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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吳瑾 圖/作者提供
最近在網上發現了一張讓我激動驚喜的舊照片:一群年輕人坐在一座舊建築門前石階上的合照。門頭上挂一橫匾,由右至左隸書“廣州人民博物館”,再熟悉不過了,是我父親吳子複的手筆!(圖①)
這建築不就是越秀山上的原仲元圖書館麼?1957年設為廣州美術館,2000年廣州美術館改名為廣州藝術博物院,遷往麓湖邊,這裡重歸廣州博物館管理。這座不甚起眼的舊建築承載了上世紀50年代後,廣州在文化藝術特别是書畫方面的厚重積澱,與我家兩代人更有着深厚的情緣。
一 初寫館标
父親自抗戰勝利後回到廣州,離開廣東省立藝術專科學校的教職後一度失業。他奔走于穗港之間,尋找機遇發展,但一直未能遂願。當時他的恩師、前廣州市立美術學校校長胡根天先生受命于廣州市政府,籌建恢複廣州博物館。胡老多次寫信到香港,請父親回穗協助複辦博物館的工作。父親躊躇再三,最後還是決定回到生于斯長于斯的廣州。
1950年9月廣州人民博物館成立,胡根天先生任館長。起初原館址鎮海樓極為殘破,且尚有駐軍在内,故隻有以旁邊的仲元圖書館為暫時館址,館名請我父親題寫。本文開頭說的照片就是當時情況的真實寫照,很難得。
其後,胡館長極力主張擴充博物館。在他的努力和各方的支援下,1951年下半年,廣州人民博物館接收鎮海樓,政府撥款進行維修。1952年年初博物館遷回鎮海樓,并接收了旁邊的南越酒家。自此,廣州人民博物館就有了三個展覽場地:鎮海樓作曆史文物館,另兩處分别為自然科學館和專題展覽館。館标木匾移至于鎮海樓首層,并複制于樓前大道旁的閱台(釣魚台)壁上,甚為壯觀(圖②)。
在此期間,父親先後為該館的展覽繪制了《太平天國》曆史組畫12幅,《從猿到人》科普組畫10幅。1952年清明節前,他為博物館繪制了革命烈士油畫像。年中,他為博物館所寫的隸書長聯“萬千劫危樓尚存,問誰摘鬥摩霄,目空今古;五百年故侯安在,使我倚欄看劍,淚灑英雄”(圖③),被制成黑底金字木聯,懸于鎮海樓五樓的楹柱上,當中仍然懸挂葉恭綽寫于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的“鎮海樓”三字橫匾。那時候,父親就是靠這些作品的微薄稿費,養活我們一家。我就是這一年出生的。
二 再題館名
1954年政府再次撥款維修鎮海樓。4月4日,胡根天接上級通知:廣州人民博物館改名廣州博物館。他仍然請父親書寫館名,還是用隸書,改為由左至右排列。4月29日,黑底金字“廣州博物館”木匾制成,挂在鎮海樓首層門楣上,一直沿用至今(圖④);大道旁閱台壁上字樣也随之照樣重造。這時,父親已經被聘為廣州文史研究館館員,我家過上了更安定的生活。胡根天館長身兼博物館和文史館兩職務,敬業精神令人欽佩。
當時仲元圖書館這邊,主要作專題展覽,以書畫為主。粵籍上海畫家關良,新中國成立後首次回廣州舉辦畫展就在這裡。其時由于廣州未有專門的美術館,廣州博物館也有收藏書畫功能。胡館長又是有名的畫家和美術史家,一有機會就到處物色征集藏品,據記載,曾到雲林閣購入麻姑圖大中堂,蘇仁山人物中堂兩幅,蘇六朋人物中堂兩幅等。我父親也曾介紹征集到謝裡甫山水四屏四幅。到了1957年,作品積累到一定數量,由朱光市長促成,在這裡成立了“廣州美術館”,廣州美術文化翻開了新的一頁。
1957年葉恭綽被錯劃為右派,原匾不能再挂,館方請我父親重寫。據說是用原匾木塊刨去字迹,翻過來另外刻上,造成紅底黑字,依然是從右至左,一直懸挂至今。“廣州博物館”木匾、隸書長聯、“鎮海樓”橫匾(圖⑤),是父親在鎮海樓上留下的三件書法作品,由于沒有署名,一般觀衆大都沒太留意。其實他本人對舊作不甚滿意,平時也少有提起。1978 年父親參加廣州市文化工作代表會議時,就曾經表示希望重寫鎮海樓三字。“沒有最好,隻有更好”的現代藝術意識早已經植根在他的靈魂深處。
