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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古風小說:宮花寂寞紅

短篇古風小說:宮花寂寞紅

(一)隻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

“砰”的一聲悶響,是一方上好的端碎在玉階上的聲音。

當着滿朝文武的面,繡着雲龍暗紋的寬袖在禦案上用力ー掃,硯台連着幾十本奏折倏然砸地“誰膽敢再提此事,格殺勿論!”

這是女帝孟眠登基三年來,第一次在朝堂上發此雷霆之怒。

整個光華殿一時鴉雀無聲,階下幾個跪着請求嚴懲閹賊的老臣活生生吓出一身冷汗,驚慌之餘不由垂首収氣。

那幾十本奏折口誅筆伐的是同一個人一宦官陸子修,折子上參奏的罪過卻五花八門,從逾矩建宅到賣官鬻爵,不勝枚舉。

論這大贏朝最有權勢的人,除了身為三朝元老的宰相張如輔外,另一人便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陸子修。前者烈火烹油,門生遍天下;後者則是大權在握,僭權越位。百官上奏的折子要先經過他的手才能被呈到女帝跟前,其中利害,不言而喻。

這回,那幾個谏官也隻敢揀陸子修赴江南治水患。

的空子上奏,隻是誰都沒有料到,女帝庇護他的意居然決絕至此。

人人都知道陸子修是女帝身邊的人。十年前,孟眠還是公主的時候,陸子修就是她身邊的内侍。

四年前,皇位更疊,陸子修的确護主有功。可是,自從孟眠即位以來,陸子修越發放肆,而孟視若無睹:“陸子修是奉朕的旨意,他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孟眠下朝回禦書房的時候還不到響午,可今日她在朝會之上與群臣周旋,委實太累了。說到底她如今也不過十九歲。

孟眠正捏着太陽穴閉眼假寐,有太監禀奏大理寺少卿宋征求見。

若是旁人,孟眠這個時候定是閉門不見的。可宋征不同,宋征與她相識已有數年,五年前,先帝還親自替他們二人指了婚。隻可惜那時候孟眠年輕氣盛,以死相逼求皇帝收回旨意,一場鬧劇之後,這粧婚事也隻得作罷。不過自那以後,宋征不知為何一直也沒有另娶。

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孟眠對宋征存了一份愧意。當年其實并非他不好,而是她心中另有所屬。

除此之外,孟眠一直囑咐宋征查辦一樁舊案,如今他來觐見,應是有了眉目。

那是前年的一樁赈災銀貪腐案。前年,江南大旱,顆粒無收,朝廷撥了上萬兩白銀赈災,隻是,白花花的銀子幾經輾轉,到百姓手裡之時,隻剩薄薄一口粥。那一年,餓殍幹裡,民不聊生。

果不其然,宋征禀告孟眠,稱大理寺有探子回禀,前年的赈災銀多半流到了宰相張如輔的私庫裡。

“張如輔?”孟眠似乎并不意外,隻是張家如今權勢滔天,她也不得不忌憚。

宋征沉默了良久,而後又道:“微臣還有一事要奏。

她皺了皺眉:“但說無妨。”

“陸掌印或許也參與其中。他此行下江南治水患,與宰相之子一淮南太守張譽私交甚密,赈災官銀A錢一案,他似乎也參與其中……

張家門生衆多已難對付,若再加上ー個陸子修,兩個最有權勢的人聯起手來.這天下究竟是誰的呢?

她面露不悅,站起身來拂袖欲走。

宋征還沒說完,隻聽得殿門突然開啟。宋征詫異轉身,隻見從殿外不緊不慢走入個瘦削身影陸子修回來了。他臉色陰沉,許是聽到了什麼。

這是孟眠給陸子修的特許,他出入她的宮殿從不用通傳。

陸子修一回來,孟眠的眉梢頓時生了幾絲笑意。她眼波流轉,過了許久オ道了一聲:“又瘦了。”

陸子修嘴角微微一動,沒有作聲。他在孟眠面前是不講究禮數的,宮中人人都知道。宋征見狀蹙了蹙眉頭,低聲告退。

陸子修雖然是宦官,可論皮相,從前是一等一好的,當年他眉宇間更是有宦官難有的英氣,連宮娥們都不禁替他惋惜。可如今不同了,他不僅越發消瘦,半張臉也被烈火灼傷,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醜陋疤痕。

