,似乎根本沒發生過一樣。

頭疼欲裂,渾身都是酸痛。胭脂醒過來的時候,心底一涼,連忙打量四周。

“你醒了。”一個身穿白色錦袍的男人,正站在床邊,用一種極其玩味的眼神看着胭脂。颀長的身材,深邃的眉眼,還有世間傳聞最薄情的細長唇。

胭脂有些慌亂地坐起身來,她很快感覺到,自己縮在錦被裡的身軀一絲不挂,甚至在這一掙紮間,她的酥胸半露,春光乍洩。她迅速用手抓起錦被,覆寫在自己胸前。

“奴婢……奴婢見過皇上。”雖然知道這樣于禮不合,但胭脂還是低低地說了一聲。

身穿白色錦袍的男人正欲飲茶,卻被這聲喊一驚。他别有深意地笑了笑,用極其冷淡的語氣對床上那個羞愧的女子說道:“何必惺惺作态?昨夜裡,你渾身上下哪一塊地方沒被朕看過?”

有晶瑩的淚珠從胭脂的眼角滑落,這樣的屈辱,是她不承想到的。

“這裡沒有外人,不用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說!你這個賤婢是買通了誰在朕的酒裡下了藥?你又是怎麼進到朕的寝宮裡的?”周朝皇帝萬俟甯忽然沖了上來,死死地掐住了胭脂的脖子。他生平最讨厭别人不擇手段!更讨厭恬不知恥想攀龍附鳳的女人!

胭脂不知該如何回答,也不敢回答。她隻迷迷糊糊記得,自己似乎是喝了一碗司空皇後賜下的粳米粥,就昏睡了過去,不省人事。

萬俟甯瞪着眼前這個幾乎要被自己掐死的女人,她臉上有一塊紅痕,但他卻并不覺得她礙眼,甚至忍不住覺得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奇特的氣質,逼得他想多看她幾眼。

眼神赤裸地掠過她半遮半掩的身軀,最後落在她的臉龐上。他終于發現,吸引他眼光的,是那雙如寒潭深水一般冷漠的眸子。那眼神,竟好像……在哪裡見過一般。

“你叫什麼名字?”萬俟甯心下一動,不覺松開了手。

“咳咳……回皇上的話,咳咳……奴……奴婢名叫胭脂。”胭脂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半天才說完整一句話。

萬俟甯卻并未再問話,反而走到桌旁坐下,淡然地端起茶杯。

“來人——”萬俟甯連眼皮都沒擡,語氣卻冷得刺骨,“把這個賤婢拖出去,亂棍打死!”

很快就有幾個面無表情的小太監走上前來,伸出陰冷的手抓住胭脂的手就要往外拖。渾身赤裸的胭脂又羞又怒,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可那些毫無感情可言的太監是絕不會憐香惜玉的,他們直接把胭脂從被子裡拖出來,狠狠地摔在地上。

“皇上……”胭脂死死地咬着嘴唇,她已經被廢後逼上了這條絕路!要想活下來,她隻能靠自己了!她幾乎沒有時間再思考,她隻好大聲喊叫,“皇上,淑妃沒有死!奴婢知道淑妃在哪裡!”

“住手!”萬俟甯放下茶杯,目光變得更陰冷,“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淑妃……淑妃她沒有死!”胭脂幾乎是孤注一擲,“皇上若是還想見到淑妃,就請皇上放過奴婢一條賤命……”

萬俟甯還未來得及答話,就見到一名小太監匆匆走入宮内。

“皇上,容妃娘娘在禦花園賞花時不慎跌傷,雖然傷勢并不嚴重,但娘娘又哭又鬧,說是要見皇上……”小太監禀報。

“知道了。”萬俟甯皺了皺眉,轉眼又看了一眼地上裸着身體的狼狽女子,“來人,先把這個賤婢關起來!”一言未落,他便不再多看胭脂一眼,而是匆匆走出了寝宮。

看樣子,相比較生死未明的淑妃,現今後宮之内最受隆恩的容妃才是萬俟甯心中所真正記挂的。

胭脂不由得從嘴角浮起一絲苦笑。

陰冷潮濕的地牢裡,隻穿了一件單薄亵衣的胭脂蜷曲在一叢枯草之中,瑟瑟發抖。晶瑩剔透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地,更有一條蜿蜒的血随着她的腿流下身來。

