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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苓岑 | 爪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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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蟾

趙苓岑

序曲

五個熟悉的陌生人困在大禮堂,洄水橋炸毀,斷了通山門關的路,401廠已成絕境。馄饨上了桌,涼了。窗外的雪似久久不散的高湯熱氣,模糊了大禮堂外整個廠區。大家熬着。燈光球場亮起串燈時,放映室又傳出歌聲:

風兒把心搖

搖到天際了

想找到你找不到

怎麼不心焦……

劉海甯包着紗布的手敲着盛馄饨的鋁飯盒,跟唱到此,說:“來一個!”

五個中年人時隔二十五年又玩起了“電線杆”遊戲。猜拳輸了的李雪背對所有人站在十步之外的不遠處,曹甯、崽兒、劉海甯、何歆間隔不一地站在後邊,從十倒數到一,十聲之内李雪随時可以喊“電線杆”,後邊跑動的人在十聲之内可以随意觸碰李雪,聽到“電線杆”後,就要原地不動。李雪標明一人,向他走五步,摸不到對方,李雪便繼續背對大家,摸到誰誰代替她。

數到五,擺鐘報時二十三點整。放映室的歌聲驟停,傳出一個陌生的聲音:

“‘電線杆’。對,就是這個場景,二十五年了,不會這麼輕易過去……好久不見,各位。廚師李凡平和奶霸高那個打小看小人書的兒子做了主播,竟然成了你們五人當中最有話語權和監督權的人;文秘劉和平的兒子反倒做起了生意;何歆……寫了不少偵破故事;李雪和曹甯聽說半個月後就要結婚了,性格最不像曹廠長的兒子曹甯都當上文體局的局長了。出獄十年了,曹廠長對山門關念念不忘,他總是那麼喜歡密室,比如監獄。明天下午三點施工隊就要到山門關了,預計後天早上五點能夠進到廠區,在這期間,我需要你們所有人把時鐘調回到二十五年前發生大火的那天,把午夜夢回驚醒你們的記憶說出來,規則就是遊戲的規則,背對所有人的人提問,其餘人十聲内跑起來,話也說起來,‘電線杆’之後,五步之内被摸到的人繼續背對所有人提問。”

“輸了的人呢?”

“沒有輸家,隻有死人。現在已經過了半個小時,距離後天淩晨五點還有二十九個半小時,如果在這期間你們沒有給出我滿意的答案,那你們也不用白費力氣地盤算怎麼逃,1、2、3、 4、5,一個都不會少。”

“你想要什麼,我們又知道什麼?”說話的人是曹甯,左手手腕系一段小紅繩。

梁雁翎的歌聲繼續循環。

第一輪

李雪背對大家,問:“職工運動會當晚誰看見劉海甯了?”

“運動會?你說什麼呢!大火那天廠區停了電,别說運動會了,彩電都來不及擡!是吧,何歆?”

“大火頭一天……那天周一,運動會後每家發了米,我爸包了豆腐餡的馄饨,提議每家拿一個菜,大家到燈光球場上吃流水席。”

“想起來了,但哪來的米啊?當晚我媽還跟我爸吵了一頓,說他喝得爛醉東西都丢了。”

“不是丢了,是所有人都沒拿到米。第二天我爸讓劉海甯父親檢視運動會當晚的人事安排,運動會後頒獎、領獎、喝水、吃瓜、收拾瓜子殼滿地的球場,還有搬桌子、椅子到大禮堂。”

“大禮堂?何歆剛才不是說流水席在燈光球場嗎?”

“黃昏時下了雨。我爸又提議把流水席改到大禮堂裡,把大門敞開,聽聽雨,正好瞧一瞧黃昏雨到淩晨雨,在璀璨的光影裡、淅瀝瀝的雨聲中,大家喝個痛快。頒獎禮的時候,曹甯的爸爸剛從省城回來,捧回了全省名牌企業的牌子,全廠男女老少都很激動。”

“那米呢?”