那還是四年前,先帝駕崩,成百上的叛軍攻入宮門。那一晚,孟眠的裕德起了大火,當她意識模糊、身陷火海之時,是陸子修逆着滾滾濃煙沖入大火中,拼死将她救了出來。可就在快要逃出殿門的時候,燒得通紅的房梁轟然塌下。電光石火之間,他将她推了出去,他自己卻被梁木砸中,被燒毀了半張臉。

也是那一晚,他不顧自己的傷勢,在刀光劍影中冒死帶她逃離了猶如煉獄的禁地。

孟眠清楚,她的命是陸子修救回來的。

(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自從那次孟眠在朝堂上震怒後,滿朝文武終于噤聲,再也沒有人敢參陸子修半句。隻不過,這兩日情勢一轉,除了極少數朝臣說治理水患之事其他一個兩個都開始催促起她的婚事來。

她已經十九歲了,尋常人家的女子這個時候早已許配了人家。

她作為女帝,卻遲遲沒有婚嫁。立國儲乃國之大事,可她連子嗣都沒有,儲君更是無從談起。

不過孟眠心裡明白得很,那些大臣的心思并非如此簡單,有些心思愚笨的,竟直接在奏折裡說她和淮南太守張譽很是相配。

張譽?宰相張如輔的兒子。孟眠不禁冷笑,宰相這盤棋下得可真大。

晚來風急,吹得燭台上的火苗亂竄,案上光影明明滅滅,孟眠批奏折批得眼晴疼。她正生着氣,陸子修用紅托盤端了一盞熱茶進來,單聞茶香便知是她最喜歡的雨前龍井。

不過這一回,那茶盞旁邊還有一個紅雕花小盒。看那盒上精巧的花紋,她便知是江南匠人的手藝。

孟眠起先有些訝異,随後擡頭朝着他粲然一笑。她小心翼翼地揭開雕花盒子,像是觸摸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其實,她身為帝王,這世上又有什麼是她求不來的呢?

檀木盒中躺着的是一支紅翡翠榴花金簪,她喜出望外。

他曾經也送過她一支用蜜蠟雕琢的榴花簪子,那還是四年前他們從宮中逃出後的事情。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是上元燈節,街上車水馬龍、花燈高懸,她從小長在深,從沒見過這般熱鬧的場景。

孟眠在一個琳琅滿目的首飾攤前流連忘返,她看中的正是那支紅色蜜蠟榴花簪。

璀璨花燈下,并不名貴的蜜蠟映着灼灼光輝,仿佛五月裡紅得勝火的榴花。

店家一眼瞧出了孟眠的心思,轉頭對陸子修道“您看尊夫人這麼喜歡,您就替她買了吧。”

店家的誤會一時讓孟眠羞得瞋目,可她的眼角眉梢出賣了她,那分明是藴着笑意的。

陸子修卻急了,一向木讷的他疾言厲色道:“休得胡說!”

店家笑着賠了不是,許是看出了孟眠想擁有這簪子的迫切心情,一支并不昂貴的蜜蠟簪子竟要價五十兩,可陸子修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

後來孟眠才知道,那五十兩紋銀陸子修足足攢了兩年。

五十兩的蜜蠟簪子,在天家數不盡的金玉珠石中微不足道,她卻獨将它藏在放玉玺的紫檀木匣中。

她剛想起來,正準備将那支蜜蠟簪子拿出來給陸子修看,隻聽得陸子修突然開口:“這是淮南太守張譽托我獻給陛下的。”

張譽?

那一瞬間,她還未觸碰到木匣的手懸空僵住,似被冰凍住一般,臉也瞬間沉了下去,唯獨嘴角輕輕勾起,不知是在自嘲還是嘲他。

她對陸子修和張譽暗中勾結之事早有耳聞,隻是她萬萬沒有料到,陸子修居然會連同宰相一黨來算計她。

“張譽怎麼知道朕喜歡榴花?”她明知故問。

他沒有作聲。

孟眠揚手一摔,那支翡翠簪連同外頭的紅木盒子起滾到他腳邊:“朕不喜歡。”

她曾經用匕首抵着喉嚨,才逼着她的父皇收回賜婚的旨意。如今她不顧群臣反對,咬着牙拒不成親。這些年來她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誰?究竟是為了誰?

