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5月,我在黑龍江省撫遠縣前哨農場16連任副指導員,已經下鄉三年八個月了,我下了決心要參加當年的聯考。
1978年聯考有初考和複考。初考的日期快到了,我帶着連裡幾個應試的青年去場部報到.在招待所門口碰到了王豔梅,打扮得漂漂亮亮,見到我還很熱情,寒暄了幾句。
王豔梅是1976年我從哈爾濱市太平區接收的新青年,在學校時是學生幹部,原來配置設定到我們連,後來因她有文藝特長,被調到農場宣傳隊,她當時還不願意去,是農場趙場長乘小車從連隊給接走的,還哭了一場。
我問她參不參加聯考,她說還沒想好."反正我還準備再考一次,考不上我就再也不考了!"她很輕松地随口說這麼一句。
考試是在場部的中學進行,文科考政治,國文,曆史.這3門課我準備的還可以,答題也很順利.幾位監考的老師很注意我的答卷,都說我有希望.
初考之後,春播已結束,繁忙的工作稍有緩解.連裡又新調來了一位張副連長,40多歲,人還穩當.分工他抓基建,上司力量也有所加強.我和老許講,能不能多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專心複習一下功課,老許也同意了.這時初考的結果已經公布,我榜上有名,可以參加複試,但我的心情一點也不輕松.因為我知道我最緻命的弱點是數學不好,在學校時我就不喜歡數學,本來學得也很少,許多課程根本也沒學過,補習起來很困難,但這又是我必須攻克的難關.我抓緊一切時間突擊複習,但收效不大,我暗自覺得如果考試失敗,也是要敗在這門數學上.
小麥黃熟季節,接到了複試的通知,因我們農場考生少,不能單獨設立考場,是以要到24團去考試,全場的考生提前到場部集中,然後場裡派車送到24團.
我先到政治部群組織科報到,政治部的那個王文洲因犯錯誤已經撤職,據說是因帶隊搶救荒火臨陣逃脫,這個人一向對我報有一種敵意,他的下台讓我松了一口氣.新來的一位朱主任,看上去還和善,他告訴我,場裡曾考慮過不準許我參加聯考,但後來還是同意了.考上了就去上大學,考不上還回來安心工作.
參加複試的隻有10多個人,場裡派了一台南京"嘎司"送我們.大家就坐在車廂闆上,在場部等待出發時,遠遠地我又看到了何副場長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我正想扭過臉,他卻已看到了我,仍是那付不陰不陽的表情,說起話仍是譏諷十足:"啊哈,大學生啊?怎麼樣啊?"我應付了他一下,便轉過臉去.
汽車在土路上颠簸了一天,沿途的山坡,森林,迎面撲來的風,公路上不斷泛起的沙土和一直陪伴我們的天空,雲彩,太陽,漸漸平息了我翻動的心潮.
到達24團已是傍晚,我們住進招待所.這裡是上下鋪,大家談着天,交換着資訊,也探讨着一些問題.屋子裡亂糟糟的,我卻無心參加他們的談話,一心直想着抓緊時間多看看書,時間對我來說,真是太寶貴了.參加聯考的連隊幹部隻有我一個人,大家對我挺客氣,我也樂得清閑,自顧自地看書.
這些人多半是在機關工作,或在學校當老師,複習的條件都比我要好.但從言語談吐來看,我覺得多數人沒多大希望,隻有一個人特别引起我注意.這是個上海知青,叫謝維揚,是老高三的畢業生,下鄉後又一直當老師,數理化外語都相當好.戴付眼鏡,文質彬彬的,談吐得體,略帶風趣幽默,在參加這次聯考前,他已直接參加了吉林大學曆史系的研究所學生考試,希望很大.有人問他,既已考了研究所學生,為何還要參加聯考,他笑笑說:"雙保險嘛!"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大家對于他都很服氣,我也覺得他一定能考取.
3天的考試轉眼過去,政治,國文,曆史這3門我感覺還可以,地理就差一點,在學校一天地理也沒學過呀.等到第3天考完數學和英語,我知道,完了.
那天傍晚,我沿着山路獨自一人慢慢地走着,目送着落日.那天的太陽血紅血紅,晚霞美極了,可當太陽一點點落下山去時,我卻感到心中的希望也像那太陽一樣,正在一點一點地熄滅.暮色降臨,繁星滿天,夜風習涼,我就獨自一人在這山路上走.夜深了,我才回到招待所,大家都已睡下,我連晚飯也沒吃,躺在床上,久久難以入睡.
回到場部,天色已晚,沒有車下連隊,隻好在招待所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我獨自上路,走回連隊.驕陽似火,路兩旁都是黃熟的麥子,麥收馬上就要開始了啊.不斷有過路的車,但我一輛也沒攔,我隻想獨自走一走,靜靜心.
75裡路我汗津津地走了6個多小時.到連隊時,許多青年圍上來問長問短,我也無心答話.連隊正在會餐,原來今天剛開過麥收誓師動員會.連裡殺了一口豬,幾百号人正在喝酒呢.
我自然也加入了這個行列,大家都來敬酒,我也來者不拒,大号的缸子我喝了一缸子半,足有2斤多.不知何時已失了神智,酒醒時已是第2天下午了.
晚上,連隊幹部開會,有一個人和我打招呼,我定睛看時,卻不認識.他是小個子,瘦瘦的,一對小眼睛挺精神,留着背頭和小胡子,說話很快.他自我介紹姓邢,是剛從12連調來的.老許介紹說這是12連機務排長,剛調來到我連主管機務,準備提拔任副連長的.