在關入地牢之前,循例有一個臉色蒼白的老太監給她灌下了一大碗苦澀的堕胎藥。又一會兒,有兩個滿臉橫肉的兇狠太監死死捉住她的四肢,胭脂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感覺自己的下身被一根長長的毛刷捅入,狠狠地刷了好幾下,刺骨的冷水沖洗着胭脂的身體。

這是宮内秘而不宣,專門對付那些被皇上寵幸過的人卻不想留種的殘忍法子。

痛不欲生的感覺讓胭脂全身痙攣,她感到自己的皮肉要一塊一塊撕裂開來。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好像下了永不超生的酷刑地獄。她甚至還來不及大聲嘶吼,就昏死過去。

等醒來的時候,四周一片漆黑,隻聽到似乎有老鼠四處鑽爬的聲響。

不知又過了多久,有些神志不清的胭脂似乎聽到隐隐約約有細碎的人聲從遠處傳來。漸漸地,有火光蔓過來,很快,胭脂就看到一大群人走到自己的牢門前,而為首的貴婦一身大紅的宮裝,腰間佩的正是那隻叮當作響的胭脂扣。

“把牢門打開!”容妃忍不住掩了口鼻,臉上是嫌厭的表情,“讓本宮瞧瞧,到底是個什麼狐媚子,竟如此狗膽包天!”

胭脂把自己的腿抱得更緊,身體早已禁不住發抖。

一雙描金鳳的繡鞋停在胭脂面前。

“點燈!”容妃怒斥。

猝不及防,當頭就是一腳朝胭脂的臉上踹過來。她再一次倒地,從下身傳來的火辣辣的疼痛讓她毫無反抗能力,像死屍一般趴在地上。那隻穿了描金鳳的繡鞋的腳又狠狠踏在了胭脂的臉上,緊接着,一陣火熱靠近了她的臉。

“啧啧,滿面胭脂紅,原來生得如此妖豔!”容妃的語氣裡盡是嘲諷,“正好省了力氣,不用本宮親自動手……”

“娘娘……”有一個宮女卻在此時急急忙忙地沖了進來,附在容妃的耳邊叽叽咕咕說了一堆,而容妃的臉色則越變越難看。

“走——”容妃不再廢話,看也沒再看胭脂一眼,轉身便帶着仆從匆匆消失于黑暗。

胭脂又覺得渾渾噩噩起來,嘴巴幹澀得要裂開來,她隻覺得眼前一黑,又昏死過去。

等再醒來,卻發現自己已換了幹淨的衣服,躺在柔軟溫暖的大床上。似乎渾身的痛也好了些,而屋子裡還飄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藥香。

“現在可以說了吧?”萬俟甯似乎察覺她已醒來,冷冷地盯着她的面容,“說!淑妃在哪裡?”

胭脂卻并未答話,她掙紮着從床上坐起身來,作勢就要下床。

“你幹什麼!”萬俟甯急忙上前用力捉住她瘦弱的肩膀,“你去哪兒!”

“奴婢是冷宮裡服侍的宮女,自然是回到冷宮中去。”胭脂乏力地推開萬俟甯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門外走。

“站住!”萬俟甯強忍住怒氣,“你還沒告訴朕,淑妃究竟在哪裡!”

“皇上不知道嗎?”胭脂卻忽然冷笑起來,“淑妃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已身故。”

“你……”萬俟甯沒想到竟被這小小婢女耍了,他忍不住又雙手掐住面前那個柔弱女子的脖子,他渾然忘記了這個女人剛從死裡逃生,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來,“你說她沒有死!”

