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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風太守吳園次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名聲的背後,寄托的是對其人的懷想,飽含的是對未來的希望。時光流轉,因民生而立、依民聲而傳的名聲,卻如同束束亮光,時或塵封而難以遮擋,在曆史的長河中,不時散發光芒。譬如,有着“三風太守”之稱的吳绮。

吳绮,字園次(一稱薗次),清代揚州府江都(今江蘇揚州)人,康熙五年(1666年)至康熙八年(1669年)任湖州太守,“德政惠民,多風力,尚風節,饒風雅”,百姓稱之為“三風太守”。

多風力——勇作為敢擔當

康熙五年春天,在友人的送别中,他來到浙江湖州任職。此地原本山清水秀,物阜民豐,但當時舞文告密之風尤甚,惡人王式、王春等羅織交關,同黨達千百人,控制官府,禍害鄉裡,政務松弛,民不聊生,“男女鬻于昏途”,“魍魉行于白晝”,以緻上級查勘也擔心被舉報而不敢用力。

吳绮到任後,微服私訪,走遍湖州貧困地區,了解鄉裡村墟情況,期間有時遭到醉尉呵斥、郵亭侮辱,他也不動聲色,不露痕迹。掌握情況後,他周密布置,一舉抓獲魁首及主要黨羽錢玉涵、唐文等十多人,予以嚴懲,史料記載其“單舸擒治”,頗類辛棄疾單騎追賊。當時總督深有感觸地說:“使吳君早至,吾何至為王式所持哉?”首戰告捷,吳绮并未停手,對行兇鄉裡的菱湖沈柬之、西湖嚴君球等實施抓捕,前者予以杖殺,後者畏罪自殺。三次除惡,引起當地極大轟動,史書記載,“湖人歡聲動天地”,可謂深得民心。

在湖州三年多,他敢說敢做,從不畏首畏尾。懲惡同時,他還着手嚴治魚肉鄉裡的兵丁、奸吏。抓到欺霸鄉裡的駐軍營卒,他不是重拿輕放,做做樣子,押回軍營責令改正,而是不打招呼,不做人情,依律對帶頭人直接嚴懲。駐軍大帥以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到吳绮動真碰硬,他不再放任自流,而是嚴令部下,“吳守非易與者,汝曹勿入其境也”。

湖州盛産蠶絲,其選料挑剔,精工細作,光澤度、韌度均遠非尋常蠶絲所比,頗受海外歡迎,當時朝廷實行海禁,湖州一些地方官吏以海禁登記為由,索拿卡要,撈取好處。吳绮得知後,做了一個大膽決定,當庭焚燒籍簿,杜絕此弊。他說,“苟有失誤,太守自當之。不以累吾民也。”

其實,吳绮勇于擔當的個性在擔任京官時就有展現。當時京城街道路面養護由工部牽頭,五城司坊官負責,遇到的多是掘坑挖坎、蓋房占道、傍城使車、撒放牲畜等城市管理的老大難,其中關系複雜,面廣水深。相應的管理體制幾經變革,難以奏效,康熙登位後将街道分左右翼,令工部滿、漢司官各二人管理。康熙二年(1663年),吳绮擔任工部正郎,分管街道左翼,上任後他嚴抓嚴管,快刀斬亂麻,“挫抑豪強,一時肅然”,取得較好的震懾和治理效果。在任兩年多後,他被派往湖州。

尚風節——秉風骨持節操

在下屬看來,很多時候吳绮并不像太守,倒與趕考的書生沒什麼兩樣,在府衙,除了辦公,就是翻翻讀讀,寫寫唱唱,家中也不像官宦之家,屋内除了繩床棐幾和散發着青光的燈火,别無長物。

吳绮當太守三年多,去官時,清貧如洗,連一件像樣的衣裳也買不起,甚至回揚州老家的盤纏也不夠,後來在女婿和友人的幫助下才回揚州買房置地,安度晚年。吳绮覺得對不起家人,其妻黃氏倒是坦然,安慰說:“以清白贻子孫,何必捆載以歸,而斂百姓之怨乎?”

古代太守号稱兩千石,在清代其俸祿加上養廉銀總收入并不少,但吳绮政事之餘,熱衷公益不惜錢财,過湖州苕川儀鳳橋時發現修橋缺錢,直接解下金帶襄助,兼之常常接濟他人,家中難免入不敷出。為此,他典當過友人贈送的裘衣,質賣過夫人的耳環,但從未以權謀私。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作為一方主政,無需刻意斂财,自然有人奉送,王式黨羽唐文被抓時,就行賄三千金希望免其罪行,吳绮卻理也不理,“揮去弗顧也。”反過來講,吳绮敢于執法從嚴,也正因為他自己形端表正,沒有私心。他主持湖州“試士”(古代為授予官職而考試士子),公正公開,“暮受卷而朝榜發”,不留任何想象餘地,不餘任何操作空間,送禮的說情的打招呼的一概不見,才能出衆而出身寒微的考進必取。其選拔的寒門子弟中,後來考中進士的不在少數,甚至有榜眼、探花,士人為此專門立碑以表紀念。

