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爺爺的模樣,已模糊不清。但老屋門前那棵屹立堅挺的老槐樹卻依然蒼翠欲滴、枝繁葉茂。
看到那棵老槐,眼前就會浮現出爺爺早已遠去的身影。至今我仍堅定地認為,爺爺沒有死,他人住在老槐裡。
兒時聽爺爺說,他小時候老槐樹就已經長成了這個樣子,如今已好幾百年了,人都走了一茬又一茬,它卻一點變化也沒有。
人們習慣把年長的槐樹叫作“老槐”,差別于槐樹種族裡舶來的品種“洋槐”,也有人尊稱它為“國槐”。
奶奶常說,這棵老槐樹就像我爺爺,像家裡的綠蓑衣,能避風擋雨;像家裡的太陽傘,能遮陰蔽日。
記得每年春節貼對聯時,奶奶總要囑咐我們一定要把 “出門見喜” 貼在正對大門的這棵槐樹上,并說千萬别把這棵槐樹弄壞了,貼好後還要許個願,磕幾個頭,準保全家安生無恙。
也不知老槐是否靈驗,反正我家幾代人生活下來還算平安。
小時候大腦沒有過多的思考,也顧及不到奶奶的内心感受,隻是覺得她似乎很疼愛這棵槐樹,我們也更加謹慎地貼好貼嚴實,不知是對老槐的敬畏還是對奶奶的尊重。
夏日的早晨,天微微亮,幾隻小鳥便聚集在老槐枝頭叽叽喳喳地盼着太陽快些升起。這時,隻聽大門 “吱呀” 一聲,爺爺已起床離家下地幹活去了。
不知何時,他就養成了早起勞作的習慣,他常把 “早起三光、遲起三慌” 挂在嘴邊,唠叨了大半個輩子。
他下地勞作很有特點: 走時胡亂吃口稀湯,再用自制的木壺盛上中午飯,用蘿筐挑滿豬糞,等日頭落山才挑上兩筐土回家。直到月挂樹梢,黑燈瞎火的,他才下地回家。這已成為家常便飯。
他逢人便說,自己就是個土圪瘩命,活着種地,死後也要回歸土地。他自個認為,種地是他的樂趣,種地是他的事業。
農閑時節,他在門前老槐下擺一張自制的小木桌,那隻挂滿老繭的手總是握着一把黝黑發亮的紫砂壺,不停地穿梭在七八個茶碗之間。過路的人們,不管是常客,還是陌生人,都可以駐足喝一口涼茶。
是以,“槐樹下的茶館” 便成了老屋門前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莊稼還未成熟,整個夏日傍晚,槐樹底下的“茶館”便成了左鄰右舍納涼避暑的聚集之處。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早已迫不及待了,這時爺爺提個馬紮往人群中間一坐,給大家斟幾碗熱茶,便開始和人們談論起誰家的麥子收成好,誰家的玉米長得壯。
這時人群裡有人提議扯點 “帶勁” 的,于是爺爺便扯開嗓門高談闊論起來。
他沒有上過學,大老粗一個,但懂的道理倒不少。他講的故事裡,往往穿插着《三字經》、《千字文》、《莊農經》等尊老愛幼、克儉持家、科學種田的内容。再加上天生诙諧幽默的語言特點,人們聽得入了神,時而鴉雀無聲,時而齊聲大笑,時而掌聲雷動。
每晚他都是主角,有時怕耽誤大家第二天幹農活,便也會賣賣關子,總是把故事講到最精彩的地方來個急刹車,學着著名評書表演藝術家單田芳的腔調說:“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還沒等 “聽衆” 回過神來,他早已提着馬紮進了家門。
第二天,大家連晚飯都沒來得及吃完,便早早地等在槐樹底下了。就這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不知過了多少個快樂、開心的夜晚。
爺爺一向身體結實、豁達大度。但脾性過于直拗,人稱“一根筋”,隻要自己認定的事,八杆子也拉不回來。後來因和鄰居發生了一場“鬥争”,身體便垮了下來。
鄰居大爺在鄉裡當幹部,借着權勢想要霸占我家一堵牆角,爺爺不從,村長說服不下,便派民兵将他關押在村東北角的土地廟裡,害得奶奶每天跺着小腳給他送吃送喝,到後來人家硬是強占了那堵牆角。為此爺爺還吐了血,生了一場大病。
病床前他囑咐我,一定要讀書長本事,爺爺就是沒文化吃的虧,咱家的希望就靠你了。風水輪流轉,人不會一輩子窮,家不會幾代人衰。
握着爺爺的手,看到他噙滿淚水的眼神,我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長出息,将來讓他來個“揚眉吐氣”。
又是一個夏末的傍晚,忠實的聽衆足足等了爺爺一晚上,最終還是沒等來他的身影,槐樹底下的故事從此便沒了 “下回”。
爺爺帶着他勤勞的背影,倔強的脾性和精彩的故事,無聲地走了。
從此,槐樹下的“茶館”沒了,槐樹下爽朗的笑聲便戛然而止。留下的,唯有那棵綠意不在、枝枯葉盡的枯槐在瑟瑟的風中兀立着。
幾十年過去了,父母已步入老年,我也跳出 “農門”,娶妻生子,謀了份工作。前些年,老屋門前那棵老槐竟然發出嫩芽,奇迹般地活了過來。
“樹挪死、人挪活” ,老槐的根未動,魂依在。
鄰居可惡的大爺走了,他們上輩的“鬥争”已成為曆史。可爺爺還活着,我仿佛看到他還提着馬紮在和大家講那重複了千萬遍的“故事”。我想,我可以到他長滿雜草的墳頭去告慰他了。
爺爺的一生,恰如老槐的一生。從生到死,從枯到榮,大自然賦予了他們頑強的生命力,才緻于人與樹便會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撫摸老槐斑駁開裂的軀體,往事如煙如夢,随風拂去。
至今,我仍然堅定地認為——爺爺沒死,他人還住在老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