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燈像一顆顆流星挂在樹枝上、路燈上、商店大門上,高高低低,點綴得剛好,一直一直往前延伸着。這條路的盡頭有點點人聲,像跳撥的琴鍵,在華燈璀璨的拂曉顯得那麼動聽。
悅兒伸手拂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繼續往前走,商店的門大部分是關上的,門口還站着些人,路上似乎也有很多人來來往往,悅兒覺得霓虹燈越來越模糊,轉個彎,前面的列車越發的清晰,它靜靜的停在軌道上,氣勢磅礴,即使在這個角度看還隻是一小截看不清車窗的車廂,卻有種魔力讓她渴望又期盼那扇方正的車窗。
越來越近了,厚重的列車在悅兒面前簡單大方,有旅客,不多,霓虹燈還在繼續往前延伸到看不見的天邊上,悅兒踏腳上了列車,入眼車箱整齊有序,稀稀朗朗的幾個人零零星星的坐着,各做各的事,時間仿佛一下子暫停了,心也空了,沒有她要見的人,悅兒說不上什麼感覺,這也許是一個結局,又也許沒有結局,就還有期盼不是嗎。她來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清灰的地面,灰色中帶着一種青黑的顔色,像極了手指間的溫度,涼的,卻不達掌心。身旁有衣服的聲音,有個人坐了下來,是他。悅兒回頭先看到膝蓋,上面搭着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很白,非常熟悉,袖口也很熟悉,衣服的厚度也很熟悉,坐着的身高也很熟悉,再往上就是臉了,悅兒沒繼續看下去,她看着前排座椅靠背,想說什麼呢?悅兒說不上話,原來,心裡放不下的那個人,一直是他,人生路漫漫,為何遇到你。
悅兒不敢看他,他卻伸手握住悅兒的手,輕輕的捏着,叫了聲“悅兒”,聲音不大,就像很多年前兩個人一起走在落滿樹葉的馬路上,聊着不着邊際的家常話,他總是這樣在身側斜着看着她,叫她“悅兒”,指着前面圓圓的拱門問她知不知道羅馬。
“你還好嗎?”他一直看着悅兒。
“悅兒,把我忘了吧。”
“好好生活。”他抿嘴微笑了一下,摸摸悅兒的頭。
簡短的幾句話,卻已經說完了所有,仿佛跨越了山河,穿過了時光,在幾年不見的這些時光裡,隻需要這三句話就交代了所有,是的,塵埃落定,列車始終要走,我們終要說告别,就像星辰遠離大海,日光照耀清霜。
悅兒,走吧。
悅兒,别回頭。
悅兒…
悅兒準備下車了,走到列車門的時候,仿佛他在喊她,悅兒忍不住去看,影影綽綽的車廂,稀稀朗朗的旅客,每個人都差不多,她知道其中有個他,在笑着看她。走吧,悅兒,走了,就結束了。悅兒下了列車,來到車窗下,清涼的風徐徐升起,車窗黑重重的,看不清,也看不到,列車要走了,悅兒突然覺得心好痛,呼吸都亂了,她揪住胸口,努力讓自己平靜。
要說再見嗎?可是悅兒還想再一次被他擁抱,他究竟知不知道,悅兒真的很想他,很想問他能不能不要走。淚水決了堤,悅兒嗚嗚咽咽的哭了,她走了,沒有等到列車開走的那一刻,也沒有等到他的擁抱。
霓虹燈閃爍的光芒漂亮的不像話,他怎麼不來親眼看一看。
悅兒攤開掌心,一顆珠子圓鼓鼓的,帶着些許溫度,琥珀色,像鏡頭下的落日黃昏,流傳着芳華。這曾經鑲嵌在一枚漂亮的戒指上,戴在悅兒的手上。悅兒嚎啕大哭起來,心裡大聲喊着他的名字,時光不懂人情,無法體會悲傷人的心,任由悅兒哭累了,終于停歇了。悅兒收起珠子,想起紙上寫的那句話:一路上各種各樣的花都開着,真的很美。是他寫的,不知道有沒有寫完。紙和珠子是同一天到悅兒手上的,是一個藏族司機給她的。
司機話不多,黑而壯,眼睛很大,看她的眼神很溫和。司機說:找了很久才找到你,幾個月都過去了,你的手機一直停機。是的,那時候他們正在吵架,聽說,他的家人張羅他的婚姻大事很久了,介紹大家閨秀,介紹良媛善女。他總是和煦的打哈哈說他家人怕他一把年紀了還不談朋友,就該和男人過了,他喜歡婚姻自由,他的父母也很開明,他很快就要把她介紹給家人了,可惜沒等到那一天,就吵架了。
他說悅兒你不要生氣,你挺堅強的,就像每次跑步摔跤了,起來拍拍屁股照樣繼續跑就行了。
他說悅兒你不要等我了,我走了,我喜歡自由,我要去天邊上。
他說悅兒,都已經過去一年了,你怎麼還在等我回心轉意,我身邊的女孩不是新女朋友,你不要誤會,但我也不會再去找你了。
