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19年,詩人沃爾特·惠特曼出生于紐約長島,今年是惠特曼誕辰200周年,距離《草葉集》的初次發表也已經164周年,“被稱為自由詩之父”的惠特曼以對抗詩歌傳統的面貌出現,并顯得特立獨行。從D.H.勞倫斯、聶魯達到中國新詩的誕生與發展,他的詩歌影響了一代代的文藝作品。
自由體詩歌的開拓者
——寫在惠特曼誕辰200周年之際
文丨謝志超
01
作為家中次子,沃爾特·惠特曼和父親同名,但在一個子女衆多、家境一般的普通家庭中并沒有被特别寵愛,也沒有獲得更多關心和照顧,注定野蠻生長。缺乏嚴苛管教和限制的學習、教育及成長經曆,惠特曼的文學創作背離了當時的學院派審美标準,長時間被同行拒絕和批判,但這一切從來都不能成為他不斷探索和自我超越的阻力。性格倔強的惠特曼注定翻越一座又一座文學山峰,在漫長的文學創作生涯中成就其“美國詩歌之父”的文學地位。
惠特曼出生在美國東海岸長島地區的一個做西山的村裡,母親路易莎·範·維爾索爾是荷蘭裔,父親老沃爾特是名木匠,體型魁梧,少言寡語,常年忙于蓋房子和轉手售賣建好的房子,但并未能積累更多财富。老惠特曼與當時著名的哲學家、民主思想家托馬斯·潘恩私交不錯,這讓他引以為豪。1816年6月8日老惠特曼娶了路易莎,婚後育有八個子女,惠特曼在家中排行第二。惠特曼是家中次子,曆經各種的友誼和來自歐洲大陸的真愛,依然孑然一身。
這個大家庭很難用幸福和其樂融融來形容。每個人的身體或精神上都背負着不同的苦痛。老惠特曼辛勞一生,碌碌無為。路易莎操持家務,任勞任怨,最艱難也最堅強。這位老太太沒有受過太多教育,但堅毅、冷靜且樂觀,喜歡講故事,願意傾聽,成為惠特曼成長路上的燈塔,引導他從一個目标奔向另一目标,而她本人則總在家裡靜候子女們的來信,看世事無常,雲淡風輕。
1855年,惠特曼突然出版《草葉集》,在世人的錯愕聲中宣告自己轉型成為詩人。詩人在這部詩集中收錄12首詩歌,僅有一首之前公開發表過。《草葉集》的主題、語言和風格瞬間打破詩歌界的甯靜。各種評論洶湧而至,惡評居多,說《草葉集》是“一堆愚蠢肮髒的東西”,“一堆誇誇其談,自我主義,粗陋不堪和廢話”等。惠特曼後來在和友人的通信中不時抱怨外界評論有失公允,大吐苦水感歎自己得不到認可,最終還要在英倫大地實行迂回戰術以獲得名望。現在看來,惠特曼當時遭受的所有不被待見也在情理之中。文學創作乃曲高和寡之事,在當時哈佛學院精英們的天下,哪裡有僅國小文化的西山村木匠之子的一席之地。
1855年《草葉集》
惠特曼僅接受過國小教育,先後做過鄉村教師,印刷廠學徒工,報社編輯,嘗試進軍政界等。然而越是不被束縛的思想,越能接受新知識,越有創造力。惠特曼一生都在學習、思考和探索,不故步自封,認為“成為”比“存在”更有挑戰性,他的創作主題超越民族、種族、階層和他的時代,更具包容性和預見性。有必要提及一點,惠特曼一直抱怨自己不被認可有些言過其實。他曾向媒體誇耀1856版《草葉集》銷量極佳和他在1870年代認為自己是美國最被忽視的詩人都有失偏頗。彼時的惠特曼早已具有一定知名度,他似乎比較擅長用自怨自艾的方式以期獲得更多關注和同情。
電影《死亡詩社》劇照曾引用惠特曼詩歌
惠特曼颠覆性的詩歌創作并非一時興起,而是有意為之。他曾親口承認“美國人臉皮太厚了,必須寫些特别的東西刺激他們的神經”,故不能将所有責任歸結于媒體和外界評論。惠特曼在《草葉集》中一會說要赤身裸體走入林中,一會描述思春的姑娘渴慕28個在溪中裸泳的男子。
即便眼光獨到思想睿智的梭羅也忍無可忍,說《草葉集》“簡直就是野獸在說話”。如果說梭羅是瓦爾登湖畔的沉思者,惠特曼則是喧嚣都市裡的靈魂探索者,他從個體出發,探索人與自然和宇宙的關系,他的審美直覺是他神秘主義的忠實反映,為面向未來的“宇宙精神”和世界主義奠定了基礎。
02