“掐……死我!”胭脂這次并未逃開他駭人的目光,“掐死……了……我,你永遠都見不到淑妃……”

脖子上果然就松懈了,萬俟甯死死地看着她寒如深水的眼睛,放開了自己的鉗制。

胭脂淡淡笑了笑,又拖着蹒跚的步伐往外走。她蕭索的背影,久久停留在萬俟甯的心中,揮之不去。

三日後。

冷宮厚重沉悶的門被人推開,明亮的陽光傾瀉進來,一個身影站在燦爛的陽光之中,高聲宣讀皇帝的旨意。

“……宮人胭脂,賢良淑德,特賜封正二品貴人……”

胭脂被封甯貴人之後的一個月内,皇帝萬俟甯都一直夜宿她的寝宮之内。

宮中早有紛紛的議論,說胭脂是狐妖修煉而成,不知耍了什麼手段,竟然能長留住皇上的心。比較起獲得無數隆恩的容妃,真正是完全看不出皇上究竟迷戀這個醜女人哪一點。

隻有胭脂自己知道,萬俟甯雖然每日待在她身側,卻不同她說一句話。而每夜的床第之歡,他都待她粗魯至極,毫無溫存可言。與其說是寵愛,不如說是發洩。

“隻要你一日不肯告訴朕淑妃的下落,朕就一日不會放過你。”萬俟甯恨恨地瞪着眼前這個似乎沒有任何喜怒哀樂的女子,他從未對一個女人這般耐心過,他幾乎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得知淑妃的下落,還是根本想看透眼前這個女人在想什麼!

平日裡也賜下不少金銀珠寶,绫羅綢緞,她卻看也沒有多看一眼。既然并非是為财,難道竟可笑到是為了情?萬俟甯不信。

“皇上真的很愛淑妃嗎?”那盈盈如水的漆黑眸子又冷冰冰地看向萬俟甯,“可臣妾聽說,淑妃愛的人是齊王……”

啪——胭脂白皙的臉頰上落下一個紅印,很快就腫了起來。

萬俟甯狠狠地甩了胭脂一個耳光。而胭脂很快留意到,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你不要以為朕不會殺你——”萬俟甯撂下一句重話,丢下胭脂,頭也不回地走了。

胭脂撫摸着自己的臉頰,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她特意殘忍地戳破萬俟甯的傷疤,刻意給他難堪,讓他痛苦。

但她也同樣記得廢後的承諾,要想離開這個恐怖的深宮,她要先除掉容妃。

胭脂屏退了衆仆從,一人去了禦花園。

禦花園的回廊裡,一位美人端坐在水池邊,怔怔地發呆。她的思緒也随着那一漾一漾的水波而飄遠……

當年的淑妃也最喜歡逛這條回廊,她入宮之後第一次見到齊王萬俟禾就是在這回廊裡。

那一天天氣甚好,淑妃穿着一件湖綠色的衫子,一雙靈動的眼睛最是勾人。她歡快地奔過回廊,扯住了齊王萬俟禾的衣袖:“萬俟哥哥……”

萬俟禾皺了皺眉,回頭的時候卻呆了呆,然後有些不耐地問:“你是誰?”

“你不記得我了?”淑妃撇了撇嘴,“我是付悅啊!一個月前,我們在京城的桂樓裡見過的。你說過我們還會再見,你都忘記了嗎?”

