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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批評家 | 張莉:“以人的聲音說話”

今日批評家 | 張莉:“以人的聲音說話”

編者按

創作與批評,如鳥之雙翼,車之雙軸。文學創作的發展離不開文學批評的繁榮,離不開一代又一代文學批評家的付出。1998年,《南方文壇》推出“今日批評家”欄目,至今已推介百餘名批評家。不同個性的批評家以其敏銳犀利、才情思力、靈動豐盈言說着“我的批評觀”,上百篇文章累積形成了一種敏感鮮活、富有生氣才情的批評文風。

現在中國作家網将這些文章重新集中推出,與大家分享,敬請關注。

今日批評家

今日批評家 | 張莉:“以人的聲音說話”

張莉(拍攝時間:2008年)

1971 年生,河北保定人,學者,批評家。2000—2007 年先後就讀于清華大學中文系、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獲文學碩士、文學博士學位。曾在南開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後流動站工作。現為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現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著有《浮出曆史地表之前:中國現代女性寫作的發生》《魅力所在:中國當代文學片論》《姐妹鏡像:21 世紀以來的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獲第三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2014 年度華語最佳散文獎,三度獲得《南方文壇》優秀論文獎(2009 年、2011 年、2012 年)。

我的批評觀

“以人的聲音說話”

張 莉

我深信文學依賴智慧和創造的光芒。我知道文學批評有一個高度。例如巴赫金。作為批評家,巴赫金并未遠離文學,但是,他的工作卻照亮了文學以外的世界,甚至改變了我們感受世界的方法。思想體系源出于文學,但又照亮文學,這是偉大批評家的境界。

偉大批評家們須仰視才見,但優秀批評家可以成為方向。在我心目中,優秀批評家首先是“普通讀者”,他(她)有情懷,面對社會的人間情懷,面對作品的文學情懷。他(她)的批評文字不是冷冰冰的鐵闆一塊,它有溫度、有情感、有個性、有發現。優秀的批評家是文學的知音,是作品的知音,是作家的知音。他(她)忠直無欺,可以熱烈贊美一部作品的優長,也能坦率讨論一部作品的缺憾,他們懂得與作家、與作品“将心比心”。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當代文學批評形成了新模式:批評者借用某種理論去解讀作品——西方理論成了很多批評家解讀作品的“拐杖”,甚至是“權杖”。另一種模式是,批評家把文本當作“社會材料”去分析,不關心作品本身的文學性,不注重自己作為讀者的感受力。我不反對文學領域的學術研究,也不反對研究者對理論的學習與化用。我反對教條主義。這使闡釋文學作品的工作變成闡釋“社會材料”的工作,進而這種隐蔽的教條主義形成了可怕的從社會意義出發闡發作品的閱讀/批評習慣——一部作品是否具有可讨論的“文學性”,是否真的打動了你完全被人忽略。

囿于理論與材料的批評文字隻有理論的氣息、材料的氣息,而沒有文學的氣息、人的氣息,它們是僵死的。但是,批評家是人,不是理論機器。人的情感和人的感受性是重要的,在批評領域,在占有理論資源的基礎上,人的主體性應該受到重視。文學批評不能隻滿足于給予讀者新的資訊、重新表述前人的思想,它還應該反映作者的腦力素質,應該具有對文本進行探密的勇氣與潛能。

文學是龐大、富饒、令人沉迷的寶藏,人類生命因為有了它而變得更為豐盈和有光澤。于我而言,閱讀是那麼美好而快樂的事情,它是含英咀華的藝術享受。那麼,批評文字本身也該是藝術品,好的批評文字須“随物賦形”,須生動細膩,須缜密嚴謹,須寫得美——好的批評具有迷人的共性,“正如一切偉大著作一樣,它帶着鮮明的個人印迹;它以人的聲音說話”(桑塔格語)。