1964年我還是國小生,某日随父親上越秀山到廣州美術館,參觀日本書法家豐道春海的書法展覽。讓我奇怪的是,日本人竟可以一張作品隻寫一兩個字就占了整個展櫃,比如“精神”兩字,卻真有些精神!書法家用的筆比掃帚還大許多,也擺出來展覽。我用疑惑的眼光看了看父親,他隻是微微一笑。據說這個展覽對廣東書壇頗有影響,改變了許多青年書法家的觀念。
三 個人首展
不久,我少年失學成為海南知青,經曆了十多年的輾轉掙紮。再次與廣州美術館結緣,就要到1982年年初了。當我手執一紙調令,跑到越秀北路廣州雕塑工作室三樓、廣州畫院臨時辦公室報到後,被安排的第一項任務,就是到越秀山上的廣州美術館,參與籌備廣州畫院成立典禮工作。此後,我頻頻騎單車經過小北花圈,沖上鎮海路的斜坡到美術館,去處理一些零碎事務。
當年5月15日,廣州畫院成立典禮在越秀山上廣州美術館裡隆重舉行。一時群賢畢至,冠蓋雲集。典禮結束後,我有幸與畫院同仁及文化局上司一起在美術館門前的台階上合影。這是我人生再次出發的轉捩點,又怎能忘懷呢!
歲月飛快地又過了一輪。1994年8月24日在父親去世15周年的這一天,嶺南文化名人系列之“吳子複藝術展”在越秀山廣州美術館開幕。展覽由廣東省政協書畫藝術交流促進會、廣州美術館、廣州市文史研究館主辦。
展覽将父親曆年創作的油畫、素描、書法、篆刻等悉數展出。這些絕少公開的作品,引起了藝術界朋友的高度關注。父親怎麼會想到,他的第一次個人展覽,會在自己曾經為之付出過那麼多心血的地方舉辦呢?這就是緣分使然!促成和支援這次展覽的前輩和朋友,我是永遠銘感于心的,其中有李曲齋、吳南生、歐初、林雅傑、盧延光、孟大昭諸先生。
四 鬥轉星移
1996年5月,鎮海樓為配合紀念廣州建城2210年的活動而進行全面修葺。某日,我接到博物館的電話,說有事要我幫忙。我趕到山上一看,整個樓前廣場成了工地。幾塊匾額都卸了下來,準備髹漆翻新,樓前閱台也要重建。館方要我幫忙将牌匾上“廣州博物館”幾個字樣複制出來,用作建立閱台壁上造字的依據,我很樂意地接受了這個任務。
我開始想用拓碑的方法把字樣拓下來,但發現牌匾經過多次油漆,字口已經很模糊,恐怕拓出來會走樣太多。于是改為将薄紙蓋在字上,用鉛筆輕輕勾出輪廓。然後拿下來,對照牌匾,用細毛筆依據字樣的筆法趨向、輕重、轉折等變化關系,細心勾實定稿,這才将字樣交與館方,心滿意足地走下山來。我覺得能親手撫摸父親的遺作,能為他曾經服務過的博物館,做點滴工作也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博物館重修完成後,這個字樣卻沒有用上,換成了另外一款。我當時大惑不解,連商業老字号也千方百計儲存老招牌呢……但轉念一想,鬥轉星移,人事更替,變幻不居,這不也就是自然社會規律麼?慢慢也就釋懷了。
但我與廣州博物館的因緣并未到此了結。2013年某日,我接到廣州市文廣新局轉來的市政府通知的傳真件,說是政府決定在廣州塔南側建立“三館一場”,其中包括“廣州博物館”,館名指定要我題字。我感到驚奇的同時,也随即向上級表示,希望能用父親原來的題字,字樣由我負責提供。時任市文廣新局副局長陳春盛給我打來電話,說我的意見可以保留,但字還是要我重新先另寫好。于是,我隻好乖乖寫就“廣州博物館”五個大字,署上小名送了上去。數月後,文廣新局專門派人上門,“驗明正身”發放了稿費。
我家兩代人與越秀山上的鎮海樓(廣州博物館)、仲元圖書館(廣州美術館)的因緣,真是有說不清道不盡的意味。
吳瑾 書畫家,廣州市文史館館員、廣州藝術博物院特聘研究員
編輯:木青
來源:金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