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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一本“男人聖經”能讓人變成硬漢?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渣渣郡

本文首發于虎嗅年輕内容公衆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裡,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因為每天睡覺的時候都會夾着毛絨玩具,我的朋友阿爾法花澤類遭到了女朋友的嘲笑,笑他娘,是認真的嘲笑。

這種指控令他痛苦,絡腮胡子都白了幾分,于是他痛定思痛,打算去文化領域之中尋覓成為真男人的辦法,讓我給他推薦幾本書、幾部電影或是幾種遊戲,試圖通過它們寓教于樂地塑造陽剛之氣。

于是,我一頭紮進了網絡巨浪、投身于書屋之中,開始以“男人聖經”“男人必看”“真男人”為關鍵詞,在知識海洋中尋找“失落的約櫃”好助他成為伴侶心中的Real Man。

文化領域從來不乏硬漢方法論。

從教你成為更強大男孩的寶典,到教你如何戀愛的“把妹聖經”,再到被譽為男人聖經的《教父》等等諸如此類的文化産品,塑造真男人的說辭和隐喻早就實作了全年齡無死角的覆寫。

按照阿爾法花澤類抱娃娃被笑娘的“症狀”,我決定開始為他從頭尋找硬漢的氣息,也就是世面上給小男孩看的《男孩寶典》。

跟《女孩寶典》試圖通過從整理房間、造娃娃、做瑜伽和穿衣服塑造出的“優雅”不同,《男孩寶典》力求從玩溜溜球争第一到火災逃生,再到催眠他人之類的技巧,将培養男孩成為勇敢、富有榮譽感和冒險精神的強大男孩。

制作精良的廣告說辭更加印證了這一點,它聲稱:“為男孩成長埋下一枚強健的種子,就收獲一個‘強大’的男孩。”

基于學習要打好基礎的概念,我将它加入購物車,準備将它作為阿爾法花澤類塑造初級男子氣概教科書。

當然,性魅力也是社會評價男子氣概的重要标準。關于這一點,隻需要在淩晨夏日大排檔中的鹹濕對話内容中就能輕易Get到。

在中文語境裡,關于提升性魅力裡的指南聖經,是由調查記者尼爾·施特勞斯撰寫的《The Game》,但因為書名被翻譯為了《把妹達人聖經》,是以人們往往重視它的操作性高于反思性。

不過,基于他後半部分對于人生和自我價值的感悟,能令人更加珍稀愛情、尊重女性,是以我把它也當成了阿爾法花澤類的學習書。

反思性極強的一本書就被包裝成了渣男指南,還被稱為聖經,可悲,可歎

圖檔來源:豆瓣

當然,備受硬漢追捧的馬裡奧·普佐《教父》三部曲肯定也不能少。

在現實生活裡《教父》金句少不了,甭管是社會老哥,還是硬漢上司,用幾句台詞和段落,形而上地為你指點迷津,比如:

你生氣了,他們會說:“不要憎恨你的敵人,那會影響你的判斷力。”

假如你突然粗心搞錯了件事,他們還會語重心長地對你說:“我花一輩子學會了小心,女人和小孩能粗心大意,但男人不行。”

看見某個企業又出事了,他們又會告訴你:“巨大的财富背後,都隐藏着罪惡。”現在,這句話出現的機率可能跟“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差不了多少了。

甭管是電影太棒,還是金句太多,總之,你能在社會的各個角落碰見模仿馬龍·白蘭度飾演的維托·柯裡昂複制人。

而湯姆·漢克斯在1998年電影《電子情書》裡和女主聊天的台詞:“教父是易經,是一切智慧的總和,是一切問題的答案。”更是徹底讓包含權謀、家庭、堅強多種元素的《教父》成為了“男人聖經”。

圖檔來源:《電子情書》

但是,在為阿爾法花澤類尋蹤的過程中,我卻陷入了深深的疑惑,那就是:

這些被稱為“男人聖經”和“男人必看”作品背後的某種美德隐喻,該簡單地用性别來定義、分類嗎?

甭管是中國街邊的“成事”文學,還是美國黑幫電影裡被一再推崇的“攻守同盟”,亦或是日本電影裡的武士;你會發現裡面頌揚的勇氣、果斷、野心之類的特質,總是在刻闆印象中被歸于男性應該擁有的氣質。

或許你會把男性特質視為性别決定的天性使然,但真的是這樣嗎?

