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初期,河北玉田縣有一少女,美貌超群,剛滿十五歲,嫁聶氏家。其公爹聶翁是個迂腐執拗的老儒,參加科舉考試三十多年,連個秀才都沒有考取,隻好棄儒務農。翁生一個兒子,跟其父作風一般無二,也是屢考不中,這就是少女的丈夫。聶翁父子之間經常互相标榜,父親認為什麼好,兒子也跟着說好,兒子認為什麼不好,父親也跟着說不好。二人創立怪說,譏刺世人短長。别人有優點,父子倆都恐懼地不肯承認,别人有缺點,父子倆就哇喇哇喇地議論不休,是以惹得同鄉鄰裡十分厭憎,鄰居都對這父子倆怒目而視。
自從少女嫁到聶家,家裡就更加貧困了,采野菜、拾柴草的活計,都得此女承擔。老婆婆又卧病在床,成了廢人,不能同兒媳婦一起去。此女憑着如花似玉的容貌,獨自到樹林中去活動,怎能保證沒人進行引誘呢?幸而她為人貞靜賢淑,不苟言笑,再加上當地風俗比較古樸淳厚,王法也很嚴厲,是以就沒有人去侵犯她,同時也沒有人敢侵犯她。

她公爹有個大姨子劉氏,家與聶家鄰近,劉氏的女兒叫二姑,長得十分醜陋,可是性情開放,每天擦脂抹粉地打扮,公開賣弄風情,同鄉少年都同她開玩笑取樂。因為是聶家的親戚,是以聶家兒媳出去做活時,二姑必然跟她同行。可是不論二姑怎麼輕佻戲弄,聶氏媳婦都隻顧做自己的活,像沒看見一樣。
那時正趕上是初秋時節,聶婦準備出去摘點芸豆回家以供做午餐用。聶婦想喊二姑一起去,發現二姑已經先去了,于是就自己一個人獨自下田去了。進入玉米地,分開玉米葉鑽了進去,邊走邊摘,還未摘滿筐,忽然聽到有人吃吃發笑,笑聲好像就在附近。聶婦一聽非常害怕,懷疑有惡少年偷看自己,準備偷偷向自己進犯。等到撥開密密的玉米稭一看,隻見二姑彎腰蹲伏在玉米地當中,樣子像解手一樣。聶婦當時并沒想到下邊還有一個人,她隻看見二姑自己了,是以就很坦然地喊她。這一喊驚動了二姑和情人,兩人大驚失色,以為被聶婦看破了秘密,慌忙地逃走了。聶婦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對二姑這樣躲避自己很奇怪,還以為她同自己玩鬧玩呢,于是就停止摘豆角,尋聲跟上前去,竟然沒有找到她。
等回到村裡以後,聶婦遇到二姑一個人走來,就笑着對她說:“死丫頭也太疏狂了,難道你就不怕被别人看見嗎?”
二姑一聽,面色先紅後白,更加疑心和恐懼了。于是就找機會跟她的情人商量計謀,說:“事情已經洩露了!這可怎麼辦呢?她的婆婆和我媽是親姐妹關系,她的公公性情古怪而不通情理,鄉鄰中誰有小過失就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沒了,非廣播得人人都知道不可,何況在親戚家發現這種事情呢?我父母知道了一定會打死我的!”說完之後,嬌聲哭泣起來。
她的情夫姓齊,本來是一個無賴,不是本村人,家住縣城,很有錢,因為到鄉下來看他家的佃戶秋收才來到這個村。當初,齊某看到二姑同聶婦在一起,差距十分明顯,于是就對聶婦産生了邪念。接着又聽人們說到聶氏父子倆為人十分嚴厲,而聶婦又端莊自重,從來沒有輕佻之舉,看樣子不能馬上弄到手。于是就決定假借二姑作為過渡,本來是為了圖謀聶婦的,并不是得隴望蜀喜新厭舊。聽二姑向他問計便心中大喜,于是對二姑說:“你害怕了嗎?這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關鍵在于自己努力想辦法。如果用計策把她也拉進來,那麼堵她的嘴就容易了。”
二姑搖頭表示沒希望,然後慢慢說:“這根本不可能。她丈夫正當年輕力壯的時候,夫妻間的關系又很和諧,不像我是個沒有人彈撥的琴啊。況且她說話從來嚴正大方,跟她一提男女之事就臉紅,趕快跑開。對女伴都這樣,對無知寡想的男子就可想而知了。”
齊某人說:“我看不然。她家很窮,如果用金錢和利益引誘她,再用情欲來引誘她,她就将自我炫耀奉獻都來不及,有什麼難的呢?”
