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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有一種美味叫“莼鲈之思”

吳歌原創

1700多年前,發生過一個關于秋天美味的故事。

公元302年的初秋,西晉京都洛陽城裡,一位年輕文官站在庭院裡,看細綿的秋風吹拂樹木枝葉和清清池水,忽然發出一聲長歎:好想吃老家的茭白、莼菜和鲈魚啊!

秋天,有一種美味叫“莼鲈之思”

江南秋色

這位文官叫張翰,字季鷹,在後代許多文人作品裡,幾乎都稱他為季鷹。張翰是江南吳江人,其家族是江南四大望族之一,他父親是前東吳國的大鴻胪,這個職位在東漢位列九卿之一,主管朝廷禮賓事務,包括宮廷禮儀和外交接待。

張翰是個十足的官二代。他在外出行走時遇到一位非常投緣的朋友,一路同行來到洛陽,很快被當時執掌朝政的司馬冏延聘入府,授了個東曹掾的官職。司馬冏當時擔任朝廷的大司馬,軍政大權在握。東曹掾是大司馬的屬官之一,七品,級别不高,地位重要。

被秋風引動了對家鄉美味的思念,張翰寫了一首詩向上司辭職:“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鲈正肥。三千裡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 然後租了一葉扁舟,傳回江南。

詩仙李白對張翰的這種好吃精神十分仰慕,他在金陵送朋友張十一前往東吳時寫了一首詩說:“張翰黃華句,風流五百年。誰人今繼作,夫子世稱賢。再動遊吳棹,還浮入海船。春光白門柳,霞色赤城天。去國難為别,思歸各未旋。空馀賈生淚,相顧共凄然。”

北宋名家蘇東坡更是直接稱贊:“浮世功名食與眠,季鷹真得水中仙。不須更說知幾早,直為鲈魚也自賢。”

《晉書•張翰傳 》記載了這個故事:“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鲈魚脍,曰:‘人生貴适志,何能羁宦數千裡,以邀名爵乎?’遂命駕而歸。”人生貴在自由快樂享有自主的意志,怎麼能夠被功名利祿羁絆在千裡之外呢!原來,張翰好吃的深處是另有情懷的。

漫長的農業時代,春天是播種的季節,夏天是耕耘的季節,秋天就是收獲的季節,也是外出的遊子思念家鄉的季節。張翰的這個故事,為中國傳統文化增加了一個典故:莼鲈之思,指稱對家鄉生活的思念,習稱“鄉愁”,鄉思。

江南不僅四季分明,四季美味亦非常分明,秋天的江南,美味脍炙人口。牽動張翰鄉愁鄉思的三種美味——茭白、莼菜和鲈魚,都是江南特産。茭白和莼菜生長于池塘沼澤,是珍貴的水生蔬菜,尤以太湖流域的出産為好,名列太湖八鮮,四腮鲈魚則是吳江特有,曆來被人贊美。茭白和莼菜至今是上海本幫菜、蘇錫菜和杭幫菜中的美味,蝦子醬油拌茭白一向是蘇錫菜館的保留菜品,西湖莼菜羹流行了上千年,是杭州樓上樓菜館的招牌之一,清蒸鲈魚亦是江南城鄉百姓的傳統家常菜。它們都是江南人珍藏于心底的老味道。

秋天,有一種美味叫“莼鲈之思”

油焖茭白

無錫茭白曾經名揚天下。老上海的菜場裡賣茭白,标簽上标的是“無錫茭白”。茭白春天種下水田,夏天後期就開始有所出産,秋天就到了豐收上市的季節。過去無錫人去上海走親眷,除了帶點醬排骨油面筋小籠饅頭,茭白也是很好的應時伴手禮。茭白是可以适合各種搭配的食材,可以下到魚湯肉湯雞湯老鵝湯裡,可以炒魚片、炒肉絲、炒面筋、炒蹄筋、炒豬肝、燒雞塊、炒雞蛋,還可以單獨烹饪,如油焖茭白、醬拌茭白,無論怎麼料理,都是絕佳美味。明人張岱對茭白是贊美不已:“寺前茭白筍,其嫩如玉,其香如蘭,入口芬芳,天下無比。”

