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賈夢玮
目前文藝批評需要強化曆史意識。對于文學批評來說,所謂“曆史意識”至少是包括兩方面的:一是要以曆史的眼光看待文學作品所反映、表現的内容——曆史與現實的人生,把社會與人生放在曆史的坐标中去考量;二是文學史的曆史意識,把作家、作品、文學現象放到中外文學史的坐标中察看。文學批評史要融通這兩種意識,回望來路、審視現實以及現實中湧動着的未來。
就目前文學批評所存在的問題來說,或者說把目前文學批評放到文學批評史的坐标中寫自白書與悔過書,我認為更需要強調的是批評的獨立性和專業性。這兩者當然密不可分,專業的才可能是獨立的,在獨立的基礎上才可能談得上專業性。有人說,批評家是吃“腐肉”的,好像批評家是作家的派生物,文學批評是文學作品的衍生品。如果做批評的甘願做“食腐肉者”,那就根本談不上獨立性和專業性。批評家不能恪守職業道德,不具備專業能力,客觀上也就喪失了獨立性和專業性。
文學批評本應是精神對話,是批評家的精神操練。很多批評家守住了人文本位,所謂批評為“三俗”站台的現象還是少見的。真正的批評家沒必要、也不屑那樣做。但是,近來文學批評的獨立性和專業性有所削弱卻也是事實。
那麼,究竟是哪些因素影響了文藝批評的獨立性和專業性?下面試結合自己文學批評和編輯工作,談些感想。
首先是各種利益誘惑影響了獨立性和專業性。批評家與作家作品、文學現象之間的精神碰撞本來是文藝批評的最原始的動力,也隻有這樣的批評才能與創作之間形成良性互動、合作共赢。但現在文學批評的推動者常常是雜志社、出版社、作家以及其他利益相關者。利益考量或多或少會影響文學批評的獨立性。文學批評是寫給誰看的?有的文學批評不是寫給作家,不是寫給文學作品的讀者,更不是為批評家自己的,隻是為了寫那麼一篇以完成任務,交差。
批評主體的獨立精神的弱化也影響了文學批評的獨立性和專業性。批評應是一種知識分子批評。學術體制和利益訴求可能削弱批評主體的精神獨立,但知識分子疏離世俗權威的傳統和慣性仍在,前輩知識分子的規訓猶響在耳,知識分子群體實際上大多處于一種身心沖突的模糊狀态。中國古代有“遊士”,從封建關系中脫離出來,思想上解放了,能夠自由地探求理想之“道”,并且說要仗義執言、替天行道。孟子說“處士橫議”(社會批判),範仲淹說 “甯鳴而死,不默而生”,他們倒還是都有生路。
費希特有個比喻,說學者(知識分子)應該是“大丈夫”,這倒是符合中國人的心理——中國人誰不想做“大丈夫”。費希特說:“這些大丈夫選中的意中人就是真理;他們至死忠于真理;即使全世界都抛棄她,他們也一定要采納她;如果有人诽謗她,污蔑她,他們也定會公開保護她;為了她,他們将愉快地忍受大人物狡猾地隐藏起來的仇恨、愚蠢人發出的無畏微笑和短見人聳肩表示憐憫的舉動。”為了自己的心上人,大丈夫能如此,應該是滿臉幸福的光芒吧。無可否認,中國有一批知識分子仍在做着自己該做的事情,雖然有時是默默的。
其次,中國的人情觀念影響了文藝批評的專業性和獨立性。所謂文學界,作家、批評家、文學編輯、出版人、媒體人,好像都是熟人。熟人之間好辦事,但對于文學批評的獨立性來說就不一定是什麼好事。《鐘山》有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傳統,比如“新寫實”“新狀态”“城市文學”和新世紀之初的“非虛構”,都是有創作,也有相關的理論和批評。“河漢觀星”欄目做了近100篇作家論,有全面的作家專論,有專挑作家存在問題的“創作局限論”,也有名作家評名作家的“将心比心”欄目,希望能多角度研究作家及其創作,形成一個作家研究體系。有些學者和批評家找各種理由拒絕做“創作局限論”,也有一些名作家不願意評說同行的創作,主要原因還是怕得罪人。後來做了六篇“創作局限論”,如《餘華的慣性》《困頓中的掙紮——賈平凹論》《莫言的欲望叙事及其他》《張炜創作局限論》《王安憶的精神局限》《論張承志近期創作及其精神世界》,尖銳得很。做這些文章的作者、《鐘山》和我,并沒有像有些人所擔心的“得罪作家”。因為沒有私用文學這個公器去謀私利、洩私憤,完全是學理的,對與不對可以繼續讨論。作家沒有身外的敵人,唯一的敵人可能就是“自己”。但往往當局者迷,作家本人不一定能完全發現自身存在的問題——那些“敵人”鬼得很。老子說:“禍莫大于無敵。”更大的禍在于不知敵而以為無敵。“創作局限論”欄目試圖做作家的诤友,幫助作家找到這些“敵人”,并揭示它們的本來面目,提醒包括作家在内的衆人。作家不一定要買批評家的賬,批評家也是沒法讨好作家的。一些聽慣了好話的糊塗作家,你再提高調門誇,他(她)還是會覺得誇得不夠。對那些頭腦清醒的優秀作家,你如果誇得不在點子上,作家也不會有内心的感動。中國傳統不說“了解”,而說“懂得”。說“好”說“歹”,關鍵是要互相懂得。
此外,創作界的浮躁也給批評界帶來了很大的麻煩。粗制濫造的作品太多,賠錢的書也會通過各種途徑出版,中國文學發表和出版的“量”肯定是世界第一,批評家根本讀不過來。不少作品出來後可能連一次有效閱讀都沒有。雖然也有好的作品,但那個分母太大了,是以這個分子的數值實際上很小。
同時,創作界的浮躁習氣也會傳染給批評界:你粗制濫造,我憑什麼用心對你?在我看來,無論是創作界還是批評界的毛病,基本上沒有“疑難雜症”,都是“通病”“基礎病”“流行病”,還有“傳染病”。(賈夢玮)
來源: 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