萬俟禾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他點點頭說:“是的,我當然記得。”

齊王萬俟禾是萬俟甯的兄長,溫柔和藹,是個極易親近的人。他在當年的王位争奪之中敗給了萬俟甯,卻一直毫無怨言,反而處處維護萬俟甯,為周朝鞠躬盡瘁,建立了不少卓越的功績。

那之後,司空皇後經常看到兩人在禦花園裡聊天,但也都是發乎于情止乎于禮。但司空氏看到淑妃看向萬俟禾的眼神發亮,她就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絕對不是那麼簡單。

司空皇後把當時發生的一切都盡收眼底卻不動聲色,因為她在等一個機會,一個除掉淑妃的絕佳機會。

“娘娘似乎在思念故人?”胭脂緩步走入回廊,就看見容妃正坐在水邊。

大紅的錦緞長裙,腰間系着一隻小小的胭脂盒,風一吹過的時候,有細微的叮當聲。

“本宮的事情不必妹妹操心。”容妃卻忽然換了臉色,冷漠地起身,“聽說妹妹榮寵正盛,那就好好享受着吧,或者哪天皇上又喜歡上哪個缺胳膊少腿的,也未為可知。”話音落下,容妃就踏着細碎的步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隻是那胭脂扣還叮當作響,一直随着她的步子。胭脂隻見那容妃走出回廊,卻忽然腳下不穩,猛地一頭栽倒在地。

容妃懷了龍種。

這一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宮廷,皇宮上下一片歡騰。自從淑妃當年懷了皇上的孩子卻不幸流産之後,皇宮裡便一直未有好消息。萬俟甯自然也興奮至極,他已年近三十,卻還未有子嗣,這樣一來,他便日日留宿在容妃的宮殿之内。

後宮之内從來不缺少流言飛語,很快就有不少宮人幸災樂禍地傳說,這下那個醜陋的甯貴人要失寵了。

“本宮果然沒有看錯人。”寂靜漆黑的冷宮裡,廢後司空氏淡淡地笑了。

“娘娘派人召奴婢來,不會隻是為了稱贊奴婢吧?”也許是太久沒有回到這個陰冷的冷宮,胭脂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不适應,但在廢後面前,她還是自稱“奴婢”。

“你這麼聰明,不如趁那個容妃現在懷孕……”司空氏頓了頓,才接着說,“把她和她肚子裡的孽種一起除掉!”她很快從懷裡拿出一個小瓶,遞給了胭脂。那是一瓶見血封喉的鸩毒,隻要誤食一滴,便回天乏術,再難活命。

胭脂卻笑了:“娘娘這麼想除掉容妃,當真确定她就是想向皇上尋仇的淑妃?還是另有所圖?所有的人都知道,淑妃已經香消玉殒,皇上甚至還重新檢視了她的棺木,屍身完好無損……”

“混賬!”司空氏突然怒氣上湧,“本宮說她是淑妃她就是淑妃!”

“娘娘憑什麼說她是淑妃?”胭脂反問。

“那個胭脂扣!”司空氏朗聲回答,“本宮認識它,那是齊王送給淑妃的定情信物!是齊王親手選的胭脂盒,親手用繩子串了珠子鈴铛制成。這世上除了淑妃,不可能再有第二人有那東西!再者,淑妃母親的故鄉……有一種可換人容貌的秘術……雖然那個容妃與當年的淑妃隻有五六分相似,但本宮亦可肯定,她就是淑妃無疑!”

胭脂突然打了個寒戰。

換人容貌……這種鬼怪小說中才有的江湖邪術,居然真的存在于世。

“你殺了容妃之後,把那胭脂扣帶來見本宮,本宮就放你出宮。”

胭脂不再言語,隻是把那瓶鸩毒小心藏好,便悄聲離開了寂寂的冷宮。

其實,對于當年淑妃與齊王萬俟禾的傳說,胭脂也略知一二。雖然萬俟甯在後宮下了禁令,但卻是怎麼也擋不住那些非議的。

淑妃早在被選入宮之前就見過齊王萬俟禾了。

那是上元佳節,待字閨中的付悅姑娘連個小丫鬟也沒帶就偷溜出門,想去湊熱鬧看花燈。誰知竟迷了路,跌跌撞撞越走越繞進了一個黑黢黢的巷子裡。

接着就一頭撞進一個男人的懷裡,那男人的懷抱又寬厚又溫暖,身上還有好聞的熏香味道。但他用一頂黑色鬥笠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了一彎薄薄的唇。

