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者/李子建
達傑神情肅穆,跪在上師面前,想知道父親的亡靈會轉世到什麼地方。上師告訴了他答案,亡靈會順利轉世到自己的家中。恰好在此時,他的妻子卓嘎懷上了一個孩子。這是電影《氣球》中的場景,故事的沖突正來源于此。
《氣球》由萬瑪才旦執導,索朗旺姆、金巴、楊秀措等主演。故事發生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女主人公卓嘎的孩子,偷走避孕套當氣球吹,間接導緻她意外懷孕。卓嘎想要打胎,丈夫達傑認為孩子是父親轉世,堅決不同意引産,一家人面臨尴尬而又難以抉擇的事件。
自2020年11月20日全國上映以來,《氣球》在豆瓣上的國産電影中,獲得了7.9分的較高評分。觀衆對藏語對白的電影非但沒有陌生感,反而對主人公的遭遇産生共鳴。
導演萬瑪才旦告訴記者,觀衆看到藏區故事,能夠感覺到他們作為人的情感方式,“作為導演,也希望觀衆看到這部電影時,對藏區的當下有一個客觀的全面認識。”
<h1>“氣球”引發的生育難題</h1>
萬瑪才旦出生于青海藏區,曾做過國小老師,後受到資助,來到北京電影學院學習。他導演的作品如《靜靜的嘛呢石》《塔洛》《老狗》《撞死了一隻羊》等電影,題材無一例外,均集中于藏區叙事。以獨特的視角,通過影像反映藏區的生活,也是以被稱為藏地電影新浪潮發起者。
電影《氣球》的靈感,真的來自一隻飄在風中的氣球。有一天,萬瑪才旦去中央民族大學找一位朋友,經過中關村時,一個紅色的氣球出現在他眼前。氣球随風飄舞在天空中,他的目光牢牢地被吸引,靈感突然來了,腦海裡出現一個和紅氣球意象有關的故事。
當時萬瑪才旦将此意象與藏區結合起來,聯想到經常會被懵懂無知的小孩子當作氣球玩耍的避孕套,逐漸建構人物關系,故事的雛形開始慢慢浮現。萬瑪才旦回到居住地後文思泉湧,《氣球》的劇本一氣呵成。
興奮的萬瑪才旦将劇本交給各相關人員,但在當時,沒有人看好由避孕套引發的藏區家庭故事。此後,萬瑪才旦又将劇本改編為小說,發表在《花城》雜志上。直至2018年,他将一萬字的小說,經過豐富相關情節擴充為三萬餘字的劇本後,電影《氣球》才終于得到立項,經過前期籌備,進入拍攝階段。
萬瑪才旦告訴記者,從最初有了故事靈感,直至進入拍攝,其間經過十餘年時間準備。但情節的主線、幾個核心人物、整體故事核心其實都沒有變。
《氣球》是一個以女性為主角的電影,故事設定在1990年代中後期,圍繞一個家庭展開。女主人公卓嘎有三個孩子,在縣城上中學的孩子已經不需要大人費心,家中的兩個小孩子偷了家裡的避孕套,吹大了當作氣球玩。因為這個“氣球”,卓嘎懷上了一個她并不想要的孩子,沖突與沖突就此發生。
一方面,在當時計劃生育政策的影響下,如果要孩子,接受罰款将會讓家庭面臨經濟負擔;另一方面,在爺爺去世之後,一位深受藏民尊敬的上師,預言卓嘎所懷的孩子,是爺爺輪回轉世。
圍繞着這個孩子要不要,構成了電影《氣球》的核心叙事,而那隻氣球,也由此變成了一個含義明确的意向,成為故事中主人公的世俗難題。
當女性面對生育難題,某種程度上,衆多表現此題材的文藝作品,背景設定幾乎均建立在男性占據主導的空間。《氣球》中的女主人公,在懷孕之後遭遇的種種壓力,暗喻在此時刻,女性身體并不屬于自己。
類似暗喻,電影中有多處場景展現,比如女主人公看向等待配種羊群的目光,在此情況下有着别樣意味。優質種羊的作用,便是用來配種,羊群生育得越多越好。如果一隻母羊無法再産下羊羔,那麼它的價值意義立即消失,結果隻有被賣掉。
卓嘎内心的掙紮、彷徨,以及面對無法掌控的命運,壓力來源正是女性生育。女性的身體并不由自己控制,男性意志在某種程度上綁架了女主人公。《氣球》表達的正是處于此種境遇下的女性,卓嘎掌控自己命運的意識逐漸覺醒,她想要把握自己的身體,以及擁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權利。
<h1>信仰、輪回中人的困境</h1>
在生與不生的問題上,對卓嘎的選擇有着決定性影響力的是信仰層面的“輪回轉世”概念。由此導緻的沖突沖突,也成為推動情節發展的核心動力。
在萬瑪才旦看來,輪回轉世、生死、佛教等等,就是藏族人生活的一部分,很難把信仰和日常生活分開,這就是現實生活的場景 。
