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居在仙山·秋晨

第一章  居在仙山·秋晨

醒來。看表是早晨六點鐘。窗外天空被山斜切半邊,呈現一個弦不規則三角形,有點藍,有點朦胧亮色。間或,山雉、麂子在山梁上叫,聲音繞林,濕潤飄忽,原始森林的雞鳴犬吠。起床洗潄,洗手間窗外,石槽河水喧嘩,河邊一棵長蕊杜鵑樹上,立着一隻橙翅噪鹛。早晨好,我心裡面跟它打了一個招呼,它就跳到一棵青麸楊樹上,啄食青麸楊樹聚成穗狀的禇色小顆粒種子。我的朋友,它已經進行早餐。河水在一塊白雲岩的巨石邊上拉過一條線,秋天了呀,河水枯瘦,河床上露出一些塊狀的紫紅、暗褐色白雲岩和暗綠色的輝綠岩,有些象牙色的白雲岩陳列其間,清水洇濕的岩石鮮嫩好看,一條裸露的河是一個地質博物館。

黎明穿着一條透明的白紗裙,天色開始明亮。從寫作人到種茶、養蜂人的角色轉換,我已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穿上山叢林軍裝、哥倫比亞登山鞋,開門下到一樓,從樓廳的工具角拿起扁擔、水桶、鋤頭和鐮刀,挑肩上往茶園走。去石槽河邊的古清生茶園,淡然的薄霧輕掩峽谷,沿着人工石道走一個之字形的大彎,過一道木橋。茶園在東北的方向,石槽河邊一個漫弧形山坡,在森林包圍之中,經修剪與采摘的成行灌木茶樹,不規則地排列,茶園的前方中央有一棵大闆栗樹。茶園約三畝,臨河邊亂石橫陳,生長着挺拔的青麸楊樹和杉樹。樹下有我種植的蕙蘭、春蘭、杜鵑蘭和三棱蝦脊蘭。茶行間則有四季桂、瑞香、野菊和百合……茶園春夏秋冬皆有芳香。還打算在茶園的路邊築起竹籬笆,籬笆下種金銀花,讓它們攀援在籬笆上。

石槽河的河水永不停息地流,它們撫去河床巨石的棱角,千萬年經久的的沖刷,流水将官門山的岩石勒出深槽,得名石槽河。在地質學方面,石槽河被命名為石槽河組,它的地質構造伸延至江漢平原,石槽河剖面為模式标本。河邊的森林依然有霧,貼河邊向坡上卷退,愈高愈濃,積成乳白色條帶環繞山梁。行走,驚動了晨起的鳥類,兩隻紅腹錦雞飛越七八行茶樹,落到一片青蔥的杉樹後面,栖立構樹的秃枝。片刻,紅腹錦雞向山上跳躍而去。三五隻紅嘴藍雀先後從坡上的水青岡樹對角飛到河邊的香果樹,長花尾巴飄飄。秋天了,種茶人采罷秋茶,收獲季節即告結束,我的茶園管理工作已經開始。

河邊修了平整的棧道,官門山辟成探索·發現主題旅遊景區,将來遊客沿棧道賞景,路過茶園,希望會于此灑落笑聲,茶園也是百花園。多少年過去了,夢想着自己有一片森林中的茶園,在茶園種茶養花,品茗寫作,像耕讀時代那樣去過文人的生活。現在我已經有了三片茶園,青蔥的茶園是我真摯的朋友,它靜默守候于此,在我心靈安甯的部位。我每一次這樣走向茶園的時候,都有新鮮與陌生的感覺。茶葉上的露水霜白,似乎要永遠地與我較勁的紅蜘蛛,它們又悄悄地爬上茶樹編織了捕獵的小網。伫立在茶園中,有時候會想起盧梭,梳理心靈的一些陳積意念,那裡有些曆史斑痕,如岩石上次第生長的苔藓,已經無法消隐。

早晨的峽谷隻有河流的聲音,兩岸聳立筆陡的山峰,筆陡的山峰又延綿成片。山上的樹木參差密集,瘦長地探往天空。我喜歡這樣的秋天,空氣明澈,水細天藍,一個峽谷,一個人的空間,有蒼天大地。眼前,色彩有些凝滞,成片槭科植物葉子深紅,殼鬥科植物葉子土黃,常綠闊葉林的葉子墨綠。地上堆積的落葉,夜露已使濕潤,踩在腳下綿軟。我到茶園來,給一些新補種的茶樹澆水,還有蘭花。正着手在茶園套種一千株蘭花,先種的蘭花已經成活,抽出新葉和花箭。誰能在秋天伫立河邊,細觀時間的指紋,透過植物群集的舉動,感念心底的流水之波?野菊花依然執着簇簇嫩黃的花朵,山林脫去華麗盛裝,樹木将在寒冬裸體而眠。冬季已然不遙遠,周莊飲露,那應該是遠别的夏季。

