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搖落露為霜,古話說“一年補透透,不如補霜降”,珍惜最後的秋日,準備迎接冬。

霜降是秋天的最後一個節氣。霜,露所凝也。白露為霜,寒意層層遞進。我們的老祖宗,生怕自己的子民受寒流“閃擊”,通過最讓人通感的物候步步提醒。晚稻脫粒棉翻曬,精收細打妥收藏。霜降後,苒苒物華休,冬天真的到了,還有什麼待完成,快抓緊。口吻無論溫柔含蓄、哲理隽永,還是嚴苛尖銳,皆是對人間的在意和愛惜。
民間諺語有:高山雪、平原霜。高山關乎人的精神升華,平原則是人間煙火所向。天愈冷,人就會格外貪戀煙火和暖。古話說“一年補透透,不如補霜降”。霜知道自己的責任,它随風潛入夜,給大地披上銀色的衣衫,阡陌田野,屋脊柴垛,一根瑟縮在寒風裡的草,霜将它一把摟住,春蠶吐絲般地,給它織了雪雪白的衣,陽光照下來,草莖美得靈動。
老媽乍見落霜,相當歡喜,我們的生活就出現了“加糖”的轉機。白居易寫:濃霜打白菜,霜威空自嚴。不見菜心死,翻教菜心甜。霜就如同魔術師,一夜間就做成了甜蜜的大産業。經它撫觸,白菜、蘿蔔、菠菜,都會變得甜糯,隻加鹽就極可口,逗得人食欲大開,這又是家家都享受得起的。能将甜津津的味道普及到每家每戶,喚醒人對節令的敏感,淡化生活的蒼涼,讓芸芸衆生在口齒生甘中體味到活着的幸福。外冷内熱的霜,實在慈悲浩蕩。
孩子尚小時,給他讀英國童書《柳林風聲》,書裡有一段,寫狂妄、天真的富二代蟾蜍闖禍後蹲監獄,心裡絕望透了,那日遇到一碗卷心菜,“那股濃烈的香味鑽進了他的鼻孔,立刻使他感到生活也許還不像他想象得那樣絕望空虛”。兒子很好奇問我,卷心菜是什麼菜,怎麼會那麼香呢。我很自然地把故事嫁接到日常生活經驗,告訴他,這是霜打後的卷心菜,很甜很糯很香,一碗蔬菜都能那麼美,生活裡存在的美好豈不是很多很多。
百草枯黃的暮秋,正是菊花盛開的時候。庭院園圃,多是圓頭肥腦的菊,隆隆盛放,仿佛戲裡的花旦。濃妝豔抹的妝容下,占盡舞台上的風光,這并不代表生活裡的幸福。我喜歡野外的小黃菊,鵝黃的瓣如細薄的鱗,一朵就是一隻小太陽。卑微渺小,卻可以活得明媚自洽。老杜說“秋野日疏蕪”,有了一片小黃菊就足以燦爛秋野。而原野上的烏桕樹,霜降後,一棵棵如綠孔雀“嚯”地開屏,待斑斓的樹葉落盡,桕子在鐵黑的枝丫上炸裂,如白梅傲放。若非有霜,成不了這番風流蘊藉。
E.M.福斯特提出過“扁形人物”和“圓形人物”的著名理論:扁形人物是圍繞着單一的觀念或素質塑造,圓形人物則更加多變,即便年長,依然保留有形成和發展的可能性。晚秋的烏桕樹就讓我們見識了何為“圓形”——滄桑了,并不代表不能讓自己變得更美好。還有的柿子,骨相赤裸的枝條,高擎一隻隻紅燈籠,搖曳出一樹灼熱的光,彈眼落睛。霜降後燈籠柿甜津欲滴,每天吃一隻,就解決了人一天當中維生素C需要量的一半。老話講,霜降這天吃杮子,整個冬天不流鼻涕,嘴唇不會裂開。是霜的“造化鐘神秀”吧。人喜歡,鳥也歡喜。
霜降是實體的,也是感性的。慶曆新政改革失敗,當事人之一的歐陽修,也是披了寒霜被貶到滁州,大文豪并沒是以一蹶不振,反而寫出名垂文學史的《醉翁亭記》,重壓之下留下深深轍痕。而蘇轼前後《赤壁賦》絕唱,不也是被貶黃州時的傑作嗎。所謂“文章憎命達”,杜老夫子早在千年之前,就對風霜磨砺的人生報以樂觀主義精神。
心底裡,我們總會欣賞苦難中的甘甜、冰冷裡的溫暖,霜凍下的傲骨。
人生于世,難免困厄——一顆心,經得起霜意,冬天就不覺得難捱。(王征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