不知是批了太久的折子,還是燈火太暗,她的眼眶熬得血紅。

她問他:“你當真希望我嫁給别人?”

孟眠目不轉睛地看着陸子修,試圖在他臉上尋出兩絲别樣的情緒。可他紋絲不動,神情是一貫的麻木:“陛下,這是天理倫常。”

她脫口而出:“你不是也不娶嗎?我為什麼要嫁?”

“您是一國之君,和常人不同,和我更不同。國不可無繼,陛下不可無嗣。”

“不就是國儲嗎?”她憤憤道,“朕過幾日就昭告天下,立阿睦為儲君!”

齊王孟睦是孟眠的皇弟,比她小五歲。按大贏的國法,皇位既可立嫡立長,也可長終弟及。

陸子修不再說話,告退欲走。

在他快走到殿門口的時候,她突然開口喊了他的名字:“子修!”。

陸子修轉過身來。殿内燭火明明滅滅,他看不清她的神情,隻聽得她聲音沉痛且悲涼:“子修回頭吧!”

她叫他子修,這一瞬仿佛回到了他們共患難的那段日子。他們在京城外的山上搭了一個茅屋住數月,那時,她就是這樣叫他的。

她并不怕他有朝一日要她的江山帝位,隻怕他越陷越深,深到有一天她再也救不了他。

(三)舊愁添新恨,潇潇千萬重

因為江南發大水,孟眠整日忙着治水患、撥庫銀,立儲之事耽擱了幾日。然而就在孟眠拟旨立儲之時,太醫院突然傳來阿睦病重的消息。可孟眠明明前不久才見過阿睦。

那是十幾天前,她經過禦花園的時候,看見阿睦在太陽下給鴿子投食,一群白鴿呼啦啦地振翅而飛,他在一旁笑得開心,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不過十幾天的工夫,一向身體康健的阿睦怎會突然病重,而且正好趕在她頒布立儲聖旨之前?

孟眠深覺事有蹊跷,是以她不僅親自去看望阿睦,還讓大理寺少卿宋征陪同前往。

她到阿睦的宮殿的時候,阿睦躺在床上,蜷着身子瑟瑟發抖,看樣子痛苦極了。

孟眠是通岐黃之術的,是以她屏退阿睦身邊的太醫,親自上前替阿睦把脈。她喚阿睦的名字,可他已經失了意識。

阿睦的脈象虛浮而奇怪,她接着又察看了他的舌下等處。孟眠果真沒有猜錯,阿睦是被人下了毒,而且這毒侵入阿睦體内已不是一日兩日。隻是這毒蹊跷得很,不僅孟眠不知道,太醫院的所有禦醫也都沒有見過,如今隻得開些滋補解毒的方子稍稍緩解一下孟睦的痛苦。

孟眠替阿睦蓋好被子。在她将阿睦的手放入被子裡的時候,她不經意看到了他手腕上的朱砂痣。

她不禁記起了從前的事。四年前的宮變,宮中其餘皇嗣全部蒙難,隻有阿睦和她流落民間。

隻是他沒有孟眠那麼幸運,直到孟眠登基兩年後,他才被人找到。

那時的阿睦已經淪落為京城中的小叫花子,衣衫褴褛,蓬頭垢面,孟眠就是憑着這顆朱砂痣才将阿睦認出。

“阿睦,阿姐對不住你。”阿睦流浪的那兩年,已經吃了太多的苦。孟眠早在心中起過千萬遍誓拼盡全力也一定要護阿睦周全。

孟眠正懊悔着,宋征走了過來,朝她微微颌首原來,宋征在阿睦用過的羹湯中發現了異樣。

孟眠了些碗壁上的殘羹一聞,不過輕輕一嗅,她整個人就已有些恍愡。雖然她不知這藥的名字,但她敢斷定這是一味毒藥。

負責阿睦飲食起居的宮婢交代,這羹湯是侍局特地送來的補湯,每日一碗,從未間斷。婢女還說,這幾日陸掌事也來過。

事到如今,孟眠已然明白了,陸子修并不想回頭。

孟眠從阿睦宮殿中走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陸子修領着内侍府的人正好迎面進來,一衆宦官、宮婢向她行禮。她從陸子修身邊走過,淡漠的眼風在他身上輕輕一掠,眼底是無盡的悲涼。