順石階下河,水淺,執勺往桶中舀水。透明的河水,沙石上遊着小魚兒,它們叫做長江鱥魚,花了四年時間找到它們名字。在茶園邊的水潭,我常給它們投喂饅頭。長江鱥魚有一個特别的習俗,秋天遊入地下河越冬,明年春天随泉水湧出。那些魚泉,主要是長江鱥魚,它們群集尾巴朝外,頭頂激流退湧出地下暗河,回到漲水的地上明河。這就是為什麼小河冬天枯斷或結冰,春天還會有魚兒的原故。現在,魚兒該入地下河了,它們在玩一年最後的遊戲,胭紅的青麸楊樹和鵝黃的山核桃樹葉沉入河底,秋天山影與晨光紅雲貼在水面。

挑水往上走,前桶的水蕩漾出一些,洇濕一角台階。繞道茶園東北角,沿邊坡上。補種的茶樹需要隔周潤根,茶園新補了5分地茶樹,它們的葉子反映出幹渴。舀了水,澆到泥土培實的茶樹根下,浸潤到棕色的土壤。飲清泉的茶樹,都像孩子,是以茶樹都是我的孩子。一枚枯黃的闆栗樹葉飄飄忽忽落下,躺在綠的茶樹葉上,如落在孩子發際。拾了,扔腳下,踩到泥裡。枯榮的事,在自然間是一個常态,茶樹綠着葉子休眠越冬。這個秋季天幹旱,山地土壤,濕時恒濕,幹旱時忽的幹燥。

在神農架官門山峽谷,風調雨順時種茶無需灌溉系統,茶樹生長期的多數時間風調雨順,烈日炎炎的夏日,每天下半至一小時暴雨。下一整天,河流會洪波滔滔。奔瀉。神農架人将飛馳而來瞬時離去的暴雨,叫跑暴。跑暴從河的上遊神農頂一路奔跑狂瀉,山谷霧鎖,雨葉沙沙,天地間一團混沌,近處雨箭狂擊……驟然終止,雲開日出,陽光燦爛,碧空洗淨。秋天的雨平和地下,河水就扁寬,水面有些許彩色的葉子若扁舟悠悠。茶園山上有一個小泉,鹿子、羚羊常去飲水,我想用竹管接了,好煮水品茶。生命中有如許純淨充填的甯靜,我便能從茶中品出滋味,清苦之下的甘甜。我十分明白植物的葉子、主杆和根系,闆栗樹的樹冠像一個中年人思想四面伸展沉垂。

澆罷水。滋根之水浸潤,茶樹依然沮喪地立着,它們的恢複會很慢的。我知道,前年種的茶樹也這樣,枝頭的葉子也會落去,待春天到才萌發新葉。天大亮了,兒時在故鄉,此刻要回去吃飯。兒時好像很近,木槿花開,水井,淡淡的炊煙。兒時的勞作,是一種興趣,遊戲,棗子一樣自然墜落。如今,我來到神農架原始森林,已經是有年頭了,在北京與神農架之間往返,駕駛汽車,沿途品味美食,拍攝風景。有些路況好啊,有些路況糟糕。曾經計劃以數年時間沿着長江垂釣,釣那鄉土風情,被這些茶樹拉住了我。

現在,我要清除一些入侵茶樹行間的植物。雞矢藤、鹽膚木已經跟我鬥了一個春天,一個夏天,前赴後繼,它們的種子源源地被鳥類帶來,不斷地萌發,不停地有幼苗在茶樹下生長。我不論如何的努力,要驅逐盡入侵茶園的植物,永難實作。官門山峽谷,植物的種類多達2000多種,原始森林從來不缺乏種子,有的是時間,它們的信心像枝葉一樣滿滿,從容不迫地尋找空間,尋找機會,滲透和占領,瘋狂地生長。

紮根土壤的植物,彼此間以枝條、藤蔓和根須去厮殺。腳下的草類糾結,展現全天候角力。它們各自探出枝頭去壓、去抽打、去阻擋住對方;或伸出觸須去抓、去撓、去死死地揪住其他草類;抱成團在,擠成片,草類世界各自不甘屈服,直到秋天雙雙及成片枯死。鹿藿就是這樣,它的藤蔓纖細堅韌,以繞指之柔的功力狠命地揪住它能揪住的草莖和灌木,對茶樹亦不留情,一年二年三年……枯死亦不爛不離。鹿藿邊上,絞股蘭蓬勃探頭,出其不意伸出許多觸須,抓住任何一根草莖、灌木枝丫緊緊纏繞,繞彈簧狀,纏緊抓牢它能夠抓住的,包括石頭。藤本植物蛇一樣迂回盤繞覆寫,肆意奪走他人陽光。

