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 劉海燕
時遷,在《水浒傳》中以偷盜為業,人稱“鼓上蚤”。如果說“時遷偷雞”是本性使然,是為了滿足他和楊雄、石秀的口腹之欲,那麼“時遷盜甲”則是為了配合梁山正義事業,是一次膽大心細、成功潛入、滿載而歸的戰鬥過程。《水浒傳》對“時遷盜甲”的過程,描寫得更為細緻。
當時,呼延灼率兵征讨梁山,三千連環馬“馬帶馬甲,人披鐵铠,馬帶甲,隻露得四蹄懸地;人披铠,隻露着一對眼睛”。這陣勢,銳不可當,着實厲害。當然,一物降一物。打鐵匠“金錢豹子”湯隆知道,欲破連環甲馬,須用鈎鐮槍。按照湯隆家祖傳的畫樣,這鈎鐮槍可以打造,隻是沒人會用,需請湯隆的姑舅哥哥徐甯上梁山來教。
湯隆的主意,是要先去盜取徐甯的寶貝“雁翎鎖子甲”,然後略施小計,賺徐甯上山。講到偷東西,吳用第一個想到時遷。他說:“若是如此,何難之有?放着有高手弟兄在此。今次卻用着鼓上蚤時遷去走一遭。”剛上山時,時遷不怎麼招人待見。楊雄和石秀上梁山報信說時遷被捉時,晁蓋還嫌他們作為偷雞賊,辱沒了梁山好漢英名,意欲殺之。宋江及時出來解圍,說不是這兩人的過錯,玷辱山寨的,是“那個鼓上蚤時遷”,“他原是此等人”。
後來,三打祝家莊,時遷得救終于上了梁山。他的任務主要是幫助石勇,成為守店頭領,賣酒賣肉,招接四方入夥好漢。在梁山上,時遷一直都隻是個小人物。現在,終于被人稱作“高手弟兄”,被人記起。想來時遷有點兒受寵若驚,因重操舊業而躍躍欲試。他很快就随聲答應了,而且是擲地有聲的軍令狀:“隻怕無此一物在彼;若端的有時,好歹定要取了來。”是以,時遷此番入東京行事,是志在必得。
時遷明白,本次行動非同小可。離開梁山時,他攜帶了各種暗器和諸般行頭,事先做了大量的偵查工作。小說寫道:
次日踅進城來,尋問金槍班教師徐甯家,有人指點道:“入得班門裡,靠東第五家黑角子門便是。”時遷轉入班門裡,先看了前門,次後踅來,相了後門,見是一帶高牆,牆裡望見兩間小巧樓屋,側首卻是一根戗柱。時遷看了一回,又去街坊問道:“徐教師在家裡麼?”人應道:“敢在内裡随直未歸。”時遷又問道:“不知幾時歸?”人應道:“直到晚方歸來,五更便去内裡随班。”
“踅”字,是輕手輕腳的意思。時遷既要打探有用訊息,又要不露形迹。經過來回探路詢問,他已經把徐甯家前後門都打探清楚。踩點後,又仔細檢視了徐甯家的結構,尤其指出側首的“戗柱”,下文中有呼應,是他重要的攀援物。時遷又問了徐甯當班的時間,似乎已經胸有成竹。回到客店,他就事先和店小二打好招呼,說當天整夜不歸,托店小二照管房間,自然是不想引起店家的猜疑。
時遷進城後,吃了飯,天色未晚,無處安身。天色漸黑時,他爬上土地廟後的大柏樹,遠遠望見徐甯下班回家。“是夜,寒冬天色,卻無月光”“早聽得谯樓禁鼓,卻轉初更。雲寒星鬥無光,露散霜花漸白。”小說如是描寫當日的夜景。在這個星月無光的寒冬之夜,時遷翻牆進入徐甯家的小院,從戗柱攀上搏風闆,潛伏在樓房屋檐下,窺伺着這個安甯的小家。“見那金槍手徐甯和娘子對坐爐邊向火,懷裡抱着一個六七歲孩兒。時遷看那卧房裡時,見梁上果然有個大皮匣拴在上面,房門口挂着一副弓箭,一口腰刀,衣架上挂着各色衣服。”