孟眠的醫術是她母妃教的。她的娘親在被封妃之前是太醫院的醫女,是以在她懂事之後,她的娘親就教她辨識各種藥材。

她八歲那年,她的母妃因為不受寵幸,最終被困在四方朱牆裡抑郁而終。

九歲那年,她用母妃教她的醫術救了路邊一個奄奄一息的小太監。後來,那個小太監代替她的娘親,陪她在深宮熬過了最漫長的年歲。

十年前的那個小太監不是别人,就是今日權傾朝野的司禮監掌事陸子修。

隻是,那個她曾經救下的人,如今為了權勢,居然反過來毒害她的皇弟。

這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她突然記起她當年回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黃昏,天邊的火燒雲紅得凄豔。

那天,從皇宮駛來的馬車停在了他們的茅屋前。她躲在陸子修身後,拉着他的衣袖不願回去。

可侍衛不知奉了誰的旨意,執意要将孟眠帶入宮裡。雙方不知僵持了多久,領頭的侍衛終于失了耐心,直接下令對妨礙他們的陸子修動了手。時間,十幾個侍衛一擁而上,将他按倒在地上,邊對他拳腳相加,一邊罵他“閹狗”取樂。

陸子修不是那些侍衛的對手,很快被打得滿身是血,蜷縮在地。一雙雙硬底長靴狠狠碾過他的臉、他的手背,一時之間,骨頭斷裂的聲音咔嚓作響,可他的手仍倔強地抓着她裙裾一角,死活不肯放。

孟眠哭得歇斯底裡,拼了命地去拉那些侍衛,卻反被他們架住了手臂。她這時才明白,那些侍衛其實并不是效力于她,所謂女帝不過是一個無力的空架子。

好在後來宋征也帶着人趕來了,及時救了已經昏厥的陸子修。

宋征命人将陸子修擡進茅屋,還請了大夫給他診治。宋征讓孟眠不要太擔心,可她還是在茅屋外守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陸子修醒來之後,孟眠才明白,身上的傷可以好,心裡的傷卻難以痊愈。

譬如曾經那雙明亮、執着的眼眸已變得暗沉、冷漠,他不再顧及她的苦苦哀求,冷冰冰地要她回宮。

他說,從今往後,他再也不想被人肆意踐踏,他想做人上人。

(四)前塵往事斷腸詩,侬為君癡君不知

這麼多年,她一直記得他想做人上人的願望,也直在明裡暗裡成全他。

她看着他從最卑微的宦官一步一步成為如今的司禮監掌事,也看着他從被他人魚肉變成魚肉他人。但她對他的所作所為充耳不聞,為他做了整整三年的昏君。

其實,于她而言,早些封下帝夫對她隻有好處這樣既可以堵住朝臣們催促儲君的悠之口,還能讓宰相等人死了觊觎皇權的心。

既然他一直逼她嫁人,既然他已經對她至親下手,那麼事到如今,她真該替自己打算了。

幾天前,宋征禀告孟眠,說大理寺前不久暗中抓住了張府從前的管家。據他交代,張如輔貪贓受賄有一本私賬,那賬簿從前就是他打點的,不過後來不知所蹤。

長如輔是三朝元老,朝中門生數不勝數,如今朝中局勢錯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

此外,張如輔行事謹慎,除了這一個人證在,沒有其他佐證,孟眠不敢輕舉妄動。

不過宋征還告訴她,陸子修在張譽管轄的淮南有幢私宅,占地百畝,私藏了無數珍寶,而且如今大理寺的探子已證,如果從此處入手,勝算極大。

她正皺着眉頭思忖着,幾個小太監捧着兩大摞奏折入殿,陸子修也來了。孟眠之前将阿睦的事壓了下去,并沒有追究陸子修的責任,是以他依舊在禦前伺候。

孟眠随手翻了幾本奏折,上面的内容如出一轍都說齊王身子虛弱,恐日後不能擔負國任。

孟眠清楚得很,這些奏折在她批之前,都是經了陸子修的手的。是以,他想要她看什麼,她看到的就是什麼。

偌大的殿中隻剩他們兩人,他同往常一樣在她的案前靜立研墨,她則胡亂翻着折子出氣。

兩人一時無話,長夜寂靜得可怕。

最終還是他先開的:“齊王殿下的身子近來每況愈下,朝臣請旨望陛下早日冊封帝夫。”

她突然擡頭,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太醫說齊王的病是邪祟入體,如果朕的大婚能沖散阿睦身上的邪祟,朕覺得可行,你覺得呢?”她雖然沒有與他挑明,但也是話中有話。

他斂目首,似是在允諾。

孟眠笑了笑,話鋒一轉:“朕的确該成親了,不過朕隻嫁朕喜歡的人。”

他皺緊了眉頭,過了許久才問她:“陛下說的是誰?”

