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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覓畫記」程正揆:其疏處直逼古人(上)韋力撰

關于程正揆的人生履歷及繪畫師承,清張庚在《國朝畫征錄》中稱:

程正揆,字端伯,号鞠陵,又号青溪道人,孝感人。崇祯辛未進士,名正葵,選翰林。入國朝改正揆,為光祿卿,官至少司空。善山水,初師董華亭,得其指授;後則自出機軸,多秃筆,枯勁簡老,設色秾湛。餘最賞其水墨木石一圖,作兩枯樹,一濃一淡,極意交插,而疎柯勁幹,意緻生拙,脫盡畫習,潑墨作巨石于下,亦有别趣,元人妙品也。端伯論畫嘗雲:北宋人千丘萬壑無一筆不減,元人枯枝瘦石無一筆不繁。其言最精。其印有先代一人師。工法書。查梅壑雲:昔人論書雲,既知平正,務追險絕。青溪書得之矣。

明崇祯四年,程正揆考中進士,而後入朝為官。董其昌與程正揆的父親程良孺是很要好的朋友,當時都在京師,程正揆由此而得到了董其昌的指導。當時程正揆28歲,而董其昌已是77的老人,程正揆在董其昌那裡看到了大量的古人畫作,由此而提高了眼界,在繪畫理念上,也受到董其昌的影響,是以後世将程正揆目之為董其昌的弟子。

「覓畫記」程正揆:其疏處直逼古人(上)韋力撰

程正揆《山水冊》之一 上海博物館藏

姜紹書在《無聲詩史》中稱:“是時,董宗伯思白為風雅儒師,先生折節事之,虛心請益。董公益雅愛先生,凡書訣畫理,傾心指授,若傳衣缽焉。”姜紹書明确地說程正揆拜董其昌為師,虛心求教,而董其昌也盡心教授,将自己的繪畫理論悉數傳授給程正揆。四庫館臣在給程正揆的《青溪遺稿》所作提要中亦稱:“正揆少從董其昌遊,故頗工于畫。集中亦多題畫、論畫之作。”

關于董其昌對程正揆的看重,程正揆在《書王摩诘江幹雪霁圖卷後》亦有明言:“崇祯壬申年,先生以宗伯應召,攜此圖入都,好事每求一見,弗得。惟餘往,先生必出圖相示,展玩必竟日,且為指授筆墨三昧處,謂荊、關、董、巨皆從此出,若繪事不見摩诘真面目,猶北行不見鬥也。”

董其昌入京時帶去了一些名畫,其中有王維的《江幹雪霁圖》,董對此畫十分看重,很多人要求觀看此畫,都被其婉拒,而程正揆前往時,董其昌都會出示此圖,邀程一同欣賞,并且向程講解此畫的妙處所在。董其昌告訴程正揆,以前許多著名的畫家比如荊浩、董源等人,他們的畫理其實都是本自王維,董其昌把王維視為文人畫的鼻祖。從這段記載既可看出董其昌對程正揆的關愛,也可以看出董其昌繪畫觀念對程正揆的影響。

「覓畫記」程正揆:其疏處直逼古人(上)韋力撰

程正揆《山水冊》之二 上海博物館藏

董其昌将繪畫分為南北兩宗,《畫禅室随筆》載:“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思訓父子着色山水。流傳而為宋之趙幹、趙伯駒、伯骕,以至馬、夏輩;南宗則王摩诘始用渲淡,一變鈎斫之法,其傳為張璪、荊、關、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後,有馬駒、雲門、臨濟兒孫之盛,而北宗微矣。”

而程正揆在《青溪遺稿》中亦稱:“子嘗謂,晉唐人畫是如來禅,荊、關、董、巨是祖師禅,至元四大家便如靈濟、雲門諸老。建立宗旨,玄風大暢矣。然須明眼慧心人始得。若野狐伎倆,現牛鬼蛇身,惡習熏染,便使觀者入書畫地獄,殊可憐也。”

兩相比較,可見董其昌觀念對程正揆影響之深。雖然如此,程正揆在畫理方面也有着自己的見解。董其昌在上文中明确地把馬遠、夏圭列在北宗,程正揆卻對夏圭的畫作極其欣賞:“夏禹玉畫華山圖三十冊,雄麗奇詭,極盡筆墨山水橫肆之緻。移此數峰,與蓮花伯仲,看黃河天際來,亦堪使太白搔首問青天也。”