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09年第2期

批評家印象記

2008,突然而至的張莉

畢飛宇

我所崇敬的批評家大概是這樣:他們是從哲學上爬下來的,對他們來說, 文學是什麼,他們并不真的關心,他們關心的問題往往比文學更大、更重要, 他們要建構的是他們的體系,文學隻是其中的一個部分。這樣的人具有異乎尋常的辯證能力,他們的大腦就是邏輯,他們飽讀,堅實,在必備的知識架構上沒有明顯的缺陷。他們在外表上有所謂的“書呆子氣”,在推論與梳理的過程中, 他們不失手。他們的神經類型是形而上的,他們不問人間的煙火,他們和人際無關、和江湖無關,他們具有天才的特點,雄心勃勃,心中暗含了偉大的沖動。他們伫立在此岸,心中卻隻有彼岸。

這樣的批評家我崇敬,但并不一定真心喜歡。我真心喜歡的批評家不是從哲學上爬下來的,他們是從文本裡鑽出來的。就天性和氣質而言,他們和作家與詩人一模一樣,他們感性,他們有緻命的、太多的、自己也不那麼喜愛的情感, 他們羞愧于自己的淚水。由于職業訓練的緣故,他們不會待在文本内部,他們有能力從文本的内部鑽出來,渾身沾滿了文本内部的液汁。他們不那麼熱愛偉大, 甚至有些看不上偉大,他們真正熱愛的是生活,是美,是智慧,是一唱三歎和蕩氣回腸。他們有他們的生物性,他們的皮膚好,敏銳,彈性十足,能感受風吹草動,他們騎馬不是為了跑得更快,而是為了一個美好的誤解:認定了自己的尾巴千頭萬緒,容得下千姿百态。他們渴望知道梨子的滋味,他偏偏不種梨樹, 他偏偏不賣水果,結果是,他讓所有的人都想嘗一嘗。

當然,還有另一類,他們一直在讀,已然具備了極好的學養,卻并沒有“做作家”或“做批評家”的打算,他們并沒有把“做作家”或“做批評家”當成自己的“工作”或“人生大計”,他們天生了一顆文學的心,但是,在本質上, 他們在意的是一些朋友、一些問題、一些交流,而不是文學。他們具有灑脫的天性,認準了文學是輔助人生的,他們為了使自己的人生有一個合理的寬度、深度和光潔度,他們便選擇了文學這麼一個“方法論”。他們可以一頭栽進去, 也可以随時放下來。無所謂的。

張莉就是這“另一類”的批評家。我不知道我把張莉女士看作“另一類” 的批評家有沒有使張莉不快,我确實就是這麼看她的。我這樣說自然有我的依據。說一件事。我和張莉女士見過兩次,并不是很熟,但是,就在這有限的兩次見面中,我知道了她的一個趣味,和我一樣,她非常喜愛陳希我。因為喜愛, 她寫了一篇關于“陳老師”的評論。承蒙張莉女士的信任,她把論文先給我看了。張莉的闡發極有見地,卻提出了一些批評。讀着讀着,我的小雞肚腸子緊張起來了,她的措辭開始變得嚴厲,——我很納悶,哪有這麼“喜歡”陳老師的?我當即給張莉女士打了一個電話,問她,你和陳老師很熟悉的吧?張莉說,是的, 他們通過幾次e-mail。噢,通過幾次e-mail。當然“很熟”了。我還是不太了解張莉女士的喜愛,又問:“你的文章‘陳老師’看過了吧?”張莉是這麼告訴我的:“看了,陳老師說,他非常喜歡。”

希我兄我至今沒有見過,放下電話,我卻知道希我兄是一個怎樣的人了, 很自然的,我也就知道張莉女士是怎樣的人了。

我并沒有老于世故,就中國的現狀而言,一個批評家如何去“喜愛”一個作家, 大緻的情形我想我知道。——誰又不知道呢?我想說的是,在希我兄和張莉之間, 有一種令我感動的東西,彌漫着古風。

