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夢中,我聽到了布谷鳥清脆悅耳的鳴叫,在高天流雲抑或綠樹濃蔭裡,長長短短聲聲呼喚,那麼急促迫切,仿佛召喚着我這個漂泊在外的遊子回家,看看那一望無際的麥海,收獲将要成熟的大片大片的油菜籽、大麥、豌豆。
朦胧醒來時,一波波鄉愁油然而起,誘我鄉思無限......
布谷鳥是故鄉常見的一種鳥兒,鄉人呼之為“喀咕鳥”,它的名兒還有許多,如杜鵑、子規、杜宇、望帝、蜀鳥、獲谷等。
布谷鳥每年春末夏初從南方飛來,度過漫長的炎夏,到了秋天再飛走。它是孤獨而神秘的浪子,鄉人往往隻聞其聲,難覓其蹤,常常隐匿在濃密的枝葉間,那麼執着而單調的呼喚,聲聲如泣如訴,把漫山遍野的杜鵑花感染得盛開了,紅紅火火,蓬蓬勃勃。唐代詩人李商隐在《錦瑟》中有句: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其中引用“杜鵑啼血”的故事。
相傳周朝末年,有個古蜀國,蜀王杜宇号望帝,他任用鼈靈為相,治理水患,功成名就,使得國民安居樂業。杜宇見其功德無量,就把帝位禅讓于他,自己隐居于西山中。杜宇生前體恤民情,勸農勤耕,死後仍不改初心,他化為布谷鳥,每到春末夏初,總要聲聲催促人們“布谷”“快快布谷”,不誤農時,收獲播種。有感于“杜鵑啼血”之典,詩人們常以此為題賦詩贊頌。詩仙李白在《宣城見杜鵑花》中吟道:
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
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
看見宣城的紅杜鵑,詩人不由想起蜀王杜宇化作的杜鵑鳥,把滿山的杜鵑花都催開了,這聲聲凄厲的呼喚令詩人淚濕青衫,肝腸寸斷,何時能回歸山花爛漫的故鄉啊!
在布谷鳥聲聲啼唱中,春天漸漸遠去,令人感歎韶華易逝,青春不再,卻激發起時不我待、隻争朝夕的豪情。北宋詩人王令在暮春的風裡,追尋時光的腳步,一曲《送春》令人激情飛揚:
三月殘花落更開,小檐日日燕飛來。
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
花兒落了還會再開,燕子飛去了還會回來,眷戀無限春光的布谷鳥還在深人靜時執著地歌唱,我不相信這浩蕩東風是喚不回來的!
在故鄉,布谷鳥是農人的朋友,它是捕蟲能手,主要以松毛蟲、舞毒蛾、松針枯葉蛾以及其它害蟲的幼蟲為食,也吃蝗蟲、步行甲、叩頭蟲等為害莊稼的昆蟲。據統計,每隻布谷鳥一天可捕食害蟲達300餘隻。不僅如此,它在春末夏初作物将熟之時,還一聲聲急促鳴唱,催收催種,“布谷、布谷,布---谷、布谷---”農諺雲:“谷雨到,布谷叫。”“布谷布谷,收麥種谷。”布谷鳥叫了,小麥揚花了,油菜結籽,大麥黃梢了,水稻育秧了......一樁樁、一件件農事接踵而至,農人時間的發條一天緊似一天了。
布谷聲聲裡,耕牛煙雨中,詩人們憫農情懷盎然而起。詩聖杜甫在朝廷即将平定安史之亂後,難掩欣喜之情,揮筆寫下了長詩《洗兵馬(收京後作)》,其中有“田家望望惜雨幹,布谷處處催春種”之句,表達了農人期盼克複故地、躬耕田園的心情。晚唐良相李德裕一直重視農耕,聽到布谷鳥鳴叫,就想起了農家該春耕春播了,遂成一首《憶春耕》:
郊外杏花坼,林間布谷鳴。
原田春雨後,谿水夕流平。
野老荷蓑至,和風吹草輕。
無因共沮溺,相與事岩耕。
布谷鳥清脆悅耳的鳴唱成為一幅春耕圖的畫外音,喚起了詩人歸隐之心,尋得一片綠意蔥蔥的田園,優哉遊哉學做農耕農事,這是多麼美好的願望啊!