二姑無計可施,勉強聽從了齊某的計劃。齊某給二姑一千文錢,并向她交代了計策。從此,凡是有到村裡賣貨的,隻要是婦女們所用的東西和一切好吃的,二姑必去喊聶婦一起觀看,并且買了送給她。聶婦堅決不肯接受,而且對二姑這樣揮霍錢财感到驚訝。有時背後問她這件事的原因,二姑隻是微笑,不肯回答。
過了幾天之後,齊某在新平整的場院,召集村中一群放牛兒童玩石球遊戲。用石頭琢磨成球,以兩個石球碰到一起為勝。齊某看見聶婦同二姑緩緩走來,聶婦本來是要去采野菜,被二姑強拉了來。齊某喊住了二姑,站在那同她說話,并當面送給她一個腰包,希望讓聶婦看到。可是聶婦早已經快步走到前面去了,相距不止幾步遠。而姑于是故意拿給她看,并且說:“這個人太重感情,這是他赢那些牧童的錢,全都送給我了。讓我用什麼報答他呢?”
聶婦從這件事上開始懷疑二姑有私情,漸漸疏遠了她。而二姑和齊某也懷疑到她發現了二人的詭計,預先規避,是以更加緊了陰謀活動。
不久,場院裡的農活開始了,聶婦奉公婆之命,前去磨房幹磨麥的活。因為她自己身體較弱,不得已求二姑幫忙。到天傍晚時還沒磨完,聶婦擔心公公責怪,晚飯後又帶黑趕去,繼續磨麥。這時,二姑與齊某已經策劃好了,齊某預先藏在磨房當中,并把門關上了。聶婦知道二姑先來了,就喊她開門,屋裡卻沒人答應。聶婦進不去門,磨得麥子拿不出來,于是就在門口走來走去,沒有回家。不一會兒,聽到二姑在屋裡和人談情說愛。聶婦一聽,大吃一驚,更加相信二姑與人私通,想就此離開那裡,又擔心麥子被人偷去。不知如何是好,終于不顧取麥子空手回家去了。
二姑等了很久,見聶婦再也沒有叫門,就知道她堅貞不可動搖,見她已經走了,就讓齊某前去追趕,結果沒有趕上。二人此計未成,心裡就更驚慌了。二姑埋怨齊某道:“都是你的馊主意!前幾天被她看見的事已經難以掩蓋了,今晚上被她聽見的事更無法遮飾。當場出醜,最終還于事無補,你真把我給坑苦了!”
齊某想了半晌,然後說:“事情已經到緊急關頭了!如果不用強硬手段對付她,一定沒法挽回局面。今天傍晚時,我聽聶翁被鄰居請去喝酒,已經大醉不醒。他的兒子又在田裡看莊稼,今天夜裡不能回家。她家一個老太太,因為常年病卧不起,這時大概也早睡着了,她就是不睡又有什麼用呢?你何不領我去一趟,務必遂了我的心願才罷!”二姑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本就沒了主意,于是就聽從了齊某。
等到了聶家,還心存恐懼,未敢馬上進屋。悄悄觀察了一番,見屋裡十分寂靜,沒有一個醒着的人。二姑經常來往聶家,道路很熟,便偷偷打開門闩,潛入室内。在黑暗中聽到那個生病的老婦人問道:“是你來了嗎?收藏東西要放好喽,須防老鼠給弄灑了。”原來老婦人在半睡不睡的狀态中,以為是自己的兒媳婦剛剛回來,而沒想到她已經不顧麥子先回家睡下了。二姑學聶婦的語調低聲回答她,就此敷衍過去。然後,一直走到聶婦的卧室,見室裡還沒熄燈,知聶婦已經就寝了,便低聲喊道:“嫂嫂!你怎麼扔下麥子急忙回來了?我給你送來了。”
聶婦聽是二姑的聲音,以為她來送麥子,就坦然開了房門。門一開,齊某搶先進了屋,二姑這才跟着進屋。聶婦突然見到齊某,知道他不懷好意,十分害怕,想呼喊求救。二姑趕忙用手捂住她的嘴,齊某于是極力把聶婦抱在懷裡,放到床上。聶婦心中極為憤怒,突然伸手抓撓他的臉頰,齊某被抓得皮破血流,不由惱羞成怒,兩人相持不下。齊某于是指令二姑代他把住聶婦的雙手,他把床頭破棉絮拿了一塊堵上了聶婦的口,使她不能呼喊。聶婦一直拼命反抗,相持時間已經很久,二姑也有點累了,略一緩勁的工夫,聶婦乘勢滾到了地上。兩人又拼力把她擡上床,剛放好,又滾到地上去了。