「覓畫記」程正揆:其疏處直逼古人(上)韋力撰

程正揆《山水冊》之三 上海博物館藏

從這個角度來看,程正揆雖然接受了董其昌所強調的南北宗理論,但他在對待具體作品時,仍然是以事論事,并不因為自己偏好南宗就認為北宗的繪畫都無足道。其實,董其昌在對待具體畫作上也有類似的評價,他也并沒有認為凡是北宗的畫就是不好。兩人在一起的相處雖然僅是短短三年,但董所受影響極深。比如董其昌強調“畫欲暗,不欲明”,而流傳後世的程正揆作品基本上都是偏清淡的色調。

董其昌退休後,程正揆仍然在朝為官,李自成軍隊攻入北京後,程正揆南下進入南明弘光政權,在此任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讀。第二年清兵包圍南京城,福王逃走,程正揆與其他南明官吏開城降迎清軍,在清王朝再次為官,之後做到了工部右侍郎,而他的繪畫才能也受到了順治皇帝的欣賞,曾應召入瀛台為皇帝作畫。

但是,程正揆在京期間生活得并不如意,他在《書卧遊圖卷》的跋語中寫道:“己醜以後,予往京師,十年如蠶之處繭,遂作《江山卧遊圖》,頗有索者,不能應,乃有糾彈及之者,曰程某以畫媚人,餘具疏雲:臣生平無他嗜,惟志在山水,又寡交際,故于辦事餘暇,間作畫自娛也……。”

「覓畫記」程正揆:其疏處直逼古人(上)韋力撰

程正揆《山水冊》之四 上海博物館藏

己醜乃清順治六年,自此以後,程正揆小心翼翼地在北京生活,既沒有什麼特别的愛好,也很少交遊,業餘時間隻是繪畫自娛。也許是不願意跟人深交的原因,有人向索畫,他卻沒有滿足别人,由此而得罪了一些人,說他以畫取悅人,拉幫結派,程正揆無奈隻好向皇帝上書解釋,說自己的繪畫隻是為了自娛。由此可見,他想安安靜靜作畫都不可得。

清順治十三年十月,禦史張自德上書彈劾程正揆“湎淫蕩檢,有玷官箴”,于是被下部院查議,轉年三月被革職,而後他離開京城傳回故鄉,把大多數精力用在了繪畫創作方面。他在《行書詩卷》中寫到了此後的心态:“丁酉夏放歸石城,閉戶若深山寂如也。公遠王子時過我為競日譚,公遠靜甚,益增雅緻。偶索書,因錄此數則。予近有筆墨謗,幸藏之勿示人,又添罪案雲。青溪道人程正揆記。”

「覓畫記」程正揆:其疏處直逼古人(上)韋力撰

程正揆《山水冊》之五 上海博物館藏

雖然已被革職,但程正揆依然心有餘悸,擔心給别人寫字畫畫又會招來诽謗,說不定還會給他增加新的罪狀。盡管有着這樣的擔憂,但程正揆還是繪制出了數量衆多的畫作,然而,他的繪畫主題十分奇特,因為他幾乎隻畫《江山卧遊圖》,并且立志要繪五百卷這樣的同名題材作品。這種繪畫方式堪稱前無古人,為什麼會有這種奇特的畫法呢?他在《題贈舒五公卷》中有所解釋:“居長安者有三苦,無山水可玩,無書畫可購,無收藏家可借,予因欲作《江山卧遊圖》百卷,布施行世,以救馬上諸君之苦。”

看來程正揆很不喜歡北京的環境,認為這裡沒有好山水、沒有好書畫也沒有好的收藏家,是以他想畫一百卷《江山卧遊圖》而後散布人間,以此讓朋友們得以卧遊。他在《題舒兩吉畫卷》中亦有類似說法:“予欲作《江山卧遊圖》百卷以自娛,壬辰、癸巳兩年,約得六十餘圖,皆為好事者持去。甲午以後遂不暇及此甚矣,有始有卒之難如是……”

這裡所說的壬辰和癸巳是順治九年和十年,在這兩年的時間内,他畫出了六十多幅《江山卧遊圖》,這些畫都被朋友們搶去。轉年,因為諸事繁忙他沒有再繼續畫下去。

「覓畫記」程正揆:其疏處直逼古人(上)韋力撰

程正揆《江山卧遊圖》之一故宮博物院藏

按照程正揆的計劃,他原本是想畫一百卷《江山卧遊圖》,但後來喜歡者太多,他的計劃更改為五百卷。周亮工在《讀畫錄》中稱:“程正揆,字端伯,别号青溪道人。書法師北海,而豐韻蕭然,不為所縛。嘗欲作《卧遊圖》五百卷,十年前予已見其三百幅矣,或數丈許,繁簡濃淡,各極其緻。然矜貴不肯輕以與人,惟于石和尚無所吝耳。”