小時候暑假去梅村外婆家,外婆家後門不遠處有一個小水塘,淺水處種了一些茭白。外婆會摘幾根茭白,剝去外殼,洗幹淨,放進飯鍋,飯燒好,茭白也熟了,拿出來,切成轉刀塊,再放到碗裡,澆上一點醬油,撒點小蔥末,拌一拌,就成了鮮美的醬油拌茭白。回到城裡,告訴祖母,祖母去買來茭白,整個燒熟,轉刀切塊,用蝦子醬油來拌,就成了我心底最美味的茭白,以後在各種飯店吃到拌茭白,總會自覺地用這個味道來比較評判。外婆和祖母做的油焖茭白也是非常好吃,不過那時食油計劃供應,油焖茭白費油,不會常吃。後來一位學廚師的同學教了我一個省油之法,先把切好的茭白汆一下水,瀝幹,再用油煸炒,稍加鹽、味精和蔥花,一盤琥鉑色的油焖茭白就出鍋了,從此成為我家的保留菜品之一。煸炒時如果加一點泡軟的小開洋更好。

莼菜是春天就可以采摘的,春天是莼菜的萌發期,最為鮮嫩。夏天是莼菜的瘋長期,到了秋天,莼菜就大量上市了。莼菜屬于睡蓮科,是一種多年生水生草本植物,别名有水蓮、馬蹄草、水荷葉、水葵等,供食用的是它尚未長出水面的嫩葉。中國人吃莼菜的曆史很早,《詩經·魯頌·泮水》有“思樂泮水,薄采其茆”之語,唐代經學家孔穎達說:茆,江南人謂之莼菜。據現代研究,莼菜含有豐富的維生素B12、微量元素鋅和酸性雜多糖。

莼菜最适合烹饪湯、羹,如莼菜鲫魚湯、莼菜銀魚羹、莼菜魚片羹、莼菜鮮蝦羹、莼菜雞絲羹、莼菜鮮菌湯、莼菜竹荪湯、莼菜牛肉粥等,亦可涼拌了吃。莼菜與其他江南水生蔬菜相比,有一種與衆不同的獨特口感:肥厚嫩滑。但江南人家日常并不太會吃莼菜,一般以飯店料理莼菜湯羹為多。因為莼菜本身并無味道,需要用雞湯或火腿湯做底調味,正如教育家、文學家葉聖陶在《藕與莼菜》一文中說:莼菜“本來沒有味道,味道全在與好湯”。

秋天,有一種美味叫“莼鲈之思”

莼菜

當茭白和莼菜開始上市,鲈魚也到了它最為肥美的季節。唐代詩人白居易《寄楊六侍郎》寫道:“秋風一箸鲈魚鲙,張翰搖頭喚不回”。南宋詩人陸遊寫道:“今年菰菜嘗新晚,正與鲈魚一并來”,陸遊應該是煮了一鍋茭白鲈魚湯,吃得相當的有滋有味。松江鲈魚是中國四大名魚之一,其它三種是太湖銀魚、長江鲥魚和黃河鯉魚。四大名魚,有三種出自長三角地區的江南水鄉。

因為張翰的故事,松江鲈魚名氣很大,唐代杜寶《大業拾遺錄》記載:“六年,吳郡獻松江鲈魚乾脍,鲈魚肉白如雪,不腥,所謂金虀玉鱠,東南之佳味也。”北宋蘇東波在《後赤壁賦》中寫道:“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鲈。”金人黨懷英《黃彌守畫吳江新霁圖》詩曰:“中流水肥魚逆上,受網應有松鲈鮮。” 清代王士禛《午食得鲈》詩曰:“蜃虀鴈醢百不愛,縷鱠愛斫松江鲈。”傳說隋炀皇帝吃過松江鲈魚,稱它為“東南佳味”;乾隆皇帝則評它為“江南第一名菜”。20世紀70年代初,美國總統尼克松首次訪華,周恩來總理在上海宴請,菜單中就有一道松江四腮鲈魚。

在張翰的時代,江南流行用鮮活四腮鲈魚做成魚片蘸了醬料來吃,一直到宋代,這種鲈魚片被稱為水晶脍。宋代皇帝喜歡釣魚,釣到魚後就做成水晶脍,賞賜給官員分享。這種水晶脍的吃法,直接成為唐宋文化忠實學生的日本人喜吃“魚生”的最初源頭。江南人燒魚,有紅燒,糖醋,清蒸,汆湯,油煎,糟溜等多種烹饪方法,對鲈魚這樣的上品魚類,一般是用清蒸、汆湯和紅燒之法,鮮活鲈魚更是以清蒸為多,江南人口味清淡,本味為上。出于健康飲食的理念,生鲈魚片現在是極少再吃了。

