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上海人總把蘇州說成是上海的“後花園”,那股居高臨下的親熱勁,蘇州人不一定接受。現在誰要是再随便拍拍“小蘇州”的肩膀就不識相了,蘇州的工業總産值在全球範圍内已經名列前茅。當然,在實體層面、文化層面,蘇州的百年老園子花開四季,雅香醉人,昆劇《浮生六記》在上海大劇院演出那叫隔山放歌,在滄浪亭裡演個實景版才算追根溯源。

蘇州建城2500年,上海建城才700年,資格絕對是蘇州老。蘇州人文荟萃,萬商雲集,教科書裡所說的“資本主義萌芽”就在此破土而出,達官貴人在蘇州買地建屋,疊石造園,開門是花海,閉門是南山。枕河人家的小日腳也過得精打細算,知足長樂,從橋頭走過的小娘子擎着油紙傘,在花格窗下硯田筆耕的白袷書生看得如癡如呆,浣紗老妪揉碎了一池碧波,挑擔小販深巷叫賣焐熟糖藕。千百年的水墨洇染,造就了一大批讀書人,隋唐開科取士以來,狀元45人,進士一千挂零。有一年蘇博辦了個折扇展,一百多柄扇子漸次展開,狀元、榜眼、探花排好隊從曆史的褶皺裡走出來!
十九世紀中葉上海開埠,緊接着戰争将蘇州卷入了劫難,數十萬難民湧入上海租界,這是上海意外獲得的優質人才資源。蘇州移民是帶着資本和計謀來的,他們在金融、保險、珠寶、顔料、旅館、南北貨、洋貨、棉布、醫藥、古玩、地産、出版、律師、文教、戲劇等領域筚路藍縷,大顯身手。一度,蘇州人幾乎掌控了上海的經濟命脈。
蘇州園林曆史悠久,春秋時期吳王夫差造的姑蘇台是蘇州園林的原點,然後在晉唐形成審美定勢,兩宋臻于繁華,明清抵達極盛——城内城外有170多座。現存的半百園林中,拙政園、留園、網師園、滄浪亭、獅子林、耦園、藝圃和退思園等都是世界文化遺産。蘇州畫家、學者葉放聯絡左鄰右舍利用四套普通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院子造了“南石皮記”,“咫尺之内再造乾坤”,譜寫蘇州園林的續集。上個月我又去欣賞了他為十全街一座祖孫狀元府第再造的嘉元堂花園,山石池瀑樓閣亭台,傳承了蘇州園林的文脈。
沒錯,上海也有園林,據說老城廂曾有私家園子三十多個,但是沒有蘇州人,這塊太湖石就不知如何安放。舊上海有一個愛俪園,俗稱哈同花園,是大管家姬覺彌從常熟請來烏目山僧設計的,常熟為蘇州所轄。嘉定在隋唐時就屬江蘇,上海現存資格最老,規模最大,等級最高的豫園,是潘允端從嘉定請來張南陽疊石鑿池的。今天上海能建造632米的上海中心,但有些中式園林弄不像樣。某房地産大佬在老城廂西側建立園子,借了也是園的舊名,我在門口瞄了一眼:有辱先人啊。
昆劇從蘇州昆山發轫而走向全國,自明代中葉以來獨領劇壇三百年。現在人們把平劇說成是高雅藝術,其實平劇是“花部”,通俗藝術,昆劇才是高雅藝術,是“雅部”。昆劇以曲詞典雅、行腔婉轉、表演細膩著稱,“百戲之祖”,絕非妄稱。平劇的興起得益于徽班,但平劇演員不會演昆劇就難稱大師。
昆劇讓蘇州園林的瘦竹肥蕉也聽懂了什麼是天籁,使醜石錦鯉也見證了人間至情,演員、觀衆和上演劇目之多,在明代嘉靖年間達到頂峰。舊時平劇演員在京、津唱紅不算數,隻有到上海大碼頭一炮打響才能得到梨園界的認可。同樣,昆劇也深刻影響到上海。沒有蘇昆,就沒有上昆,這話可能會引起反駁。但先有蘇昆,後有上昆,這是事實。
蘇州人還為上海送來了評彈。一百多年前市民階層形成,閑暇增多,茶館興旺,五方雜處,魚龍争流,需要照顧彼此的關切,建立公序良俗。在文盲居多的舊時代,評彈演員堪為市民良師益友,在說噱彈唱中教育聽衆待人接物,禮義廉恥,英雄氣豪,兒女情長。上海是許多地方戲曲的大舞台,越劇、淮劇、錫劇、甬劇、粵劇、滬劇等各擅勝場,弦歌不絕,但書場的數量比戲院多。
蘇州人還在上海辦學校,辦小報,辦書局,我最佩服範煙橋、陸澹安、周瘦鵑,小說、電影、詩歌、彈詞、小說研究、民間文學等無不涉獵,書畫園藝也得心應手。才子風範,後世楷模。清末民初活躍在申城的小說家也多從蘇州來,單說鴛鴦蝴蝶派就有包天笑、周瘦鵑、徐枕亞、吳雙熱等。對呀,上海方言中就糅進了不少蘇白。
蘇州人也是時尚先鋒,奉幫裁縫善制西裝,蘇幫裁縫專做旗袍。改良旗袍以高領圈、高束腰、高開衩彰顯人體之美,解放了上海女性的身體與意識。蘇錫館子曾在申城與川館、粵館、鎮揚館并美,本幫飯店裡的八寶鴨、油爆蝦、松鼠鳜魚、蝦子白肉、紅燒劃水等,都是從蘇館拿來的。今天的年輕吃貨,以吃遍蘇州的面館為浮生快意。上海的糕團店以五芳齋資格最老,也是蘇州人開的。
蘇州人心靈手巧,在工藝美術方面枝繁葉茂,繁花似錦,玉雕、木雕、核雕、牙雕、竹刻、年畫、家具等,都是上海工匠的範本,“香山幫”三個字至今熠熠生輝,上海博物館裡陳列的黃花梨家具,基本上是蘇州木匠的手作。今天,就連一把空白折扇,如果标上“蘇工”兩字,價格就要開得貴一些。以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為四大天王的吳門畫派,引領畫壇數百年,為海上畫派的形成提供了豐富滋養。
以前在石庫門弄堂裡,有兩種人對我們小孩子成長影響至深,一是甯波阿娘,規矩重,脾氣大,喉嚨哐哐響,遠開三幢房子都聽得見;一是蘇州好婆,脾氣好,性子耐,穿得山青水綠,衣襟上别一對白蘭花,吳侬軟語,千轉百回,叫人骨頭酥脫。一塊醉方乳腐筷頭笃笃吃三頓,這是甯波阿娘。一塊豬肉切成火柴梗這般粗細,長短一緻,瘦肉肥肉分開煸炒,這是蘇州好婆。
百年風雲,潮起潮落,蘇州河連起了你和我,蘇州人為大上海的成長做出了卓越貢獻,當然,大上海也從來沒有辜負過蘇州人。今天長三角融合發展,蘇滬兩家要多多走動啊!(沈嘉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