她擡眸看他,眼中是挑釁的笑意:“朕喜歡宋征,你難道忘了嗎?”

那還是六年前,成乾十七年的科舉殿試,才過弱冠的宋征金榜題名、狀元及第。他雖然年紀輕輕,但是少年老成,一手文章驚動天下。

宋征除了極富文才,相貌亦出衆。那一年,連養在深的小姐都有聽聞他的風雅名聲。

那時的孟眠還是豆蔻般的年紀、孩子般的心性她聽見裕德的宮女私下議論,甚是好奇,于是特意求了父皇去了那年的瓊林宴。

瓊林宴上,新科狀元的一曲《高山流水》聽得孟眠如癡如醉。可惜的是,她隔得太遠,并不能看清宋征的相貌。

是以,她一身錦衣華服歡欣雀躍地赴宴,回時卻是垂頭喪氣的。

陸子修問她緣故,她便索性一股腦兒與他抱怨,大抵是講狀元郎是如何風姿秀逸,他的琴技如何高超絕倫,可兩方酒案的距離又是如何遙不可及。

陸子修一向寡言,隻是默默地聽她傾訴。然而不久後,孟眠發現陸子修竟撿起了他多年不吹的箫。

那一年,裕德宮中箫聲悠長婉轉、不絕如縷,奏的也是《高山流水》。

孟眠不明是以,不過每日坐在榴花樹下看着陸子修吹箫。直到有一天,他的箫聲引來了剛剛下朝的新科狀元。

正應了所謂高山流水,所謂聞曲知音。

隻隔着幾重簾栊,孟眠終于見到了她傾慕已久的宋征。她還記得,那曲《高山流水》奏響的時候,陸子修突然回過頭來望着她笑一他幫她如願了。

可她不明白,她明明如願以償,為什麼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直到後來,先皇下旨賜婚宋征,孟眠才曉得,她喜歡的從來不是遙不可及的宋征,而是那個日日陪在她身側的人。

縱使他殘缺,縱使他們身份懸殊,縱使她明明知道他們永遠都不可能有結果。

她注視着他臉上每一分神色的變動,或許隻要她能在他寡的眸中找出一絲遺憾,縱然已到如今這個地步,縱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她也要毫不猶豫地告訴他,這麼多年她喜歡的人其實一直是他!

可是,他沒有。

他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思忖着利弊:“宋征?我認為,論家世,論人品,張譽才是帝夫的最佳人選。”

“你難道忘了先帝的旨意?”她冷笑着回絕。

她早該明白,他們倆才是真的遙不可及。他們雖然日日相見,相隔不過幾步,但中間好似隔着方天涯。這麼多年,她跋山涉水,翻山越嶺,隻差一步就走到他面前,可他眼中從未有過她,隻有無窮無盡的欲望。

她實在太累了。

孟眠閉上眼,在心底告誡自己,她喜歡的人就是宋征,從前是,以後也是。

(五)不知夢裡身是客,一貪歡

宋征自然是願意娶孟眠的,孟眠其實隐約也能察覺,他這五年一直是在等她。

當年她與陸子修出宮之後,是宋征親自将她接回,也是他聯合大臣極力将她推上九五至尊之位。

從先帝賜婚到她抗婚,再到如今她親自拟旨,宣稱願意遵從當年先帝賜婚的旨意,兜兜轉轉,最終又回到原處。

宣旨時是個豔陽高照的晌午,光華殿外的石榴樹上結了第一枚鮮紅的花骨朵。

她坐在九龍寶座上,聽着陸子修一句句地宣讀她的旨意。

聖旨上的每一句話都由她親筆所寫,她更是翻來覆去看過百遍,可如今從他口中念出,對她而言,依舊字字戳心。

殿台之下的宰相一黨,一個個面色難看。他們本以為孟眠再無退路,卻不曾料到原本久不願婚嫁的女帝竟然搬出了先帝的聖旨。

孟眠自己也有了打算,如今江南水患未平,民不聊生,朝廷已經撥不出庫銀,淮北甚至已有百姓因為饑荒造反,張如輔一日不倒,天下就一日不太平。

她已經不再甘願做一個傀儡了。

隻是,孟眠還是沒有忍住,她回頭望了那個人眼。她的目光寥落而纏綿,或許這是她這一生最後一次這樣看他了。

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将自己鎖在殿裡,喝了她平生最多的一次酒。她本來就不勝酒力,十幾壇老酒入腸,她靠在牆角酩酊大醉。當孟眠意識模、昏沉欲睡之時,她隐約感覺有人破門走了過來。

她迷迷糊糊喚了一聲:“誰?”