在惠特曼文學創作路上給予他莫大鼓舞和信心的是當時美國文學評論界權威,超驗主義的靈魂人物愛默生寫給他的一封信。信中,愛默生褒獎《草葉集》是“美國迄今為止為不平凡的、機智又睿智的貢獻。我非常愉快地閱讀它,而偉大的才能總是令人高興……我非常欣賞你自由而勇敢的思想”。惠特曼如獲至寶,信心滿滿繼續修訂再版《草葉集》。
他得意洋洋地将愛默生的來信刊發出來,旨在告訴世人連愛默生這樣的文豪都欣賞《草葉集》。愛默生沒想到自己由衷的贊賞變成惠特曼營銷《草葉集》的方式,大為不滿,唠叨着早知道這樣,應該将信後面委婉的“但是……”部分寫長一點。愛默生對惠特曼善意的提醒絲毫沒有影響《草葉集》在自成一體的風格上越走越遠。
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
惠特曼反複修訂和出版《草葉集》,這在整個美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絕無僅有。它的每個版本從内容到形式都可以視為一部全新的詩歌集,是作者詩歌經驗持續發展與成熟的反映。
惠特曼詩歌經驗與人生經曆的變遷,讀者可以在《草葉集》中慢慢品味和探索,還可以通過閱讀他和親朋好友、讀者乃至陌生人的通信獲得直覺了解。惠特曼對身體、靈魂和愛的叙述并不符合正統文學的審美标準,他本人看起來亦不像個詩人。惠特曼在1855版《草葉集》的封面隐匿了自己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詩人的全身照。照片中的惠特曼穿着松松垮垮的工裝褲和襯衫,頭上戴着邊緣下垂的帽子,左手放在褲兜裡,右手叉腰,雙眼盯着遠方,面無表情。
1855版《草葉集》詩人照
初版《草葉集》從封面設計到内容直接覆了文學精英們的文學理念。當艾米莉·狄金森被詢問是否讀過惠特曼時,她尖酸地回答:“我從不讀他的書——據說非常不雅。”誰知這個不雅的詩人後來與她這位“美國詩歌之母”齊名,滑稽的是兩人從未有任何互動。
惠特曼一直強調“美國在我們眼中本身就是一首詩”。秉持着這個理念,他的創作主題基本圍繞美國本土文明、曆史和文化展開,他的書信見證美國文化發展的重要階段。内戰期間,惠特曼在華盛頓地區戰地醫院做志願者,四處募集錢款,給受傷士兵分發零食、日用品和零錢等,為他們讀書,代寫家書。他結交很多年輕士兵,有些退役或回家養傷之後與他一直保持書信往來,更有幾位成為他的親密朋友。
他在醫院聽來的戰地故事成為他戰争主題詩歌創作的重要來源,他比很多人都更了解戰争帶給人民的心理創傷。作為一位殘酷戰争中的局外人,惠特曼的同情心和救助行為替他赢得了“民主詩人”的榮譽,雖然他從未觊觎。
在留存的上千封信件中,惠特曼與母親的通信占據了極大數量。他和母親的通信話題涉及詩歌構思,詩集修訂,天氣變化,衣食住行等,事無巨細。他不厭其煩地向母親複述各種細節。他一生未婚,僅有的一次跨越歐美大陸的筆友式戀愛最終敗在他自己的猶豫不決、懦弱或者殘酷的現實裡,他對母親的依賴更加嚴重。路易莎是一個想象力豐富,擅長講故事的家庭主婦,她既要面對情緒不夠穩定的丈夫,家庭經濟危機,還要忙着照顧有各種問題的子女。她在艱難的處境下開朗樂觀,成為詩人筆下最理想的母親形象。
惠特曼手稿
惠特曼與吉爾克裡斯特夫人的交往隻能說成就了一段超越愛情的友情。吉爾克裡斯特夫人寡居之後從好友羅塞蒂那裡讀到惠特曼的詩歌,與後者開始了通信往來。吉爾克裡斯特愛屋及烏,義無反顧帶着三個年幼的孩子遠渡重洋投奔惠特曼。兩人在信中的熱情洋溢和美好期待換來的卻是惠特曼的踯躅不前和彬彬有禮。
惠特曼因為中風偏癱之後,行動範圍變得更小,他與外界的聯系和資訊交換更多地依賴通信。孤獨的老詩人除了創作,就是不厭其煩地向所有人絮絮叨叨自己的身體狀況,詢問對方一切安好。實在閑得難受,就懇請對方找點新鮮事告訴他。他沖突的性格一方面想親近所有人,一方面又刻意與人保持距離。
