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聽到了布谷鳥在遠處的鳴叫。
布谷鳥比較怕人,通常不會進入居民區,一般也不飛到村子裡,它的叫聲,多是從遠處隔空傳過來的。
布谷鳥的學名叫杜鵑。
杜鵑的種類有很多,有大杜鵑、四聲杜鵑、八聲杜鵑、中杜鵑、小杜鵑、鷹鵑等。大杜鵑是兩聲杜鵑,它的叫聲比較單調,就是連續的“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不慌不忙,不疾不徐,聽起來很溫和,僅從語速中聽不出催人播谷的意思。
中國古詩詞中提到的杜鵑,是四聲杜鵑,這種鳥還有子規、杜宇等名字。由于四聲杜鵑的口膜上皮和舌頭的顔色是鮮紅的,是以,它叫時,古人便認為它是在啼血;這血流到地上後,就變成了火紅的杜鵑花。是以,杜鵑一詞同時指稱兩種東西:一種是杜鵑鳥,一種是杜鵑花。
古代的詩人,也常将二者放在一起吟誦。南唐詩人成彥雄把二者的關系寫得最清楚:“杜鵑花與鳥,怨豔兩何賒;盡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李白的詩是:“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其中的子規說的就是杜鵑鳥,李白在宣城看到杜鵑花,很自然地聯想到蜀地的子規鳥,這說明,在李白時代,這花與鳥可能就同名了。
但宋代的楊萬裡卻不認為杜鵑花是杜鵑鳥啼出的血染成的,他說:“泣露啼紅作麼生?開時偏值杜鵑聲。杜鵑口血能多少,恐是征人滴淚成。”大意是:滴着露水流着紅淚的杜鵑花是怎麼生成的?隻不過它盛開時恰逢杜鵑鳥在那裡叫罷了。杜鵑鳥口中的鮮血能有多少呢?杜鵑花的顔色恐怕還是無數征人的淚水把它染成的。鑒湖女俠秋瑾也有首同時寫二者的詩:“杜鵑花發杜鵑啼,似血如朱一抹齊。應是留春留不住,夜深風露也寒凄。”這詩裡,就帶着一股劍氣了。
杜鵑的另一個名字叫杜宇。這名字來自古代蜀國的一個傳說。古蜀國開國國王名叫杜宇。他幫武王伐纣以後,稱帝于蜀,叫望帝。他晚年時,蜀地發生了大洪水,其相鼈靈治水立下了大功。杜宇為表達對鼈靈的感謝之意,就将王位相讓,自己化成了一隻鳥。每到春天,就要不住啼鳴,呼喚人們“快快布谷”,蜀人聽見了就說“這是我們望帝的魂啊”,于是呼鵑鳥為杜鵑,意思是杜宇變成的鵑。李商隐那句著名的詩“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說的就是這個典故。
四聲杜鵑的鳴聲是“gū-gū-gū-gù”,這四個音節讓古今中外的人附會出了許多不同的意思。
在說英語的人聽來,它像是“one more bottle”(再來一瓶),或是“brain-fever”(腦子發熱,或腦膜炎)。有的地方就直接把這種鳥叫“brain-fever bird”,這名字讓人忍俊不禁。
在說漢語的人聽來,它的叫聲像是“不如歸去”“光棍好苦”“快快播谷”“快快割谷”。這麼一聯想,四聲杜鵑的鳴聲裡就被賦予了幽怨思歸和催人播種的意思了。
有人說,客家人聽這四字是“滑哥煲粥”。對這一說法,我也感到新鮮。為了求證,今天我專門請教了一位客家朋友,叫她用客家話發“滑哥煲粥”這四個字的音,我聽了一下,感覺也确實接近四聲杜鵑的叫聲。這位朋友還進一步介紹說,客家人把鲶魚叫“滑哥”,用鲶魚去皮切片煲出的粥挺好喝的。這說明,“滑哥煲粥”是客家人的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一種飲食。怪不得客家人會聽成這四個字呢。
客家人,是在秦代、西晉末年、唐朝末年和南宋末年,因戰亂從河南和山西等中原地帶移民到南方的漢人。客家話,是中國七大方言之一,一般認為,它和中古漢語之間的承襲關系較為明顯。用客家話朗誦唐詩、宋詞,韻律方面的吻合程度比用國語讀要高得多。客家人的話裡,包含着唐宋時代黃河流域的漢人說話的遺風。從這點來說,四聲杜鵑發出的“滑哥煲粥”四個音節,還頗有古韻呢。