在萬瑪才旦的多部電影中,都可以看到涉及信仰的表達。《氣球》男主人公達傑,之是以堅信孩子是已經去世的父親的靈魂輪回轉世,這一個理念并非空穴來風,而是有其現實生活基礎。萬瑪才旦自己也有類似的生活經曆,他被爺爺認定是他舅舅的轉世。
也正是由于信仰在藏區生活中的随處可見,甚至影響到人們的思維、行為方式,其最終成為卓嘎陷入困境的直接誘因。在此角度下,信仰會對主人公的生活産生困擾,甚至引發一家人沖突沖突,便不再是難以了解的事情。
由此,《氣球》主人公卓嘎處在信仰和現實的雙重壓力下,自己不想生孩子,但出于輪回轉世的影響,家人認定懷的孩子是爺爺,兩難處境導緻她難以抉擇。
萬瑪才旦坦言,從文化、信仰角度,電影中呈現的是藏區語境,離開此語境,普通觀衆可能了解上存在障礙。是以從創作開始的時候,劇本、台詞、拍攝等各個環節,都事先做了鋪墊、交代。在此情況下,内地觀衆有接受故事的心理基礎,能夠與故事中人物産生共鳴。
在激烈的情節沖突下,萬瑪才旦對故事中的人物充滿溫柔的關懷。包括失去愛情出家的香曲卓瑪和意外懷孕的卓嘎 ,她們都不能為自己做主。在女主人公面對信仰和現實的雙重抉擇時,人物陷入雙重困境,作為導演的萬瑪才旦,同樣無法替她們做出決定 。
影評人程青松認為,不能因為《氣球》講述的是藏區故事,便認為它是地域性電影,其實《氣球》講述的故事,更具有普世價值。任何一個地方的人們,都有可能遭遇同樣的困境,“隻是恰好由導演采取了藏語對白叙事,并不代表便是地域性電影,這是一個超越地域文化的故事。”
在電影的開放式結局中,并沒有顯示女主人公究竟做出了何種決定。萬瑪才旦告訴記者,《氣球》想要表達的是人的一種困境。某種意義上,這種困境不僅存在于深受信仰影響的藏區,同樣也存在于其他區域人們的生活中。
<h1>“俗世”中的超現實影像</h1>
《氣球》講述的藏區故事,對于絕大多數觀衆而言,是比較陌生的電影叙事。這部電影的觀影體驗,對于從未到過藏區的觀衆而言,近乎于獵奇。大量的長鏡頭,将藏區生活原汁原味地呈現,但若除卻藏區元素,人物面對的生活,與内地生活一般無二。
比如對性話題的躲避,在各地普遍存在。電影中醫生将避孕套送到卓嘎家裡時,她的表現始終處于閃躲之中。這不禁讓人想到,内地的計生幹部送一些避孕用品時,同樣的場景并不陌生。
兩個小孩子将避孕套當作氣球玩的情節,更是在上世紀的日常生活中存在。姜文導演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中,避孕套同樣被吹成氣球,這個具有意象性的标志鏡頭,曾經讓很多觀衆在竊笑中回憶起那個年代的禁忌。
萬瑪才旦将此意象進一步深化,以至于由此引發的麻煩,将女主人公推進到一個令人近乎絕望的境地:她躺在了醫院的手術台上,準備将不想生的孩子拿掉。丈夫和兒子闖進來,希望逝去的人能夠通過轉世回到家人身邊。
在電影裡則以一些超現實風格的影像呈現,也使得電影《氣球》的叙事具有獨特的意蘊。觀衆在進入主人公世界的同時,也享受着一場視覺盛宴。
比如,我們都知道湖面上是無法承受一個人行走的,但在《氣球》中,絢爛至極的天空下,去世的老人在湖面倒着行走,他的家人在追趕他的身影。水面與天空重重疊疊,現實與超現實不分彼此。
這一段影像的拍攝,其實并沒有使用任何特效。萬瑪才旦介紹,那一天拍攝的時候,場景選擇在青海湖邊,恰是黃昏時分,水面倒映着天空。手持攝影機随着老人的走動,實拍的效果堪稱神奇。
攝影機運動的方式,在萬瑪才旦看來和一部電影的主題緊密相關。在拍攝《氣球》之前,他曾與主創進行深入探讨,認為電影中的人物均處于一個焦慮不安的境地,适合手持攝影機跟拍,表達人物的狀态,“選擇手持跟拍長鏡頭的方式,去進入人物内心世界,那種不安會較為準确地呈現。”
搖晃的白色氣球,和在藍天下飄蕩的紅色氣球;酥油燈照亮女主人公的面容,閃動着不安與緊張;卓嘎望向遠方的眼神,出家的香曲卓瑪面對卓嘎時低首,丈夫得知卓嘎想要拿掉孩子時的咆哮。鏡頭前的各個人物,均面對着不同命運的選擇。
影片中,達傑終于為兩個孩子從鎮上買回來了紅色的氣球。一隻爆裂破掉,另一隻在兩個孩子的争搶中意外地脫離掌控之後,輕盈地飄向天空。這隻象征着信仰、生命、輪回的氣球,伴随着耀眼的紅,将去往何方、飛向何處,沒有人知道答案。
氣球升空,故事中的人物生活繼續。卓嘎準備離開家,去往寺廟,在那裡她将思考自己的未來,以及肚子裡孩子的未來。我們都希望,卓嘎這一次的決定無論是什麼,都不會是為了任何人:她的身體,屬于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