當時已經到了三更天,二姑害怕地說:“我媽該到處找我了,我應該回去。哪有到這時候還沒磨完麥子的事呢?”齊某終究不甘心失敗,也不再把聶婦往床上抱,打算就在地上。聶婦被激動忿氣,突然來了一股力氣,反抗得比先頭更厲害,乘二姑松懈之際,又突然起身,抽出手掌猛擊齊某面頰,一下打傷了他的眼眶和眉棱骨。齊某感到疼痛不可忍受,急忙放開聶婦,回身想走,然後心中實在不平,又突然傳回用腳踢她,踢中了肋部,聶婦強忍疼痛。二姑勸他罷手,又拿掉了堵在聶婦口中的棉絮,用好話安慰了幾句,然後跟齊某一起回去了。心知事情已經決裂,不過借此略為修補罷了。聶婦雖然未受重傷,但心中怒火不可忍受,想起來上床,又一點兒氣力也沒有,沒法起身。疲困到了極點,渾身像散了架子似的,那種慘狀真是沒法形容。
過了一會兒工夫,聽到外邊有敲門聲,不久就有人進來,一進門就大吐起來,吐完了就責問為什麼晚上不關門。原來是聶翁醉倒在鄰居家,鄰居去喊他兒子,把他扶了回來,是以在田中看莊稼的丈夫又将進屋來了。假如齊某與二姑稍微耽延片刻,也能遇上,結果卻讓他倆溜走了。
聶翁的兒子侍候父親睡下以後,于是就回到自己的卧室,一邊走一邊像牛叫似地因為沒有關好房門而發怒。等到進屋一看,見妻子躺在地上,頭發散亂,滿臉沾滿泥土,這才吓得變了臉色,驚問發生了什麼事。這時聶婦已經能說話了,就詳細對丈夫叙述了事情的經過。丈夫聽了以後,勃然大怒,開始也憤憤不平,當慢慢用手摸妻子的褲帶,覺得褲帶很窄小,卻完好沒斷。聶子一向迂腐怪戾,默默地在心裡想,轉而對妻子生了疑心,反而不以妻子的拼死自衛為功勞,而竟然認為妻子定是失身,現在有意欺騙自己耍的花招兒。于是突然問道:“你是一個女子,受到一個壯年男子的強暴,怎麼能免于被辱呢?”
聶婦當初等丈夫回來,以便訴苦代自己申冤,突然聽到這話,氣不打一處來,于是說道:“你的兩姨妹子把我推向危險境地。我極力抵抗強暴,替你守住了這個身子,你卻反過來诽謗我!”
聶子聽妻子說到這裡,連忙擺手制止道:“這是我媽的實在親戚,你為什麼這樣亂說呢?我也是有經驗的人了,就憑這根褲帶就完全可以定案了。”
妻子受到委屈,極口争辯,聶子始終咬住褲帶之論不放,并且說:“拿這個證據随便問任何一個不相幹的人,他如果說他不懷疑,我還懷疑什麼呢?”聶子就是這樣固執自信。
聶婦滿腹不平之氣,又受了丈夫的不白之冤,實在無法忍受,于是就喊着二姑的名字,指名道姓地痛罵起來,邊罵邊痛哭流涕。聶子既怕被母親聽到,又一向把愛護母黨當成孝的表現,一見妻子辱罵二姑的短處,更加惱怒了,便在室中找到一根短木棒,準備打她。聶婦見丈夫動武,更加氣憤難忍,沒法保持沉默,籲屈呼天地喊起冤苦來,四鄰全都聽到了,喝醉了的公公和有病的婆婆也不可能聽不到。聶子因妻子不屈服,已經痛打了數十下。忽聽其父醒了,高聲喝問為什麼吵架,聶子才放下妻子,跑出去大略對其父講了原因,卻把二姑的事隐瞞了。聶翁于是對兒子大加誇贊,說道:“你看得太明白了,我的好兒子!不然的話,幾乎被她給蒙蔽了!”
聶婦聽公公和婆婆都醒了,想要出來向他們訴說冤苦,但由于受了傷。站立不起來,于是就爬着出了卧室,從公婆的窗外邊哭泣邊辯白。言語一涉及二姑,婆婆就高聲斥責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二姑是個黃花閨女,不久就該定親出嫁,你這樣幾句話就會誤人終身,這怎麼能不叫我痛心啊!”于是作出氣得喘不上氣來的樣子,一邊呻吟着一邊對兒子說:“快把她給我牽走,别在這氣我!”