吉爾克裡斯特夫人的到來像春日的陽光瞬間照亮他孤單的世界。他當初一時沖動将母親留給他的戒指贈予吉爾克裡斯特夫人,給後者造成錯覺,滿心期待幸福像花兒一般開放,漫長的等待無疾而終。也許,惠特曼更适合做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一個遙遙相望,相見不如懷念的友人。
惠特曼與奧康納夫婦的情誼在他們多年的書信往來中可見一斑。惠特曼早年在華盛頓停留期間常去奧康納家用餐,與夫婦二人關系密切。奧康納為了幫惠特曼謀得一份穩定工作大費周折,最終幫他在華盛頓财政部辦公室獲得文員職位。剛安頓不久,新上任的财政部長哈蘭發現了惠特曼放在抽屜裡打算修改再版的《草葉集》,得知他就是那個寫“不雅”詩歌的作者,迅速找了個理由将惠特曼開除。
《死亡詩社》劇照
有苦說不出的惠特曼隻能默默接受了一切,奧康納卻義憤填膺,四處為之申辯。1870年代以後,因為在廢除奴隸制問題上的見解不同,惠特曼和奧康納終止通信往來。惠特曼在對待黑人問題上的複雜情感和搖擺不定的态度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他完美的“民主詩人”形象上的污點,他終究不能徹底逃離他的時代,他白人身份的局限性使他在理想和現實之間陷入困惑,而内戰期間和戰後美國社會的重建也成為惠特曼詩歌經驗不斷重建的過程。
03
惠特曼從未因為自己的詩歌成就而試圖建立某種詩歌體系或理論。很難在書信中讀到他關于詩歌理論,詩學觀點和文學創作原理的文字,他的關注點多停留在詩歌本身。惠特曼将詩歌創作從傳統的格律,節奏等條條框框的羁絆中解放出來,自然不願意再斟酌出一套新的理論體系來限制自我,他的創作理念标志着與超驗主義和愛默生的逐漸背離。
1855年以後,惠特曼幾乎徹底放棄了傳統詩歌的标準長度及一些标點符号,喜歡使用散文式長句和省略号,這在1855年版《草葉集》中特别明顯。他在書信中偏好用破折号代替句号和省略号,這被後來的“垮掉的一代”代表人物凱魯亞克模仿得惟妙惟肖,後者在《夢之書》中将破折号的功能發揮到極緻。
惠特曼一生結交了很多文人墨客。除了通信往來,很多人慕名前來拜訪行動不便的惠特曼。1882年1月18日,王爾德專程到坎登拜訪當時住在喬治弟弟家的惠特曼。王爾德告訴惠特曼說自己的母親買了第一版《草葉集》常讀給他聽。他後來在牛津上學時,一邊和朋友散步,一邊品味他的詩。惠特曼被王爾德誇獎得心花怒放,大贊後者是一位“高大優雅帥氣的年輕人”,還拿出弟妹釀的接骨木果酒款待,兩人相談甚歡。
奧斯卡·王爾德和傑克·凱魯亞克
後來有朋友問惠特曼如何喝下那果酒,惠特曼很堅定地回答:“即便是醋,我也會想辦法喝了,因為我喜歡那個年輕人,無以言表。”王爾德在3月1日給惠特曼的一封信中這樣寫道:“離開美國之前,我必須再拜訪您一次。在美國這個偉大的國度,除了您,我誰也不愛戴不崇拜。”王爾德對惠特曼的尊崇從側面印證了自《草葉集》出版以來惠特曼在英倫大地的影響和受歡迎程度。惠特曼晚年在坎登的日子裡,被絡繹不絕的來訪者圍繞,隻要精力允許,他都很樂意與這些到訪者聊上幾句。
惠特曼曾在日記中自我鼓勵:“你必須成為這個國家的一股力量——一股真實偉大的力量——像總統或國會那樣真實偉大的力量——比他們更偉大。”曆經人生的跌宕起伏和窮困潦倒之後,他終于成為他自己理想中真實偉大的詩人,他的預見性和現代性對一代又一代作家産生極大的影響。
惠特曼晚年思想趨于保守,在沖突的世界裡不斷書寫自己的人生感悟。害怕孤獨的他甚至用朋友募捐的生活費在鎮上的公墓購買了一處巨大的墓穴,計劃将來以“沃爾特·惠特曼”之名與家族其他成員一起在此長眠。1892年,這位善良固執有點孤僻的老詩人在病痛中走完他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光芒四射的人生,《自我之歌》(曾取名《沃爾特·惠特曼》)中的幾行詩是他對自己做的完美總結:
我自相沖突嗎?
很好……我自相沖突;
(我很大……我包羅萬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