小說不寫時遷屏氣凝神的艱難,卻寫他看梅香折衣服,每件衣服顔色式樣,都看得很仔細,其實是在苦等時機。終于二更後,徐甯夫妻上床。聽到對話,得知徐甯明日五更随班當值,丫環四更要起來燒湯,服侍他上朝。此處,有時遷的心理活動描寫:“眼見得梁上那個皮匣子,便是盛甲在裡面。我若趁半夜下手便好;倘若鬧将起來,明日出不得城,卻不誤了大事?……且捱到五更裡下手不遲。”盜甲的時間,可以是半夜,但萬一驚動徐甯,失手後可能被困,難出城門。于是,他決定等五更盜甲。
徐甯一家人安穩地睡着覺,時遷趁機把碗燈吹滅。徐甯醒來發現沒有燈,叫丫環去後院點火。梅香開樓門下胡梯,再開後門出來,又去開牆門。時遷趁機得以潛入廚房。待丫環服侍徐甯出門,時遷才“從廚桌下出來,便上樓去,從槅子邊直踅到梁上,卻把身軀伏了”。時遷非常精準地把握時機,靜處待動,動中含靜,踅伏在梁上後,又悄無聲息地等待。主人離開後,丫環毫無提備又睡覺了。此時稍微有些動靜,也不容易發覺,正是盜甲的良機。小說如是描寫盜甲過程:
時遷聽那兩個丫環睡着了,在梁上把那蘆管兒指燈一吹,那燈又早滅了。時遷卻從梁上輕輕解了皮匣,正要下來,徐甯的娘子覺來,聽得響,叫梅香道:“梁上甚麼響?”時遷做老鼠叫。丫環道:“娘子不聽得是老鼠叫?因厮打,這般響。”時遷就便學老鼠厮打,溜将下來,悄悄地開了樓門,款款地背着皮匣,下得胡梯,從裡面直開到外門,來到班門口,已自有那随班的人出門,四更便開了鎖。時遷得了皮匣,從人隊裡,趁鬧出去了,一口氣奔出城外,到客店門前。此時天色未曉,敲開店門,去房裡取出行李,拴束做一擔兒挑了,計算還了房錢,出離店肆,投東便走。
一副雁翎鎖子甲,加上皮匣,肯定不輕。時遷盜甲得手,卻被徐甯娘子察覺到聲響,困倦中查問丫環。若是徐甯在,肯定更為警覺,說不定還會親自起床檢視。但此時徐甯已離開,時遷學幾聲老鼠叫,便将幾個睡夢中的女子騙住。時遷也不驚慌,藝高人膽大,學着老鼠厮打的聲音,一路暢通無阻出了徐甯家。小說寫他“一口氣奔出城外”,到店門口時天色仍未破曉。
從時間長度看,時遷潛伏了大半夜,盜甲大概就用了一兩個小時,而且得手後迅速撤離。時間節奏上,前松後緊。一方面,盜甲的整個過程在讀者眼前得到細緻呈現;另一方面,時遷得手後依然保持高度警惕,快速撤離現場。整個盜甲過程,如行雲流水般,扣人心弦。
這次成功的盜甲行為,為時遷洗刷了偷雞賊的罪名,給了小人物一個精彩展示的舞台,第一次讓神偷形象變得如此高大。此後,小說對時遷有過一些探報聲息的描寫,尤其幾次火攻的輔助行動頗為精彩。比如“時遷火燒翠雲樓”,又如攻打曾頭市。百二十回本“盧俊義大戰昱嶺關”時,因時遷會飛檐走壁,是以被派去打探消息等。但這些,都不如盜甲這一行為那麼讓人印象深刻。
征讨方臘時,梁山好漢死傷無數。時遷也因生急病(攪腸痧)死去,默默地走完了他的一生。時遷被金聖歎批為“下下人物”。張恨水則不以為然,他為時遷鳴不平:“王荊公論孟嘗好客,謂雞鳴狗盜之徒,出于其門,而客可知。施耐庵之寫時遷入水浒,亦正王荊公之意也。一百八人中有時遷一度,而正以證一百八人之未能超于雞鳴狗盜耳。不然,徐甯家之甲,翠雲樓之火,何獨為時遷亦著如許筆墨哉?此意金聖歎未曉也。”
時遷後來被奉為“賊神”。清梁紹壬的《兩般秋雨庵随筆》說:“吾杭清泰門外,有時遷廟,凡行竊者多祭之。”民國時期,丁立誠在《武林雜事詩•時遷樓偷祭》中也詠到了這種奇特的習俗:“卅六人中誰善偷,時遷廟食城東樓;後世偷者奉為祖,月黑深宵具酒脯。但願人家不閉門,黃金取盡青氈存;歲歲報祭官不捉,天上追蹤東方朔。”時遷的故事,至今在民間口耳相傳。(劉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