偉大的生存之戰綿延山巒,奔向天際。茶樹在肉搏的原始森林之中,靜默地生長,它們碧綠成行,漫延山坡。它們享受着我搬運來的森林腐殖土和梅花鹿、山羊、金絲燕糞,采茶的空間一直被窺視,這兒不乏種子與生長,進入茶園裸露的土壤令小型植物極度興奮,它們在茶樹及其他入侵者之間展開争奪,一些勇猛的突進者,被植物學家命名為先鋒植物。它們讓種子墜落、飄飛、搭挂動物皮毛,逐水而流及讓鳥類啄食以遠播,在四季萌發。我研究所學生态規則,一個旁觀者,打開一扇門,先祖定義它們的存在形式為相克相生。空間競奪之際,植物使出視覺之外的暗力,化感作用無所不在。化感作用中的他感作用,茶園中突出的為漆科樹種。漆科樹種對茶樹發揮抑制。他感作用是德國學者H.Molisch于1937年提出,他認為植物的他感作用就是一種植物通過向體外分泌代謝過程中的化學物質,對其他植物産生直接或間接影響。這個生存方程式十分難以解開,靜靜的森林,守持着喧嚣的寂靜。

植物世界殘酷競争,根系在地下糾結,奪肥,長滿葉子的枝丫向上争奪陽光。植物的化感作用,分二類,他感作用和自毒。我的茶園邊,漆科鹽膚木屬的青麸楊樹、鹽膚木樹都有他感作用,它們的葉子分泌化學物質,經雨水滴落茶樹上,抑制茶樹生長。放眼從山坡往下看,茶園邊青麸楊樹下的茶樹,生長得艱難,我隻好将青麸楊樹探到茶樹上空的枝丫剪掉,茶樹解放。

茶樹有自毒,它屬于種族之内的化學之戰。茶樹生長久了,茶林密集,會自動向土壤排放多酚類和咖啡堿,積而抑制小茶樹生長,扼制茶果在土壤中發芽,以控族群生長過密。這種自毒機制,出于防止茶樹生長擁擠導緻茶樹的整體滅亡。豆科、茄科、菊科等等植物,都有這樣的自毒機制。我從遙遠的地方運來生石灰,對土壤中茶的自毒進行螯合。自毒,植物殘忍又理智的機制。新茶園中,為生長和與其他植物進行領地大戰,新組合的社會,茶樹會關閉自毒機制,以保證茶樹的茁壯生長。

從茶樹行中一一将入侵植物拔起,剪去根,集中扔到岩坡上。它們中有些植物的莖杆落土仍能夠生根成活。我在春季和夏季,一直與雞雉藤、鹽膚木作戰,沒法完全除盡它們。蓼、香薷、魚腥草、蠅子草和茜草,都會頑強地争奪空間,蓼和香薷需要茶樹邊的空地紮根,魚腥草、蠅子草和茜草,能夠隐秘地生長在茶樹的根下,直到它們從茶樹的枝葉上探出頭,才會暴露陽光下。這些植物都在等待機會,有時候,我以為已經除盡了它們,待我去木魚小鎮上飲茶,或者進入原始森林攝影,數天後傳回茶園,它們已然長出了一小一小簇,綿延地自得地立着或伏在茶行間。一切生長于林緣地帶的植物,它們被原始森林強勢植物逐出森林,尋找着可能的生長空間與機宜。

我在有些茶行間種植了黃豆,以抵抗草的進攻,增加土壤的含氮量。黃豆出芽的時候,草類瘋狂地壓制它,令其不得見天日。春天時節的草,以撐杆跳的速度健壯生長,黃豆芽毫無還手能力,草類将黃豆芽按着狠狠地打。白嫩的豆芽,像黎明的微光,沒有還手之力。白蒿、水蒿、神農架蒿、條葉薊、山牛蒡、球米草、馬唐、畫眉草、蝠王草、東方草莓、蠅子草、鹿霍、一年蓬、馬蘭等,它們的群毆主義面前,豆芽很蒼白呀。然而,悲劇是如此容易誕生,野兔在黎明時分來收獲了豆芽,藏身于草叢深處的豆芽,經受過萌發時期的暴打之後,忽的探出頭來,展開濃綠的葉子。大闆栗樹下茶園的角落,有些草類是我用手工拔除了的,我不能忍受黃豆芽被野孩子似的草類欺壓。