程正揆把計劃完成的《江山卧遊圖》數量擴大到五百卷,而周亮工說他在十年前已經看到程完成了三百幅。從後世的記載來看,很多大藏家都在尋找這五百幅作品,比如王士禛在《程侍郎青溪遺集序》中寫道:

青溪先生《江山卧遊圖》散在人間合有數百本,予在金陵日,訪之才得二卷,其一長可丈許,江流山色映帶遠近,煙風雲氣漁莊蟹舍,風帆沙鳥出沒于煙波暮霭之間,與王诜《煙江疊嶂圖》相似。其一如王摩诘《嘉陵江小簇》,長僅尺許,而江山遼闊,居然有萬裡之勢,皆奇作也。二卷藏之匣中數十年矣。

「覓畫記」程正揆:其疏處直逼古人(上)韋力撰

程正揆《江山卧遊圖》之二 故宮博物院藏

王士禛得到了其中的兩卷,他十分寶愛,一藏就是幾十年。可能正是程正揆隻畫同一主題的作品,并且在後來的作品中還标出每一卷的号碼,于是很多人都開始追求該畫,以此來表明第某号藏在自己手中。正因為這樣的追求,使得《江山卧遊圖》很是搶手,而清代的鄭珍談到朋友在京城得見《卧遊圖》第一百九十六号,可惜對方開價高昂,隻好臨寫一遍的憾事:“琴邬與餘飲,言昔年在京師,有持程端伯《卧遊圖》五百卷之第一百九十六來售者,長二丈餘,心欲之而高值不可得,适有佳紙,因剪燭臨之,自更定至雞鳴而畢,誠一快事。”(鄭珍《巢經巢詩文集》)

巧合的是,到了現代,容庚先生也藏有兩卷《江山卧遊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容庚将這兩卷名品出售給廣州藝術博物院,該院的楊彬為此寫了一篇《程正揆及其〈江山卧遊圖〉》,由此人們得知,容庚舊藏的該畫為第八十卷和第三百四十卷,兩卷畫後都有容庚所寫長跋。經過對這兩件館藏的編号和創作年代的排列,楊彬在文中稱:“從容庚先生的跋語中,得知,程正揆的《江山卧遊圖》罷官後創作的數量可謂是快速遞增。我院收藏的第三百四十卷,作于1672年,而故宮博物院收藏的第四百三十五卷作于1674年。短短的兩年時間内,程正揆創作了95卷之多。”

「覓畫記」程正揆:其疏處直逼古人(上)韋力撰

程正揆《江山卧遊圖》之三 故宮博物院藏

可見,正因為被罷職,程正揆反而有了時間去創作,似乎他的生活有了更多的悠閑,然而他卻在《題夏振叔卷》中稱:“振叔不遠千餘裡,特制此卷索書,或謂予在山水間,心手必閑,故爾不知閑人怄事更多,每日晨起灑掃幾案,位置花石,客至或棋或歌,天氣和暖散步尋僧,煮竹筍野蔬,哪得磨墨拈毫,作冷淡生活日子也哉。今年園中杏花獨盛,燦爛盈庭,坐卧其下,偶憶此未完,遂信筆書之。”

夏振叔應當是程正揆在北京時的朋友,程正揆被免職後主要在南京和家鄉湖北孝感兩地往返,夏振叔寄來書信,向他讨要作品,夏在信中說到程既然已經不在官場,想必在山山水水間十分悠閑,言外之意是程應該有許多閑暇來作書繪畫。夏振叔的話令程正揆大感不快,他說其實不當官的日子更忙,比如忙着布置庭院,忙着下棋、散步、尋僧等等,哪有時間作畫。用今天的話說,這應當算是一種“炫閑”,但也看得出他心情很好。

讀到程正揆的這段話,很容易讓人想起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所表達的喜悅,雖然他有着撒嬌式的抱怨,卻能看出他傳回家鄉後的生活是何等之滋潤,這也是他能夠在短期内創作出大量《江山卧遊圖》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