“姑娘,夜黑巷深,你要多加小心。”男人壓低了聲音,扶住了差點兒跌倒的付悅。

付悅有些好奇地打量了面前的這個男人,他穿着一身黑色騎裝,手中還拿着一把劍,劍柄上鑲着大紅色的寶石,在黑夜中熠熠生光。

“你……你是不是行走江湖的大俠?”付悅略帶好奇地問。

“……算是吧。”男人有點哭笑不得。

“你要去哪兒?”

“喝酒。”

“帶我一同去可好?”

“這……姑娘你還是……喂,姑娘你幹嗎搶我的劍!”

那一晚,他們就坐在京城中最繁華的酒樓上,一邊飲酒一邊欣賞着窗外熱鬧至極的夜色。那男人說話不多,隻讓付悅喊他萬俟。

再後來萬俟送付悅回家的路途上,遇見一個沿途叫賣的小販。萬俟買下一隻胭脂盒,兩條錦緞,幾顆琉璃珠,兩隻金色小鈴铛。這些東西在萬俟的手裡仿佛都有了生命,幾下眼花缭亂仿若變戲法一般,一隻精緻的胭脂扣就做好了。

“送給你,我們日後定還有再見的機會。”萬俟留下一句話,便匆匆沒入黑夜。

可沒多久之後,付悅就被做高官的父親送入皇宮,皇帝對她恩寵無限,賜封為淑妃,可淑妃的心卻不在皇帝身上。那一天她閑着去逛禦花園,忽然有一星紅色閃花了她的眼,仔細看時,隻見一個青袍男子正走過回廊,腰間佩的,正是那把紅石寶劍。

他薄薄的唇,寬厚的肩膀,纖長的手指。

他是萬俟。

晚風雖有絲絲涼意,但天氣還是熱起來了。

萬俟甯隻帶了一個小太監,匆匆走入胭脂的内室。

胭脂卻已睡着了,白皙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有幾根黑發被潤濕在鬓角。萬俟甯便溫柔地伸手,替她輕輕撫開。這一撫,卻舍不得放手,指尖輕輕地摩挲在她的肌膚之上。

萬俟甯很快發現,在胭脂的發際,還隐隐約約可見一些細密的白色疤痕。他内心不由得一動,歎了口氣。也不知道這個總也看不透的女子,究竟吃了多少苦頭。

雖已熟睡,但胭脂的眉頭仍然緊皺,一雙手更是緊緊揪住她胸前的衣服,仿佛藏了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在心底。萬俟甯心底不由得又是一動,這感覺……竟好像面對當年淑妃時候那般,讓他纏綿缱绻,牽腸挂肚。

可等胭脂再醒過來的時候,他卻收拾了自己憐惜的目光,頗為冷淡地說:“你若是怕熱,便随朕搬到偏殿去住,那兒綠柳成蔭,還有冰窖可以驅熱。”

“偏殿?”胭脂卻忍不住從袖中掏出手帕,伸手替萬俟甯擦了擦額角的汗,“皇上的偏殿不是一向不準許外人去……”

“朕說準你去!”萬俟甯沒由得一陣煩躁,打斷了胭脂的話。這是極大的恩寵,後宮之中除了當年的淑妃,任何人都不曾享有的無上恩寵。隻可惜,當年的淑妃心裡,卻住着另一個人。萬俟甯忍不住皺起眉頭,這個臉上有紅痕的醜妃,竟不知什麼時候在他心中能與他的淑妃相提并論……

胭脂卻也不予争辯,她淡然地起身,為萬俟甯斟茶。

“朕明日要去圍場秋狩,你可要陪朕一塊兒去?”萬俟甯緩和了語氣,才又開口說道。

“有資格陪在皇上身邊的,隻有身懷龍種的容妃吧?”胭脂口含譏諷,“像我這樣卑賤的醜女……”

“你不醜!”萬俟甯忽然激動起來,狠狠地揪住胭脂的手臂。

“皇上……”胭脂從未見過萬俟甯這麼激動,一時有些被吓住。

“朕喜歡你,朕喜歡你!”萬俟甯使勁搖了搖胭脂的肩膀,眼神似已瘋魔,“付悅,付悅……你知道嗎!朕隻喜歡你一人!”