早就聽說老許準備從外邊調幾個人進上司班子,但老許從未與我商量過.對此,群衆也早有議論,說老許是在拉自己的隊伍.我也推作不知,那有心思跟他争這個,願意咋樣就咋樣吧,隻要老許覺得合适,我又何必多管閑事呢!
老邢以"機務負責人"的名義接管了機務排,他人很精靈,機務業務也很熟練.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還挺客氣,他愛玩槍打獵,有一次打了兩隻野雞,炖了猴頭蘑,還給我送來一碗.時間稍長一點,他的各種問題就暴露出來了。
他依仗老許給他撐腰,在機務排施展起來:先是排擠老馬,老常,陳慶山這些機務級别比較高,他認為不好管的人.然後又拉攏一些青年,在一起吃吃喝喝,搞個人關系,把他們安插在重要崗位上.場裡進了一批50馬力的小型膠輪拖拉機,據說是過去援助越南的産品,這種車小巧玲珑,馬力大,速度快,開起來像吉普車一樣,我連也進了一台.他把這輛車變成了自己的"專車"整天開着在連裡轉來轉去.把他兒子也從12連調來,開原來那台東方紅28.群衆意見很大,被他排擠下來的那些人更是怨氣沖天,老許不但不說什麼,反而開會就表揚,說老邢幹得如何如何好,并經常散布場裡馬上就要提他為機務副連長的口風.
為了老邢的事,老馬,老常,陳慶山還有其他一些人,都找我談過,希望我能管一管.我隻是了解情況,安慰他們一下,我能說什麼?對這種拉一幫打一派,樹立個人威信,搞小圈子的幹法,我内心是很不滿意的.但老許是連長,黨支部書記,連隊的一把手,他有權做這些事.在沒有造成大的後果時,你無法說他有什麼不對。我吸取了去年的經驗教訓,不想随意越權管什麼事情,造成班子不團結,給全連工作造成重大損失;二來對于農場的現狀我已失望:條件艱苦,環境落後我不怕,農場對待知青的态度讓我寒心.不論我怎麼決心幹下去,在一些人看來,我們這樣的人早晚是要走的,信不着,靠不住,不能重用了.我又何必呢?我隻把分工該我管的事盡量管好.
大概群衆也看出了我的态度,有些就開始更多地接近老許,老邢他們.我也不以為意,但多數人還是知道我的"厲害",見了我客客氣氣的,也不得罪我.
麥收時節,還是挺振奮人心的:天藍藍的,陽光燦爛,金黃色的麥海上,紅色的拖拉機和康拜因破浪緩行.大片的麥子割倒了,金色的麥粒大堆大堆地運到場院,看了使人欣喜.手捧散發着清香的麥粒,可以忘卻許多煩心事,一年辛辛苦苦,不就是為了這個麥收嗎,這是最實實在在的收獲啊!

我現在除了抓全連政治說服之外,比較具體的分工就是管食堂,我的權力已經被制約到最小範圍了.老張抓場院和畜牧,老邢管機務.反正樣樣都有人管,我也落得自在,一天盯在食堂,有空就跑跑場院,跟農工排扛麻袋入囤,我覺得幹起活來心裡是最充實的.
這天中午,通信員小王從地裡跑回來,這是個今年剛從山東遷來的小夥子,雖然沒有原來的小吳和小楊那份城市青年的精靈,倒也有農村孩子的質樸,人也滿勤快的.他氣喘籲籲地找到我,說:"邢副連長把飯桶給踢了,要回連吃飯!"
"什麼?"當時我正在食堂,聽到這話,正在忙碌的炊事員們都停下了.
"你慢慢說,到底怎麼回事?"
小王大概把地裡情況說了說.麥收時節,機務排的飯都是送到地裡吃,因為他們是第一線,比較重要而且辛苦,是以這個季節給他們的夥食是最好的,可以說餐餐有肉.這些飯都是我看着送到地裡的,連部班幫助炊事班送飯,今天是小王給老邢所在的那塊地送飯.幾天來我就聽說老邢在地裡老是罵夥食不好,對于他這種态度我是非常反感的。
北大荒老幹機務的人有這種臭毛病,覺得自己幹的是技術活,比其它工種高一等,動不動就罵食堂,踢飯桶,以夥食不好為理由開車跑回來要好的吃.在連隊這些年我什麼活沒幹過?幹什麼不辛苦?我執政這兩年,多次開會都有嚴令,連隊就是這樣的條件,無非是饅頭,菜湯,再加個肉菜,農工排還沒有這份待遇呢!同等條件下照顧機務排,有意見可以直接對我反映.但是絕對不準以此為由停工回來鬧,否則将受到嚴厲處罰!機務排都知道我這條紀律,沒人敢違反.老邢自覺得有老許撐腰,現在開始向我挑戰了,罵幾天不說,今天竟公然地把飯桶給踢了,這還了得,一個連隊幹部帶頭鬧事!
我問小王:"他們别人說什麼了,有沒有回來?" 小王說别人誰也沒說啥,都是吃了幾口饅頭就接着幹活了,隻有老邢自己回家吃飯去了.
我立刻去找老許,向他反映了這件事,老許說:"機務排辛苦,是第一線,夥食盡量給他們搞好一點."我說:"這不錯,但連隊現在就這種條件,再好還能好到哪裡去.農工排不辛苦麼,還不是頓頓饅頭加湯?再說有問題可以反映,可以想辦法,這樣公然罵人,踢飯桶,他身為機務負責人應該嗎?老邢大概來的時間不長,不太懂規矩,我就不找他了,你是不是和他說說?"老許點點頭,答應了.
場部傳來消息,聯考分數下來了,我得了289分.國文,政治,曆史考得還可以,都得了70多分;地理59分;數學隻得了6分!今年肯定沒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