大約幹兩個小時的活,身上出了汗,伸直腰,擡頭看看山,山霧已近山頂,陽光給它抹上玫瑰的色澤。我常不看與茶園連體的山梁,習慣性眺望隔河相望的山頭,那邊有熊,秋天就能看到它們在闆栗樹搭的熊坐墊。熊在秋天,要吃足蓄膘,以便冬眠。它們上到闆栗樹上,折枝橫在樹杈上,坐穩了,悠悠哉哉地吃闆栗,吃飽在樹上靠着打個小盹,接續再吃。現在葉子落下來,熊坐墊悉數暴露,在高高的樹杈上,如鳥巢。實際上,我身後的山上,熊的活動更多,它們經我茶園側邊下河飲水。

茶樹間的蠅子草相當難扯,它們的淺綠色莖纖細,糾結纏繞茶樹,以密集的形式壯大勢力,遮蔽茶樹的陽光,些許小的茶樹,都快被它們的纖柔纏死了。粗若漁線般的莖,蠅子草細細密密地纏住茶樹,不過是三五天功夫。扯出蠅子草,它的莖上挂着一串潔白的小花,漂亮,樸實而精緻,心頗不忍。然而,它對茶樹溫柔的絞殺,皆源于它弱不禁風的纖細的莖。它必須纏繞,也必須攀援。我在拔去雞矢藤、鹽膚木的同時,連帶扯去蠅子草,以及鹿藿。鹿藿是豆科藤本植物,我有時保留它,如果未将茶樹纏繞太苦難。豆科植物的根瘤菌可以固氮,改良土壤。

兩個小時夠我整理茶園的一個小角落。此時,身上出了汗,褲管和衣袖被露水打濕。秋風住了,太陽曬得人暖融融。一個晴朗的秋天光臨,光芒穿透峽谷,河流和山巒。茶園的河邊,長着一棵大野柿子樹,柿野子已經成熟,茂密的樹枝挂滿橙黃的比豌豆大點的野柿子。我覺得要是有家柿子那麼大,就能滿足人的普通的審美趣味。野柿子樹緊鄰有一棵野李子樹,野李子熟透時,也是橙黃色的,野李子綿甜柔香,有幾絲熱帶氣息,我喜歡它,兒時在故鄉吃過,将它叫黃竹李,摘了儲存在籮筐裝的谷殼裡,每放學回來吃二枚。

我有時候會站在茶園中幻想,養一隻乘巧服從的山羊,牽着它從茶行間走過,它就将我要除去的草類和入侵樹苗吃去,山羊還能鑽進茶樹縫隙吃草。這個念頭萌生後便取消,茶園内有20多種植物,有許多山羊不喜歡吃呢。山羊喜歡吃豆科、薔薇科植物,這些植物的味道及口感佳。鹿藿、馬棘、胡枝子、葛藤都屬豆科,恰我又想保留豆科植物,想想去除掉的雞矢藤山羊怎麼會喜歡吃呢?雞矢藤有臭味。

當了種茶人,不欲将茶園草類一律去除,保持茶園生物多樣性益于茶,禾大學的草相安無事,豆科留着,菊科的蜂鬥菜要去除,蟹甲草、水蒿也一樣,它們生長得太招遙,皆有他感作用。還希望拔了伫麻,薯蓣。野生薯蓣好吃否?這是一個問題。春天的時候,我跟張代貴教授沿着官門山峽谷拍植物,拍到茶園下面,看到一棵小勾兒茶。小勾兒茶于1907年被英國植物學家享利首次發現,曆史紀錄在興山發現。那時候,我茶園由興山轄呢。或許,那棵小勾兒茶就是這一棵小勾兒茶的父本?野生小勾兒茶如今全球剩下約30棵,分别在湖北神農架、五峰和保康。小勾兒茶曾絕迹一百年,百年之後重新發現,它就在我的茶園邊上。

有一次做夢,與一頭巨大的黑熊相遇,一時間雙雙不知道所措,要麼拼死一搏,要麼君子相讓,我們誰都想不好哪個選項合适。在2006年那個雪天的下午,決定留在原始森林考察與寫作的時候,冰天雪地的原始森林,隻有星鴉在空曠的原始森林上空鳴叫,它的嗓子有些沙啞,我就不敢喝水,擔心半夜要起床出門,那時候突然從喧嚣繁華的北京進入原始森林,初有異地的不适應。後來,适應了,如我現在這樣,住在茶園邊上,見的人少,看的樹多。完成了早晨的勞動,得回去做飯吃了,然後去山上拍攝秋景。

收拾鋤頭、鐮刀、水桶和扁擔,挑起來往回走。走到茶園西南角,一片大半人高的一年蓬,開着白花,它們好久就開花了的呀,現在依然開着。有蜜蜂在飛,一隻黑色的鳳蝶飄忽而過。我看見一年蓬中,長着一棵火棘樹,火棘是小灌木,薔薇科。一年蓬是泊來物種,來自地球的另一半,世界上許多物種在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