不用諱言,張莉女士對我的寫作一樣關注有加,就在2008 年,她在《讀書》上發表了《一場災難有多長》,所談論的是拙作《玉秧》。在這裡我需要說明, 和《玉米》《玉秀》比較起來,《玉秧》着實要冷清許多,然而,無論怎樣冷清, 我當然自有主張。能在衆口一詞的背景底下另辟蹊徑,我對張莉女士的勇氣就有了特别的欽佩。讓我長見識的還是《一場災難有多長》的“切口”,這“切口”讓我回望了自己,它讓我在另一條思路上看見了我自己,我對自己說:在我寫《玉秧》的時候,我也許真的就是這麼想的。

嚴格地說,張莉的“專業”不是文學,而是女性研究。就一般的情形而言, 做女性研究的大部分都是“女性主義”者,也有把“女性主義”翻譯成“女權主義” 的。—— 一想起波伏瓦那雙睿智而又堅硬的目光,“女權主義”這個翻譯似乎也并不錯。對于女權主義者,我是尊敬的,但是,骨子裡,我有些怕。我害怕女權主義者當然有原因,我曾經在一扇大門的門口為一位“女權主義”女士開門, 結果令人沮喪,她不高興了,并且把她的不高興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 女性不是弱者,你憑什麼要照顧我?後來我就學乖了,不輕易為女士開門,尤其在波伏瓦女士的故鄉。不過很奇怪,張莉女士我一點也不害怕,如果有機會, 我想我可以給她開門。

扯遠了。

不過我似乎并沒有扯遠,就在前年,我有幸和張莉女士在太原的一次會議上認識了。會議的主題正是女性。關于女性,我又能知道什麼?隻好聽。休會期間,我和一位陌生的女士見面了。幾乎沒有過渡,她一下子就把話題引入到小說的内部,她和我讨論起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來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 她的身邊還有一位漢語極好的外國女學者。這位女學者似乎很女權,她習慣于從女權的角度去區分作家,同時也習慣于從女權主義的角度去區分作品中的人物。張莉的一句話給了我很深的印象:“不能這樣分吧,還是要看人物的塑造的。”

這是一句簡單的話,在我,卻是重要的,這句話裡頭有它堅固的美學原則。藝術從來無法回避意識形态原則,但是,這一切都是以美學原則做前提的。張莉一直強調批評家要說“人話”,我猜想,她首先在意的,還是美學的趣味與審美的能力。一切“主義”都可以奴役人,隻有審美可以使人通向自由。

2008 年,張莉突兀地、清晰地出現在了大家的面前,一如她在會議的休會期間出現在我的面前一樣。她的身姿太迅捷了,給人以異峰突起的印象。其實, 所謂的異峰突起,實在是一個假象。張莉早就在那個高度上了,是我們在事先沒有看見罷了。

我吃驚于張莉的閱讀量,她讀得實在是太多了。也許是有“專業”的緣故, 張莉讀文學就不那麼講究立竿見影。她出色的感受力得益于她的放松,她有效的表達能力得益于她的放松。我猜想張莉女士面對文學的時候是“相看兩不厭” 的,作品與批評家的“互文”該是一種怎樣生動而又活潑的局面?

我不知道張莉以後會幹什麼,“吃”文學這碗飯還是“不吃”文學這碗飯, 我祝願她以後也能像現在這樣放松,如是,是張莉之幸,也是文學之幸。如果張莉在文學的面前能一直簡單而快樂,她将前程遠大。

(畢飛宇,江蘇省作家協會主席)

延伸閱讀

今日批評家 | 張莉:“以人的聲音說話”

《批評家印象記》

張燕玲,張萍 主編

作家出版社 2019年09月

今日批評家 | 張莉:“以人的聲音說話”

《我的批評觀》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6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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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劉雅

二審:王楊

三審:陳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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