來人并沒有回答。

她扶着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想走過去看個究竟。可她早沒了力氣,走了兩步便踉跄着連連後退,然後不小心絆到了地上東倒西歪的酒壇。

正當她快摔倒的時候,一雙有力的手将她拉入懷抱。她酒醉半響,有些睜不開眼,可這個懷抱她是熟悉的。

那是九年前的初夏,那年裕德宮的榴花開得特别好,一簇一簇鮮紅如烈火。

她年幼時好動,一個人偷偷爬上石榴樹,想摘下枝頭最紅的那一簇石榴花,卻一不留神從樹上跌下。那個時候,陸子修也是這樣突然過來,在樹下緊緊地抱住她。

她個子矮,他便将她馱在肩上。五月的煦陽從樹梢斑駁落下,映在綻滿榴花的枝頭,她伸手就能觸碰到。

她沒有告訴他,她就是從那個時侯起才開始喜歡石榴花的。

她強迫自己睜開眼,跟前人影重重疊,但她敢肯定他是她的子修。

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靠得這麼近了。她的手撫過他傷痕累累的臉龐,撫過他每一處傷疤,眼底藴着淺淺笑意。可她笑着笑着,忽然瘋了似的哭了出來:“子修,你知不知道,我喜歡的是你啊?!是你啊!”

借着酒勁,她突然攀住他的脖子,擡頭咬了他的唇。

那人愣在原地,沒有拒絕。

(六)物是人非事事體,欲語淚先流

孟眠醒來是在第二天的黃昏。

寝殿的窗上挂着竹簾,餘晖仍從鏠隙中湧入,将窗前的人影拉得很長。

她隐約約還記得昨夜的事情,望着背影喚了聲“子修”。待那人轉過身來,她才發現是宋征。她仍不死心,偏着腦袋四處尋找,可沒有陸子修半分影子。

他應是察覺了她在找人:“隻有我在。”

“那晚是誰?”

“昨晚我怕你喝壞了身子,是以冒昧闖了進來。”

原來不是子修。

她不再作聲,隻是呆呆地望着牆角的酒壇碎片似乎看着看着,她就能回到昨晚,回到那個美得虛幻的夢境中。

忽然,遠處傳來铮铮鐘聲,是喪鐘鳴響的聲音孟眠驚得坐起身來,連忙問:“是誰?”

宋征告訴他,是阿睦薨了。

昨天夜裡,阿睦病情突然惡化,早上就已經快不行了。後來,太醫發現阿睦的湯藥中又被人加了一味藥。那味藥是南疆的一種毒藥,劑量小,雖不會令人即刻喪命,但是日積月累,會侵入五髒。最要命的是,這藥一旦服下便會成瘾,若不能及時續服,渾身便如百螞咬噬,痛不欲生。

阿睦從前中的毒便是這種,隻不過昨夜被人加了數十倍的藥量。

孟眠緊緊咬着唇,她還是沒有保住阿睦!而那個人,他這樣做,無非是在報複她另立帝夫,報複她不再安分地令他擺布了。

他生性就愛報複,正如當年那些折辱他的侍衛這些年都被他折緻死,一個也沒有放過。這的确是陸子修的行事作風。

殿外鐘聲下又ー下,她的這場夢終于可以醒了。

孟眠自此之後大病了一場,連着十幾日不問朝政,也再沒有見到過陸子修,可她不聞也不問。

後來她才聽人說,宋征代她執政的那段日子裡将陸子修以毒害親王的名頭下了大獄,官兵在陸子修準南的私宅裡搜出白銀萬兩和張如輔的那本私賬,證據确鑿。而那銀兩與賬簿不僅解了水患無銀赈災的圍,還成了扳倒張如輔的鐵證。

除此之外,陸子修的私宅中還有他與朝中其餘官員的私信,不過一月,宋征就将宰相一黨盡數鏟除,朝中已掀起翻天覆地的變化。

宋征也曾試着向孟眠禀告詳情,可她都不聽,隻是跟他說:“宋征,你做得很對!”