北宋名臣蔡襄為官正直,所到之處皆有政績,尤其是在鋪路架橋、植樹種茶方面深得民心。他對布谷催耕體味更深,在《布谷》一詩中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清新的農耕畫:
布谷聲中雨滿籬,催耕不獨野人知。
荷鋤莫道春耘早,正是披蓑叱犢時。
語言樸實生動,畫面感極強。他漫步春天的郊外,有感而發:
一犁春雨欲平塍,預蔔今年穑事成。
天意卻愁人意懶,故令布谷苦催耕。
——《春郊即事》
一場透地春雨讓農人喜上眉梢,預示一年的好收成、好日子。可老天爺唯恐人們懶惰懈怠,是以才讓布谷鳥一遍遍催耕催種。
南宋詩人陸遊也愛聽布谷鳥鳴叫,他從中聽出田園裡悠悠揚揚漫起的趕牛調:
布谷布谷天未明,架犁架犁人起耕。
宦途不似農家樂,東作西成過此生。
——《禽聲》
農耕是辛苦的,農人也是快樂的,比起宦海中起落浮沉的為官者,這純粹的快樂是多麼令人向往啊!清代大文人姚鼐寫布谷催耕寫得最妙,他在《山行》中描繪了一幅生機盎然的山鄉春耕圖:
布谷飛飛勸早耕,舂鋤撲撲趁春睛。
千層石樹遙行路,一帶山田放水聲。
該詩有聲有色,聲色交融,将我們帶入充滿活力的美妙境界中。
布谷鳥是綠色鄉愁的符号,它一聲聲呼喚,仿佛在說“不如歸去”,因而又有子規之名,子規“子歸”也,漂泊異域的浪子快快回家來吧。
峽裡雲安縣,江樓翼瓦齊。
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
眇眇春風見,蕭蕭夜色凄。
客愁那聽此,故作傍人低。
《子規》
流寓三峽雲安的杜甫聽到山谷裡聲聲呼喚的布谷鳴,在款款春風裡望鄉,在沉沉夜色裡悲歌,千萬裡故鄉隻在藍色的夢萦。
布谷、布谷,歸去、歸去,“不如歸去語,亦自古來傳。”在北宋詩人梅堯臣心中成為一個難解之結,成為萦繞于懷的心願:
不如歸去,春山雲暮。
萬木兮參雲,蜀天兮何處。
人言有翼可歸飛,安用空啼向高樹。
——《子規·不如歸去》
他真的能抛開那些功名利祿的束縛,歸隐千山萬壑、古木箫箫之地嗎?北宋的賀梅子賀鑄也想歸去,為此寫了首長詩《三鳥詠之三子規行》,列舉歸隐之處的美妙,感歎道:“子規鳥,不如歸去好。”“子規憐爾解歸飛,我獨何心長不歸。”最後,也隻能無奈而語:“金印錦衣耀闾裡,少年此心今老矣,問舍求田從此始。”
“飛飛布谷鳥,藹藹桑樹煙。”(明·童軒《和陶彭澤歸田園居·其一》)每個詩人心裡大都有一個東晉陶潛情結,一個歸去來兮的田園夢。一首老歌《故鄉情》唱得好,“他鄉山也綠,他鄉水也清,難鎖我童年一寸心。”“他鄉人也親,他鄉土也好,難鎖我少年一寸心。”“他鄉也有情,他鄉也有愛,我卻常在夢裡故鄉行......”子歸、子歸,不如歸去也,找尋最初始、最本真的美麗!
-作者-
劉琪瑞,男,山東郯城人,一位資深文學愛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聲》《鄉愁是彎藍月亮》和小小說集《河東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