圖檔來源:GoodFellas (1990)

美國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在1935年新幾内亞的人類學考察時發現,當地3個原始部落生活中的性别特征,完全有别于刻闆印象中男女該有的樣子。

比如,在阿拉佩什部落裡,不管男人女人,溫柔和平最受褒獎;蒙杜古馬部落則是不管男人女人都非常尚武,動不動就砍人頭、吃人肉;而德昌布利部落的生活狀态則是女性陽剛、男性陰柔,女人當家作主,男人則溫柔婉約、費心打扮獲得女性青睐。

基于這種觀察,她在日後著作《三個原始部落的性别與氣質》中提出:性别氣質并非天生,而是後天的文化塑造。

在主流文化中被普遍認同的“勇敢、重視榮譽”之類的男性鐵血特質,在社會學教授馬萊斯維奇看來就是社會分工群組織需求的産物。

他認為,性别氣質分化起源于國家戰争。男性被指導成為剛毅的戰士,而女性則從過去一起狩獵的環境中抽離,回到相對安全的地方成為養育新戰士的人。

去年一個考古團隊在對大約1.7萬至4000年前,埋葬在美洲107個地點的429具人類遺骸進行研究之後發現,女性在原始狩獵采集社會中,并非完全以采集者身份出現。根據模型估計,那個時代美洲地區30%至50%的獵人是女性。

圖檔來源:sciencemag

在男子氣概形成的初級階段裡,最極端的例子可能是斯巴達。

在《300勇士》的時代,斯巴達女性地位要比同時期希臘半島城邦的女性地位高了不少,她們不但有獨立的經濟能力,還有繼承權。

這種地位差異的背後,其實就是性别分工的結果。在整個社會極度強調力量、尊重戰士的另一面,生出男人的女性地位也必須得到尊重,因為她們是生産者,是這個戰争國家最寶貴的“資源”。

一名斯巴達母親将盾牌交給快要出征的兒子,告訴他:

“拿着它回來,或者躺在上面回來。(即要麼戰勝歸來,要麼英雄戰死回來)”

圖檔來源:Jean-Jacques-François Le Barbier @ public domain

不過,崇尚男性力量的氣質并非一成不變,文藝複興之後到法國大革命之前,歐洲男性尤其是較高階層的男性以陰柔為美,以奢侈為榮,而過去不苟言笑沉默的硬漢形象也随着盧梭提出的感性崇拜而開始瓦解。

但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迅速打破了這一趨勢,重新将傳統男性的勇氣、堅強和對國家的義務的男性氣質建構為國家靈魂。

随後的《拿破侖法典》更是在法律中明确規定了:“男性是一家之長的原則,丈夫有保護其妻子的義務,妻子有服從其丈夫的義務。”這意味着男子氣概與權力握手,同時也标志着父權制的正式崛起。

大革命前後的很多藝術作品能夠展現這種思想變化,比如這幅雅克·路易·大衛畫的《荷拉斯兄弟之誓》就展現出了當時人們對于古典男子氣概的追捧:兄弟三人決定替家人報仇的宣誓畫面,隐喻着城邦的利益高于個人和家族的利益,榮譽和自我犧牲是義不容辭的公民品質。

與此同時,分割學說(doctrine of separate spheres)基于生物性因素提出的專業互補概念,為“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說賦能,強調男性負責金融、法律、政治工作,女性負責居家工作。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就是小時候老師說“男孩适合學理,女孩适合學文”的歧視源泉。

在這一時期,歐美男子氣概有兩個特點:一是重視榮譽,就像普希金為了名譽會跟丹特斯決鬥至死;二是對家庭生活富有熱情,就像《拿破侖法典》裡要求丈夫必須對家人的福祉負責那樣,常常和孩子打成一片,以此達到言傳身教的目的。

在這時的文學作品中,溫暖、獨立而自主、富有勇氣的男性氣質是褒獎的對象,而那些用鐵腕甚至是暴力控制家庭的男性,就是大衆心裡的惡魔。

《夫妻有别:生兒育女家庭指引》,Samuel william fores,1793

圖檔來源:teainteacu.com

然而,到了19世紀中後期随着工業革命的來臨,使得男子氣概再度發生了變化。男子氣概研究專家安德魯·麥史勒把它稱為:崇尚競争的工業化男子氣概。

這種新型男子氣概被學者稱作“男性氣質大禮包”,一共有4項原則:

1.“No Sissy Stuff 不能娘”:男人不能表現出一點女性化的特質,也不能示弱。

2.“The Big Wheel 成為大人物”:就是要立長志,做大事。

3.“The Study OAK 做個男子漢”:要求男性按古典男子氣概要求自己,堅強勇敢而獨立。

4.“Give ‘EM Hell 别問,問就是沖”:男人就得迎難而上,敢于以身犯險。

這套聽上去就很中二的行事方法論,其實普遍存在于生活的各個角落:甭管是微網誌裡“要做第二個xx”的自我宣言,還是“别問,問就是沖”的心态,或是女孩跟男孩吵架時的嘴硬,其實本質上都是這套硬漢方法論的延伸。

那麼它是怎麼來的呢?