孟眠最後一次見陸子修是在她大婚的前一日。那日,裕德宮前的榴花開得正盛,她一身鮮紅的喜服,鬼使神差地去了地牢。

地牢裡暗而潮,她一眼就認出了陸子修,即使他身囚服、蓬頭垢面,即使他瘦得不成人形,即使他蜷縮在地上,卑微如蝼蟻。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他許是在地牢被關久了,神情有些恍愡,過了許久才意識到她來了,擡起頭看她。

他額上青筋隐現,似是忍受着極大的痛苦,卻仍咬着牙望着她笑。

她别過頭不願看他,揚手扔出袖中的蜜蠟榴花簪便轉身走了。

榴花簪落在冰冷的地磚上,丁零一聲碎作兩截如同決絕的她。

他沒有看到她奪門而出時決堤的眼淚,她也沒有看到他是怎樣一點一點挪過去,撿起了那半截蜜蠟榴花簪。

陸子修的死訊傳來的時候,是兩個月後的一個深夜。那時的她已有兩個月的身孕,宮女正伺她服用安胎藥。

宋征小心翼翼地告訴孟眠,陸子修在地牢裡自盡了。他本以為孟眠不會在意,卻不料她一聽到消息就像發了瘋一般,連鞋襪都沒來得及穿,光着腳就往地牢的方向跑。

最終,她昏倒在了地牢裡,險些失了腹中的孩子。

她本想着等孩子出世就大赦天下。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殺他,即使她恨他。

那一晚,京城落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雨,宮中的榴花落盡了。

(七)榴花不見簪秋雪,歲歲如昨

後來,孟眠誕下了皇長子,将其立為儲君。

再後來,她鼎新革故,重整朝綱,成了百姓稱頌的明君。

隻是她再也沒有笑過。

宋征這個時候才醒悟,他或許真的錯了。他本以為他們已經成婚,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歲月悠長,她總能忘了那個人。

微涼的秋風漏入宮殿,吹得他神思恍惚。他突然回憶起孟眠喝的那個晚上,陸子修突然派人喚他去孟眠的宮殿。他去的時候,她喝得爛醉如泥,醉倒在床上,隻是口中還隐約喚着什麼,似乎是誰的名字。

陸子修見他進來,便走了出去。兩人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陸子修突然轉過頭來對他說:“我把阿眠交給你了。”

那時的宋征并不明白陸子修話中的意思,他還覺得惱怒,他不知道陸子修憑什麼這樣對他說話。

陸子修不過是個宦官,不過是個将她傷得遍體鱗傷的負心人。

然而,等他真正徹查淮南的那樁貪腐案後,他才漸明白其中的緣故。

他不過一月就肅清了舊相一黨,起先還覺得志得意滿,可等他心思沉靜下來後他才發覺蹊跷。這切都太順利了,順利得就像被人牽着鼻子走步一步踏上有人預設好的路。

而那個牽着他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從前那個用箫聲引着他去裕德的陸子修。

除此之外,宋征還知道了别的秘密。

就在孟眠病重的那段日子裡,大理寺的官員上禀陸子修,說他們在民間找到了一個少年,雖然那人已經失了心智,但容貌像極了女帝,腕上還有果朱砂痣。

他突然明白了什麼,連忙去檢查先前那位齊王殿下的手腕,這發現齊王腕上的并不是什麼朱砂痣,而是用特殊的顔料點染,沽了水便會褪色。

漸漸地,他發現了更多的蛛絲馬迹,譬如,齊王在宮中喂養的白鴿并非玩物,而是用來傳遞消息的信鴿。信鴿飛往的地點隻有一個,那便是京城的宰相府。這個假阿睦不過是宰相藏在中的細作,宰相操控他的法子便是讓他事先喝下那味南疆的毒藥。那種藥會令人成瘾,若不連續服下便會讓人生不如死。于中毒的人而言,那既是毒藥,也是解藥,假阿睦隻能乖乖聽話。