但我問那位客家朋友,客家話“不如歸去”四字的發音與“滑哥煲粥”是否相同,她說不同。客家話裡沒有“不如歸去”這話,她也從沒說過這四字;我硬讓她讀,她就讀得有些猶豫、拗口。這也難怪,客家人南遷以後,客家方言已與閩、粵、贛等方言高度融合,中原地帶的音韻很多已經遺落在秦漢唐宋的曆史長河中了。“不如歸去”,可能隻是北方漢人聽出的鳥聲吧。
據說,說粵語的人聽杜鵑的叫聲像“家婆打我”。正好我這客家朋友還是廣東人,我就請她用粵語說這四個字。她說了後用微信語音發給了我,我一聽,還真是接近四聲杜鵑發出的鳴聲。
四聲杜鵑的鳴叫實際上挺好聽的,可能這叫聲是樂音吧。英國博物學家吉爾伯特·懷特,在他的《塞耳彭自然史》中曾提到,他的鄰居測試到布谷鳥的叫聲有三種,一是D調,二是D大調,三是C調。
我不懂音樂,也沒做過類似的測試,但我感覺,像杜鵑、畫眉、翠鳥這類叫得好聽的鳥,是能叫出和弦的。而麻雀、花喜鵲、灰喜鵲,則隻能叫出噪音。
至于鳥的叫聲到底是啥意思,恐怕隻有人家鳥自己知道,我們人類聽着像什麼,不過是我們人類的穿鑿附會。比如,今天早上,我聽到滴滴水的叫聲是:“就你能鬧,你就這樣,你這,算了吧。”它來來回回發出的就是這幾個音節。但我知道,人家說的根本就不會是這意思。
人要是像孔子的女婿公冶長那樣能聽懂鳥語該多好。那樣,人往樹林裡一站,就能知道鳥們在說什麼了。現在,人們都是以人之心度鳥之腹,度不到正地方。
橡杜鵑這樣的鳥們,很少竊竊私語,它們彼此說話的聲音很大。在這一點上,麻雀更甚,好像對所有的事情都是公開讨論,找對象啦,生氣鬥嘴啦,或誰對誰有意見啦,全是大聲說出來。
看起來,鳥們沒有隐私,很少耍陰謀,做鳥從來是坦坦蕩蕩,清清白白。它們似乎也沒有法律,所有的行為都被許可,是以做事就不用藏着掖着,不用耍心眼兒。比如一隻小鳥剛捉了隻蟲子,大鳥看到了,就直接飛來搶去。搶去也就搶去了,沒有鳥認為這有什麼不對,也沒有鳥出來伸張正義,打抱不平。哪怕一隻鳥殺了好幾隻鳥,也沒有别的鳥來懲處它。有時,做了壞事的鳥不光受不到懲處,還能得到好處,這樣,做壞事甚至還會成為傳統。
杜鵑其實就是一種祖祖輩輩愛做壞事的鳥。
杜鵑屬于巢寄生鳥。有人統計,三分之一的杜鵑自己不養活孩子,都是把蛋下在畫眉、知更鳥、葦莺等鳥的巢中,叫别人代養。她會趁着别的鳥外出時,趕緊跑到别人的窩裡産下一枚蛋。杜鵑的蛋呢,又孵化得早,小杜鵑一出生,就先把别的蛋啄破,或把别的蛋、剛出生的小鳥推出鳥巢,自己獨享養母的喂養。因為它不久個頭就能長得很大,需要的食物相當于三四隻其養母親生的幼鳥進食的總量,是以它得保證養母除了自己之外不會再養别的孩子。而那可憐的養母呢,本來都身材瘦小,這時就隻有拼了老命才能為這養子找夠吃的。她受的這累全是為自己的智力付出的代價:剛開始自己窩裡多了個不一樣的蛋她也看不出來,後來看到自己養的孩子跟自己長得完全不像也不去想一下是咋回事,自己的孩子被養子謀殺而不自知,就這麼糊裡糊塗地把殺人犯養大了,自己還累得跟孫子似的。
有時感覺,鳥的世界,就像鳥的頭腦一樣簡單。
鳥們要是見識過人的世界中事務的繁瑣,該多麼不解。它們肯定認為人是一種做事效率最為低下的生物。大部分的時間,人都用來攀爬,用來創業,用來掙錢,用來出名,用來诤訟。為什麼不像它們一樣餓了時候再去找頓吃的,吃完了就去曬太陽、乘涼、理理羽毛、聊聊鳥事?
鳥們不像人類,既要操心來處,又要憂慮去處,面對當下時,又要攻攻殺殺,争争奪奪,爾虞我詐,妒強欺弱,沒有一刻的消停。鳥們比人類出現得早,它們在地球上的曆史比人類都長。但沒有鳥去關心曆史,也沒有鳥在意未來,從這點上來說,它們都是活在當下的動物,是最有佛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