他說悅兒,再見吧。
悅兒非常難受,也非常生氣,把關于他的東西都扔了,有時候解氣的唯一方法就是扔掉所有關于對方的東西,但扔掉了東西,卻扔不掉靈魂,随後左右搖擺的到底去撿還是不撿回來的心緒最折磨人,讓思念和不甘越發清晰,悅兒清楚,她一直在想他。
藏人司機把位址給了她,讓她去拿這張紙和珠子,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他究竟會給她留什麼口信。西藏遠在天邊,出發了就顯得很近。悅兒很快就到了藏族司機那,司機說:他是第一個上他的車的,說到底站,那天的底站就他一人,一路上人都陸陸續續下車了,最後隻剩下他,就坐在那看着窗外,一直到熱熱鬧鬧的人都散盡了,車子一路颠簸到荒無人迹的破站台,司機起身去叫睡着的他,走近才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死了,靠在那看着窗外,頭上戴着灰黃色的帽子,安安靜靜的,病痛折磨的他瘦的不成樣子,但皮膚還很白,衣服很幹淨,一副不打擾人的樣子,手上捏着一張紙和一個珠子,筆已經滾落到前面座位下面去了……
高原上的風不像大家說的那樣凜冽,隻是吹在臉上讓人沒了知覺,也吹進了悅兒的心裡,悅兒接過那張紙,皺巴巴的,有她的名字和電話,以及那句話:
一路上各種各樣的花都開着,真的很美。就像你一樣,開在我心裡,來不及說出口的我愛你,讓我代替你先來看看高原風景。抱歉,悅兒。沒什麼東西能留給你,抱歉,悅兒。
列車轟隆隆的穿過城市、平原、盆地、山川、高原,一路上開着各種各樣的花,這是悅兒和他說過的理想,去看西藏的花,去看看大中國從東到西到底長什麼樣。
司機說警察來客棧整理他的遺物,發現有遺囑,找到了他家人的聯系方式,他的家人就趕來把他及他的東西都接走了,這張紙和珠子司機沒有拿出來,司機說他覺得這兩樣東西他一定想留給她,如果一起給了家人,可能她就再也見不到了。
是的,悅兒知道,他一定想和她說一路上的見聞,給他講解各種她不知道的地理天文,悅兒模模糊糊覺得自己有高原反應,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下去了,她緊緊地捏着他留下的兩樣東西,覺得心撕裂的疼,她難以置信他不在了,她不能接受事情最終是以這樣的方式告别。
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悅兒知道這一生她都将耿耿于懷這最後的陪伴,她這一生都不會忘記他,就像第一次和他相遇,人潮擁擠的大雁塔前,他拍拍他的肩膀說她橘子掉了,原來是塑膠袋被什麼東西勾破了。悅兒笑嘻嘻的把橘子撿起來送給他,請他解解渴。他拿着橘子看着悅兒漸漸走遠,朋友說他莫非看上那小姑娘了,一語成谶,他果真看上她了。世間情愛最美好不過如此,一眼萬年,兩廂情願,悅兒知道回頭的那一眼,就注定此生心有所屬。
所有的思緒一樁樁一件件,像朵朵白雲将悅兒包圍,清晨的亮光已經出現,列車已經出發,那趟曾載過他去往西藏的列車不知疲倦的來來往往,帶走了一個個旅客,帶走了密藏在每一個人心底的故事,上天寫意,不留愛恨給人間。悅兒繼續往回走,霓虹燈闌珊,她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拿起筆給他寫回信:
我也去了西藏,我是去找你的。一路上花開了,卻沒有你。
如果是這樣,當初就不遇見你。
可我不舍得。
這顆佛珠是你在尼泊爾求來的,真的靈驗了,我們相愛了,我愛你。
不管你去了哪裡,我都把你放在我心裡,用心乘住你。
我最近天天都能見到你,醫生讓我今天來列車上找你,如果我見到了你,你和我說的話我就必須聽。我懷疑他催眠了我,你一定不會和我說再見的,你也想和我在一起對嗎?
你并不是什麼都沒留給我,我的所有關于你的記憶,是最好的東西。還有,你留給我一個小生命,已經好幾歲了,來不及告訴你,我偷偷留下了她,現在,她是你的生命延續,你的家人們都很喜歡她。
不要和我說再見,列車走了還會回來,而你一定就在列車上。
風兒輕輕吹拂,晨曦微露,光芒灑在路邊石頭上,碰撞出好聽的聲音:悅兒,好好回家,真的,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