一方面是新工業生産方式重新要求男性要有鐵一樣的性格:簡單來說,就是工業化管理模式要求的不是熱情,而是男人甘願把自己當作生産機器的齒輪,任勞任怨地換取報酬。

而當把過去在大城市工廠出人頭地的目标變成在寫字樓裡追求升職加薪,這套要求“踏實肯幹、富有闖勁”的邏輯依舊适用。

而另一方面,當越來越多的男性跑到大城市打工以此養家糊口,男性在外擔當家庭頂梁柱的形象就顯得愈發立體;相應的,在故鄉的女性身份,就被理所當然地加深了“主内”的形象。

這種變化讓男性女性的關系從此前的分隔走向對立,使得任何一項不符合“男性氣質大禮包”标準的特質都會引起被攻擊的擔憂:一個具體案例是在小時候男生群體裡,男孩的哭泣從不會引來夥伴的同情,而是恥笑,而家長也會告訴你男兒有淚不輕彈,男孩不能哭。

圖檔來源:Big Boys Don't Cry

從文明社會中的“男性大禮包”,到亞馬遜叢林的子彈蟻,再到非洲馬賽人過去的狩獵獅子,從這些充滿儀式感的現象裡,你能感受到“成為真男人”的過程大多是一場殘酷的試煉。

而這些試煉是人類社會刻意建構的挑戰,并不是與生俱來的天性。

亞馬遜一個部落的男孩成人禮,就是套上裝滿子彈蟻的手套,忍着劇痛,翩翩起舞

圖檔來源:B站@寰球大百科

一個有趣的事實是,被譽為“男人聖經”的《教父》,有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作者母親給他的靈感。

在馬裡奧·普佐第二本小說《幸運的朝聖者》的再版序言裡,他說:“我的母親是個很漂亮、很好的人,但也是一個相當理性的人,是以每當我要寫教父的話語時,我的内心深處就會聽到母親的聲音。”

戰後60年代,随着女性獲得了越來越多的教育機會和就業機會,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美德不該被性别框住;而與此同時,人們也開始意識到了男子氣概的危害。

因為很多男性從小就會被教導不要輕易袒露感情、流露柔軟一面的行事邏輯,是以導緻它常常會成為人際交往的阻礙。

不用提什麼戀愛或是工作,就說自己的父親,可能大家一提起來都能聯想起沉默寡言的爸爸形象,想起父愛無言之類的電視劇台詞。

這種現象在外國也很普遍,比如《辛普森一家》裡不善于和子女、伴侶交流的侯墨,就是美式 loser father 的典型畫像。

同樣,這種由男性氣質塑造的性格,也會把遇到挫折後的傾訴視為恥辱,進而加劇一些人的無助感。甚至,一些極端案例中,部分男性會面對身體病痛時也拒絕求助。

而在很多時候更具危險性的是“男性氣質大禮包”的冒險原則,在這條邏輯之中暗含的為達目的不則手段的概念背後對暴力的容忍,極易造成各種暴力犯罪。

比如挪威布雷維克不惜殺死77個無辜少年,隻是為了實作自己“淨化歐洲”的荒唐理想,而在校園暴力中,校霸欺負他人也是一次獲得“尊重和地位”的方式。

要展現權力,暴力不可或缺

随着當代社會發展,性别分工變得逐漸模糊,當出現越來越多不符合性别刻闆印象的現象,就導緻了很多人對傳統男子氣概消散的憂慮。

是以,在網際網路領域你能看見很多呼籲重返傳統的論調,還出現了不少專注于訓練男子漢的教育機構。

暫且不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早就把性别刻闆印象視為是導緻校園暴力的主要因素之一;這種按照性别粗暴訓練孩子的做法,無疑讓人聯想起楊永信電療的邏輯。

事實上,隻要是性别刻闆印象還在,人們還是會把預設好的性别分工邏輯當作精神錨點,進而不斷地審視自己:看看到底這裡符不符合性别标準,那裡又到底有沒有越軌,最終在審視下踏入預設好的陷阱,在不斷的循環往複的過程中苦苦掙紮。

是以逃離這個陷阱的第一要務,就是要承認所謂的兩性氣質,不該是男人不能抱毛絨玩具、女孩不能喜歡做模型這種粗暴的二進制論;而是要承認這些特質該是像色卡一樣均勻分布,無論你選哪個都該被認可。

想到這,我删除了幫阿爾法花澤類挑好的指導手冊,然後給他打了個電話,告訴他:

“抱毛絨玩具沒什麼丢人的,尊重你自己的天性吧,在男人之前,你先是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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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源自虎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