世事滄桑,水環境的巨大變化,使松江鲈魚早已不見了蹤影。現在淡水養魚技術普及了,鲈魚也被大量養殖了。鲈魚營養價值比較高,富含易消化的蛋白質、不飽和脂肪酸、多種維生素和礦物質,宋代奉诏編纂的《嘉祐本草》認為:鲈魚可“補五髒,益筋骨,和腸胃,治水氣。”鲈魚是體型不大的魚種,從前的松江鲈魚大約六七寸大小,現在養殖一年的鲈魚一般在500克左右,稍大些的約750克,挑選鲈魚以魚身修長的為好,魚身滾圓的稍差,不是太肥而是喂食太多了。這是一位行家告訴我的選魚秘訣。

秋天,有一種美味叫“莼鲈之思”

清蒸鲈魚

前些年我曾在蘇州鄉村作一些調研。有一次到達一個小鎮已經過了飯點,找到鄉政府食堂,師傅已經基本打掃完工,準備休息。這個食堂屬于外包性質,有點像飯店。說了幾句好話,師傅同意為我再開竈燒點菜。我說有魚嗎?師傅說,池裡還有幾條活魚,鲫魚、鲈魚,大頭鲢魚,你要吃什麼?我說,到了蘇州得吃鲈魚啊。師傅用網兜撈起兩條鲈魚,一條滾圓一條修長。我當然選了那條胖的,師傅笑着說,還是選那條瘦的好。肚子圓的那條吃太多飼料了。鲈魚殺好之後,師傅用白酒加細鹽抹了,腌了大約十幾分鐘,再洗淨,用豬油起油鍋煎魚,加水,煮了一鍋魚湯,湯裡放了點茭白和毛豆,撒了白胡椒粉和大蒜葉末,熱騰騰端上來,湯色乳白,鮮香撲鼻,我居然吃了兩碗飯,把一鍋魚湯喝得一幹二淨。從前在家裡我喜歡清蒸或紅燒鲈魚,自此,我知道了鲈魚炖湯可以如此鮮美。

中秋吃月餅,是江南人的傳統之一。每年,上海人蘇州人會去排隊買熱爐鮮肉月餅,大街小巷,名牌熱爐月餅處處受到追捧。南京一位七旬老編審,居然換乘幾種公交地鐵跑了80公裡,去龍潭老街買老式月餅,他發了個微信朋友圈,許多老同學跟着去買。這是他們的“莼鲈之思”。我的“莼鲈之思”則出自農家的老式麥餅。

計劃經濟時代,即便是江南的農村人,也是很少吃得起月餅的,中秋節他們自己做麥餅當月餅吃。外婆每年會做一大籃子麥餅,然後辛辛苦苦拎到城裡,分給城裡的孫兒和外孫。外婆的麥餅是老式的,隻有鹹的和甜的兩種,很簡單地在餅裡放了點糖醬或者蔥油搭點鹽,餅坯的表層撒一點黑芝麻,然後放在大竈鐵鍋裡,慢火烘烙,事先稍微在鍋裡刷一點油。烘熟的麥餅呈象牙色,幹而堅硬,咬一口,嘎嘣脆。後來,母親把麥餅改進了,用家裡不吃的肥肉和糖揉在一起做成餡心,再把表皮改成近似油酥餅式的,烘熟後,口感接近常州大麻餅,但形狀仍然是老式麥餅,完全不像現在無錫一些鄉鎮的推酥麥餅那麼油膩。

那些面粉裡和了太多油的推酥麥餅與太甜太油膩的月餅一樣,必須與紅茶配在一起喝,但我們家的老式麥餅适合與老鴨湯、鲫魚湯、排骨湯、莼菜魚片羹、鹹菜豆腐湯、鹹泡飯、新米粥等搭配着喝,就如現在北京流行的魚頭泡餅一樣。每年吃月餅時,我都會想起外婆的老式月餅,好想自己動手做一回……

秋天,有一種美味叫“莼鲈之思”

農家麥餅

江南的秋天有太多的食物豐收上市,成為各地的風味美食,魅惑無限:桂花糖芋頭,糖炒栗子,烏菱紅菱四角菱,雞頭米,桂花鹽水鴨,五仁月餅,椒鹽月餅,百果月餅……每個人的心底,都有着自己的“莼鲈之思”,無數個“莼鲈之思”集合起來,就是江南的某種集體記憶、美食理念和美味追求,是江南人剪不斷抹不去的心儀。

作者簡介:吳歌,文史學者,品牌戰略學者,資深媒體人,大學教師,正在努力成為有文化有情懷的“吃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