擔任湖州太守三年多,吳绮因為忤上官遭彈劾。推究其懲豪強、興民生的作為,居官簡靜、為人坦率的性格,以及登臨唱和、作詩填詞的喜好,自然為當時官場和地方劣紳難容。與此截然相反的是百姓的态度,五十歲生日時,自發來為他祝壽的父老子弟多達萬人,被劾離職時,國庫尚有缺項,很多百姓自發帶着銅錢,哪怕隻是三枚五枚,投到府衙前的箱子裡,希望盡一份心力,“無以累我公也”,其受百姓愛戴如此。

饒風雅——複勝迹興文化

湖州自古風雅。唐代顔真卿擔任過五年的湖州刺史,主持編纂《韻海鏡源》,留下了《湖州帖》《劉中使帖》等燭照千古的書法名作;宋代蘇轼揮毫寫下《墨妙亭記》和《孫莘老求墨妙亭詩》多篇詩文,在湖州太守任上發生的“烏台詩案”更為後人留下無限傷感;元代趙孟頫一生大部分時間在湖州度過,留下了《吳興賦》《湖州妙嚴寺記》等若幹墨寶。僅此三賢,即令湖州生輝,文人慕往。

來到這個“文化之邦”,吳绮看到的卻是古迹凋敝,名勝不彰。有感于斯文零落,他重建了宋代湖州太守孫覺所建的墨妙亭,修葺了宋代湖州太守李公擇所建的六客堂,建立了紀念明代詩人孫一進制的太白亭,最值得一說的,是增建原來湖州城南岘山的三賢祠為九賢祠。

原三賢祠主要紀念主政過湖州的顔真卿、蘇東坡、王十朋三人,年久失修,頹敗不堪,吳绮訪古見到時已淪為過路人燒水煮飯之地。他于是召集工匠,重新修建,并集思廣益,增三賢為九賢,将史上擔任過湖州郡守且有功于百姓的東晉王羲之、謝安,南朝蕭梁的柳恽,唐代杜牧,宋代孫覺以及明代陳幼學列入其中。來到這裡,遙想古人,會有“脫屣富貴、擺落塵氛”的念頭,更會有敬重文化崇仰先賢的想法。吳绮修建古迹,或有個人喜好的原因,但更多的目的在于教化百姓,同時代大詩人及其好友吳偉業受邀撰文,一語道明其“弘長風流、訓示勵俗”的作用

除了“三風太守”的名聲,其實吳绮還有兩個雅号。一是“紅豆詞人”,他幼時穎悟過人,六歲賦詩《山中吟》:“山溪清淺山花紅,抗首高歌和曉風,世事回頭君莫看,不如沉醉此山中”,一鳴驚人,長大後遊學、苦讀不斷,在湖州作了一阕《醉花間》,有“把酒囑東風,種出雙紅豆”之語,寫出了閨中女子對愛情的憧憬,相傳毗陵(今江蘇武進一帶)一位女子,見而悅之,将這兩句寫滿家中四壁,日夕諷詠,“紅豆詞人”是以得名。但後來詞家陳廷焯以為,“此類皆一時情豔語,絕無關于詞之本原,而當時轉以此得名,何其淺也。”這是就詞而論,推而言之,此名聲雅則雅矣,卻傳而不廣,多因與百姓冷暖、社會痛癢毫不相關。

再就是“聽翁”。吳绮晚年回揚州安家後,終日以詩酒自适,對上天之饋贈,貧困自得,“以修短衰健聽之天,以利鈍榮辱聽之人,以是非毀譽聽之千百世,而後流行坎止,吾何心焉!”年老漸衰後,視力不佳,以聽為主,最喜歡聽晚輩讀詩文、他人談野史、髫童彈絲竹,他是以自号“聽翁”。這樣的稱号,頗有些曆經繁華後的平淡自況,寵辱不驚,順其自然,仔細體味,卻有些壯志難酬之歎,因而也更多限于圈内知曉。

而“三風太守”則不同,留下的是無盡的想象。被罷官數年後,其友人王嗣槐再過湖州,與百姓閑談,問新任太守較前任太守如何?百姓說,眼下州縣吏胥上下其手,賄賂盛行,政風大壞,遠不如前。對吳绮在湖州的三年,百姓的評價隻一句,“求如公者而不可得”,樸實的背後是深深的想念和無比的惋惜。百姓的紀念遠比他在任的時間長得多。

名聲,流得進心裡,才長留得人間。(趙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