胭脂像被什麼刺痛了一般,狠狠地推開了萬俟甯。

“皇上,臣妾不是付悅。”她冷冷地說,“臣妾最近身體不适,恐怕不能陪皇上去秋狩,還請皇上恕罪。”

第二日,天氣晴朗。

“娘娘,這個血燕是甯貴人送來的。”一個宮女捧着一隻錦盒,端立于容妃身前。

“丢出去!”容妃沒好氣地說,“誰知道那個狐狸精有沒有在這裡面下毒!”

“是。”宮女端着錦盒往外走,卻不想一頭撞到了一個人。擡起頭一看,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塊吓人的紅痕,再一看,卻發現是甯貴人正站在她面前,用一種冷冷的目光看向她。小宮女立刻吓得跪拜在地。

“容妃娘娘,妹妹來看你了。”胭脂卻看也不看那宮女,徑直走進了容妃的内室。

“本宮就不勞你大駕來看了。”容妃看也不看胭脂一眼,但她卻很快發現,胭脂并不是單獨一人來的,她似乎還帶了不少仆從。

“來人,好好侍候容妃娘娘。”胭脂笑了,對付容妃這樣的人物,根本不用費什麼心機設什麼局。反正這一局,馬上就要到終場。

幾個身強力壯的宮女死死地摁住了容妃,更用一塊手帕堵上了她的嘴。胭脂從懷裡拿出那隻瓷瓶,倒在另一個宮女端的茶杯裡。

“容妃娘娘,喝了這個,你就永遠不會痛苦了。”胭脂忽然笑了,雖然臉上還是有那可怕的紅痕,但笑靥如花,竟真有幾分動人的姿色。

容妃很快就不再掙紮,身軀也逐漸變得冰涼。

胭脂卻忽然伸手捉住了她腰間佩的那隻胭脂扣,溫柔地撫摸了一下,最後,她一把扯了下來,放進了自己的懷中。

萬俟甯回宮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他似乎預感到什麼似的,換了衣服就急匆匆地趕去容妃的宮殿,一旁的宮人都跪下行禮。

“容妃呢?”萬俟甯問。

“娘娘覺得身體不适,早早地睡下了。”小宮女回答。

萬俟甯點點頭,按捺住心底的不安,轉身又走去胭脂的寝宮。他沒有發覺,容妃宮殿裡的宮女,早已不是前一天所見的那個。

但他越是走着,越覺得心底不安,這樣的不安感,在之前他也曾有過。隻不過那一次出事的人,是淑妃。

當年,司空皇後收集了不少淑妃與齊王萬俟禾通奸的證據,在萬俟甯面前揭發出來,萬俟甯怒不可遏。司空皇後自以為這樣就能扳倒淑妃。

但萬俟甯隻是把齊王萬俟禾用謀反的罪名給殺了。

“就算你殺了我,你也得不到付悅的心。”萬俟禾死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害怕,反而笑得極其開心,“她會為我報仇……”

萬俟甯氣極,他把淑妃軟禁在寝宮之内,尚未想到處理的辦法。可這時,卻有消息傳來,說淑妃懷了兩個月的身孕。

“皇上,那個野種一定是齊王的!”司空氏聲色俱厲地對萬俟甯說。

“也許那個孩子是朕的。”萬俟甯抱有一絲希望,“朕要去問問付悅。”

“皇上還不明白嗎!那個不知廉恥的女人根本就不可能懷皇上的孩子!”司空氏輕易戳破了萬俟甯心底的最後一層希冀,“皇上還要被她迷惑到什麼時候!”