隻是,他沒有将這一切告訴孟眠,而是全瞞了下來。他沒有将真阿睦接回宮,隻将阿睦養在了他宮外的私宅裡,讓人伺候着。

他也沒有告訴孟眠,他其實中了與假阿睦一樣的毒,而且他身體裡的毒沒有比假阿睦少半分。宋征曾去地牢看過陸子修,那時他的毒已深入骨髓,毒瘾整日發作。他疼痛難忍,渾身上下已被他撓得血肉模糊,整個人更是蜷在地上,根本站不起來。

陸子修是被毒瘾折磨緻死的,并不是服毒自盡。

他死的那天,宋征也去了地牢。宋征到的時候陸子修隻有最後一口氣在,已經說不出話了。可是,陸子修一見他來了,拼了命地張嘴,極力從嗓子裡擠出話來,像是在乞求。

宋征雖然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是看他型,還是明白了他在說什麼,因為那句話他已經跟宋征說過無數遍一一“我把阿眠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尾聲)

陸子修死後不久,曾有獄卒發現他的右手死死攥着。那群獄卒覺得好奇,想着陸子修曾經權傾朝野,死前手裡攥着的一定是什麼寶貝。可惜他手握得太緊,幾個人一起費了很久的力氣也掰不開,最後用了刀才将手撬開。

可是他們都失望了,他手心緊緊攥着的不是别的,而是半截不值錢的蜜蠟榴花簪。

陸子修是午殁的,宋征夜半才告訴孟眠。

孟眠趕到地牢的時候,陸子修的身子已經涼透了。是以,她隻看到碎在地上的半截榴花簪,并不知道有一個人臨死之前曾緊緊握着它,至死不肯放手。

然而,還有更多是她不知道的,連宋征也不知道。

雖然陸子修與假阿睦中了同一種毒,可後者是被迫飲下的,他是主動喝下的。

他曾以為,他隻要拼上他的命,和從前冒死入火場一樣,就能時時刻刻護她周全。然而,就在她被人強行接進宮的那天,他眼睜睜看着她百般不願,自己卻隻能被人踩在泥土中無能為力。那時他才真正明白,在雲谲波詭的争鬥面前,他太渺小了,根本就保護不了她。

也是那一年,他跟着孟眠回。朝中局勢比他料想的還要可怕。宰相張如輔勢力極大,朝中衆臣唯他馬首是瞻,孟眠這個女帝不過是他股掌之中的傀儡。

第二年,張如輔更是送了假阿睦入宮。他這樣做,一來是為了讓假阿睦通風報信,二來則是怕孟眠有朝一日不再甘願受制于人,他們就可以讓假阿睦取而代之。

于是他假意投靠宰相,故作不察下那杯可以牽制他的毒酒。因為他知道,張如輔生性多疑,隻有他将身家性命交到對方手中,對方才有可能真正信任他。

他一面假意扶持張譽為帝夫,讓張氏一族舍棄假阿睦那顆廢子,一面又暗中收集張如輔所有的罪證,将朝中盤根錯節的關系一一理清。

直到陸子修宣讀那道冊立宋征為帝夫的聖旨時張如輔才明白,陸子修這麼些年從未真正幫他。他惱怒至極,随即停了陸子修的解藥,特意讓陸子修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張如輔本以為陸子修會服軟,可是他沒有料到在陸子修眼中,自己的命從來都不算什麼。

十年前,他本就該死了,是孟眠救了奄奄一息的他。從那一刻起,他就下定決心,這輩子他都是替孟眠活着的。

他怎麼會不明白孟眠的心意?可是,他隻是個身體殘缺的宦官、一個滿臉傷痕的怪物,即使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都不敢問自己,他到底喜不喜歡她。與他相比,宋征名滿天下、儀表堂堂,待孟眠又真心,才是值得她托付終身的那個人。

既然如此,那些罵名都由他背負好了,來日史書工筆也好,稗官野史也罷,都隻會記得女帝孟眠是個明君。

他本想親眼看着她誕下皇嗣後臨朝親政,可還是等不到那天了。

其實,幾個月前他就該死了,是他強忍着鑽心之痛多熬了三個月。

那三個月,他每日飽受折磨,生不如死,隻靠着段虛無的回憶苦苦支撐一一那還是十年前,裕德殿的石榴花開得極盛,他把她馱在肩頭去摘那簇最高的榴花。他擡頭去看她,發現他喜歡的姑娘正在望着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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