聶翁又囑咐兒子說:“我兒子深明大義,用不着我多說什麼。你要好好處理這件事,不要因為兒女情長而下不得狠心。”說完這話,就再也不吱聲了。
聶婦還哀聲陳訴冤枉事實,聶子恐怕太傷父母的心,就把她強拽回卧室,關上房門,拳杖交加,施以無情毒打,并以褲帶作為鐵證,強迫妻子承認失身之罪。聶婦已被齊某踢傷,又遭丈夫毒打,肉體受了重傷,怒氣郁結在心,漸漸支援不住了,于是大聲喊道:“姓聶的,天日在上,我沒有辜負你,你實在太辜負我了!”說完後就閉上了眼睛再也沒張口。一看,原來已經死過去了。聶子這才害怕了,自己想到,無故打死妻子,按法律應當償命。于是想出一條狡猾的詭計,看屋子左側的牆要頹了,又是用磚石砌的牆,就把妻子的屍體拉到牆下,急忙跑到室外,把那堵牆推倒了。然後才去報告父母。聶翁及其老伴聽了以後,一點兒都沒有難過,反而極力稱贊兒子有智謀,由此也可見這家人的思想感情跟正常人多麼地不同。
天剛蒙蒙亮,聶子就跑去向嶽父家報信,嶽父家得到兇信,全家悲痛,隻有聶婦的父親歪着腦袋說:“現在秋高氣爽,也沒下雨,怎麼會倒牆呢?應該趕快去看看!”
到了聶家,一邊放聲大哭,一邊走進室内。這才開始清理泥土磚石,扒出女兒的屍體一看,被破牆壓得遍身是傷,已經難以辨認了。隻有兩隻眼睛還明亮地張着,眼眶中滿是淚水,她在生前受到傷害的證據已很明顯。聶婦的父親也沒馬上說破,隻痛哭一番,反安慰了女婿一番,然後才回家去。當天寫了狀詞到縣衙裡告了狀。聶翁父子倆知道了以後,也補寫了申訴信。縣官拘來聶翁的鄰居進行查訊,有人在五更時醒來聽到聶婦悲慘呼喊聲的,就據實出證。原來也是因為這個人同聶翁父子關系不好才這樣揭發了。
縣官來到聶家,命仵作驗屍,無奈屍體已經破爛不堪了。仵作中有一個叫謝二的,非常精于驗屍技術,當場指出聶婦身上的傷有磚石砸傷之處,也有被木棍打傷之處,二者有明顯的不同。還指出生前受的傷和死後受的傷的不同,用《洗冤錄》所記載的來對照,沒有不吻合的地方。縣官于是用嚴刑拷問聶子,聶子交代了妻子死亡的實情,但始終不肯談妻子被逼好的事。别人也沒辦法知道這件事,使兩個兇手得以漏網。
案子已經判決了,因聶子毆妻緻死,妻子又沒有什麼罪,應判以絞刑,下到死囚牢中。聶翁深深痛愛自己的兒子,不免為兒子的死發怨言,對二姑的醜行說出了一點兒。二姑的父親一向以兇悍聞名,聽了這個說法不由大怒。當初還以為聶翁的話是污蔑,等到慢慢一觀察,見二姑不時地站在街上,同一個男子互相戲谑取樂,原來那個男子就是齊某。于是就産生了懷疑,半夜裡起來果然見二人并枕而卧,像夫妻一樣。其父氣壞了,就從窗戶進了室内,問清事情經過後,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和齊某。等到看兩具屍體一絲不挂地躺在床上,就更加憤恨,揮刀斬為數段,帶着兩顆人頭到縣裡去自首。
到了縣衙,二姑的父親說明了殺死二人的原因。縣官衙役們聞言無不驚訝,衙門内外看熱鬧的人擠得水洩不通。凡是聽到的人,無不怒發沖冠,覺得罪人死有餘辜。縣官又提審聶子,經審訊,這才肯說出二姑的罪行。縣官聽了他的交代,于是笑道: “你實在是愚孝的典型。但是既然觸犯了刑律,連肉體帶生命都要丢掉,這哪裡是真正孝養父母的人所忍心做的呢?”聶子這才号哭認罪。縣官認為,齊某和二姑已經死了,略為責打一頓二姑之父,存案待查,逐出公堂。而聶子的死罪,最終還是未能赦免。
聶婦死後第二年,鄉裡的人請求縣官準許,為她立了祠廟,年節祭祀,加以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