萬俟甯氣極反笑,丢下司空氏就急匆匆地趕去了淑妃的寝宮。

可等他趕到,卻發現淑妃一臉蒼白地跌倒在地,旁邊是一地碎裂的藥碗。而汩汩而出的鮮血,正順着她的腿往下流。

“付悅——”萬俟甯吓了一大跳,“付悅你怎麼了?”

“你看不出來嗎?”淑妃的聲音冷得似乎是從冰窖裡發出,“我殺死了我們的孩子。”

“孩子真的是朕的?”萬俟甯禁不住反問。

“我付悅與齊王殿下原本就是清清白白的,那些所謂的罪證不過是皇後的誣陷!”付悅恨恨地說,“我當然能肯定,我此刻殺死的,就是你萬俟甯的血脈!”

“你真的如此恨朕?”萬俟甯渾身顫抖。

“是。”付悅點頭,“你殺了他,我當然恨你!”

“難道你沒有想過,他之是以來接近你不過是因為……”萬俟甯試圖解釋什麼。

“你不用往他身上潑髒水,我不會相信的!”付悅不耐煩地打斷萬俟甯的話,“你這個陰險惡毒的小人!當年你搶了齊王的皇位,現在又害死了他!我恨你!我恨不能食你血肉!我甯願死都不想再見到你!”

那是萬俟甯與淑妃最後一次見面。

再後來萬俟甯一直夜宿禦書房,心情煩悶。可不過兩天,就有消息傳來,說皇後司空氏私下對淑妃用刑,而後淑妃更是身中劇毒,香消玉殒。

顯而易見,是皇後司空氏派人毒殺了淑妃。

萬俟甯把皇後司空氏打入冷宮,傷心欲絕,委靡不振。一直到幾個月後,有下臣進貢了一位美人,看那容貌,竟與淑妃有五六分相似。萬俟甯把她當做淑妃的替身,封為容妃。

萬俟甯對着繁華的宮燈歎了口氣。雖然并未證明,但他已隐隐察覺到,那個刁蠻任性的容妃,恐怕已經離他遠去了。

在去見胭脂之前,萬俟甯思索了一番,去了一趟禦書房。

萬俟甯走進胭脂的寝宮之時,胭脂正端着一盅補品,小心地放在桌前。

“娘娘,這盅就是您為皇上炖的補品嗎?”貼身小宮女笑嘻嘻地問。

“是啊,皇上近日秋狩一定消耗了不少元氣,趁此機會進補一下也是極好的。”胭脂的神色淡淡,語氣裡不帶一絲感情。

可她再一回頭,卻正好看到萬俟甯走進來。胭脂臉色一斂,神情變得更加肅然。她掀開盅蓋,把補品倒入碗中。

“胭脂,你知道朕為何要一直留你在身邊?”萬俟甯坐下,忽然問道。

“臣妾不知。”胭脂淡淡回答。

“你的眼神與當年的淑妃……如出一轍。”萬俟甯頓了頓,接口說道。

“皇上别亂想了,還是趁熱把這碗補品給喝了吧。”胭脂卻并未生氣,隻是遞上那隻碗,寒星一般的眼睛不易察覺地閃了閃,又垂下眼簾。

屋外卻仿佛有什麼騷動,一個女人與太監宮女的吵鬧聲傳了進來。衆人正在疑惑,卻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瘋瘋癫癫地沖了進來。

“皇上——”聽這凄厲的叫聲,竟似乎是廢後司空氏,“皇上!那盅東西不能喝!皇上……那東西有毒啊!”

萬俟甯卻好似并未聽見一般,一口喝完了碗中的補品。幾個太監驚慌失措地趕進屋内,要把廢後拖出去,但萬俟甯隻是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肅立一旁。

“你這個毒婦!”司空氏突然發狂,就朝着胭脂撲過去,“淑妃你這個毒婦!本宮竟然中了你的奸計!”

早有太監上前拉扯住廢後,可她嘴裡仍罵罵咧咧。

萬俟甯看了一眼胭脂,才木然地說:“司空氏瘋了,不要與她計較。”

“不,她沒瘋。”胭脂笑了笑,坐在桌旁,玩味一般地端起桌上的茶杯,“皇上不是問我淑妃在哪兒嗎?我現在可以告訴皇上了,淑妃就在這裡。”

淑妃沒有死,卻并非是與淑妃有五六分相似的容妃,而是一臉紅痕的胭脂。

當年她暗自下定了為齊王萬俟禾報仇的決心,便設了一個局。在皇後司空氏審問的時候故意高聲慘叫,讓宮人互相傳聞皇後對她私下用刑。之後等皇後氣極而走,她便與一名心腹宮女交換了容貌。司空氏說得不錯,付悅母親的家鄉自有一套換容秘術,而這秘術,是付悅的母親親自傳授與她。

那名宮女替她吃了放有鸩毒的食物。

穿戴着她的衣物,替她死在了她的寝宮裡。

而付悅則改名叫胭脂,為掩人耳目,她甚至還故意毀了容貌。她要留在這寂寂的深宮之中,伺機而動,尋覓一個報仇的機會。

隻是後來,司空氏終于對她的身份生疑,派人去徹查了她的底細,才發現這個所謂的“胭脂”,當年的當值記錄正是淑妃的寝宮。司空氏終于恍然大悟,原來真正的淑妃,就在她的眼前!

“朕早已猜到,你說的換容秘術,朕早已聽說過。何況朕在你的鬓角發現許多細長的白色疤痕,便知道你換了容貌。”萬俟甯的腹中開始隐隐作痛,他皺了皺眉,“可是,就算容貌再變換,你的眼神也不會變。就算容貌再變,朕依然有把握認出你來,付悅。”

“我不信。”胭脂有些怅然,“你若是認出我來,為何還要喝下這毒藥?”

“朕知道你是為齊王報仇,既然你想報仇,朕就讓你報。”有鮮血從萬俟甯的嘴角流出,“你認為是朕搶了齊王的皇位,朕這就把這江山皇位還給你……”

“不!”胭脂忽然激動地沖過去,從懷裡掏出一個胭脂盒來,“你不要死!我還有問題要問你!這個……這個胭脂扣到底是誰做的?為什麼容妃也有與我一模一樣的胭脂扣!”

“付悅,朕……就是萬俟。這兩個胭脂扣,都是朕親手所制。”萬俟甯眼神凄然。

“不可能!你不是萬俟……”胭脂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那柄紅石寶劍明明在萬俟禾的手中!”

“那是齊王他得功勳,朕賜予他的。”萬俟甯沒想到她會以那柄寶劍作為相認的标記,“朕說過,我們日後定還有再見的機會,是以朕才納你為妃……”

“不……”胭脂的眼淚終又落下來,她竟然害死了自己的心上人。

“朕早說過,齊王他接近你就是心懷不軌……”萬俟甯艱難地笑了笑,終于頹然倒地,漸漸失去了呼吸。

廢後司空氏終于了然地大笑,她也斷然沒有料到,真相竟會是這樣。

可這時卻有一個面無表情的老太監走入宮内,高聲宣讀萬俟甯的遺诏。

“……特選皇室宗親世子萬俟烈為皇太子,即日即位。甯貴人品性淳厚,德才兼備,敕封為攝政皇太後,掌管朝政事務。廢後司空氏喪德敗行,賜死……”

他竟為她鋪設好今後的路,更為她除去一切障礙。可他不知道的是,這樣尊榮無限的日子,對一個多年都心懷仇恨,蒙蔽内心的女人來說,餘下的,隻是暗無天日的痛苦折磨。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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