“和米一起消失的還有劉海甯,崽兒爸媽打架驚動了平房區,崽兒趁亂跑了出來……”

“李雪你瘋了嗎?”崽兒看向何歆,罵的是李雪,向李雪後背伸出的手收了回來。

李雪喊:“電線杆。”

第一步,李雪說:“何歆你什麼都知道啊……”

第二步,“曹甯不怎麼說話呢……”

第三步,“……劉海甯,運動會當晚你失約,原來在搬米。”她摸到了劉海甯的手。

第二輪

劉海甯背對其餘人,問:“半夜三點接了個電話,說我店裡着火,等我趕到的時候,店門前有隻燃燒的火盆,我從火盆中救下一張照片,照片裡是二十五年前的我們在燈光球場玩‘電線杆’,卷簾門邊上貼了張便條,上面寫着‘你賭鬼老爸說的是真的,二十五年前401廠那場大火死了一個人’,這就是昨晚上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我要問的就是你們,你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二十五年不見的五個人怎麼突然間就重聚在山門關的401廠?你們回答問題之前,我想提醒一句,接下來無論輪到誰背對大家,就問一個問題,‘大火之後少了誰’。”

“海甯你不是做平台的嗎?怎麼做實體了?一個星期前我在木渎書院做讀者見面會,問答環節有人問了一個問題,他問我《爪蟾》如果寫到第二部,躲在暗處的兇手會不會傷害已經過上正常生活的謝禮。我忘了是怎麼敷衍過去的,那天讀者很多,新的問題不斷提出,結束時我覺得有些蹊跷,再看時人已經走光,這就到了昨天夜裡,我收到一個快遞,是一張飛來山門關的機票,附帶着一張便條,上面寫着‘今晚8:00施工隊就會炸掉洄水橋,三天後,謝丹的骨灰就會澆灌進水泥裡,砌成新的高牆’。謝丹是我新作《爪蟾》裡的死者。”

其餘人陷入沉默,停止了跑動。

崽兒慘叫一聲,大家看過去時,崽兒手臂處中了一槍,地上有血。

放映廳裡的那個聲音說:“這樣不好,學習要好好學,該玩的時候得認真玩。曹甯沒必要發言,你每周都要回山門關看你父親。動起來吧,孩子們。”

崽兒痛得厲害,渾身發顫,搶着說:“我要你們待會兒無論輪到誰隻問一個問題,‘二十五年前誰與我們五家走得最近,後來卻斷了聯系’,這個人或許現在就在放映廳裡監視着我們的一舉一動,就是他剛才給了我一槍,說不準下一秒就輪到你們。至于我怎麼就回了山門關,我有一個粉絲長期給我豐厚的打賞,一個星期内軟磨硬泡好幾次說要見我,我沒有網約的習慣,隻是希望對方能繼續打賞,就在前天答應的,今天見,然後就這樣了。”

劉海甯喊:“電線杆!”

第一步,劉海甯問:“崽兒你的意思是對方是女人?”

第二步,劉海甯問:“何歆,讀者見面會上提問的人,在我店鋪門口燒照片的人,長期給崽兒直播打賞的人以及監視李雪和曹甯的人,如果是同一人的話,需要滿足一個條件。那晚我聽到的聲音經過處理,分辨不出性别,何歆你得仔細回想,見面會當天提問的人是男是女?如果是一個女人,那故意接近我們的或許是同一人,但如果見面會上提問的是個男人,那麼至少能夠肯定一件事:我們面對的敵人至少有兩人。”

第三步:“第一,我開頭說下一個提問‘大火後少了誰’,崽兒剛才提醒了我,他說應該要問‘二十五年前誰與我們五家走得最近,後來卻斷了聯系’,那麼,大火後應該至少少了兩個人,一個可能已經在二十五年前死了,另一個隐藏起來,要為死人報仇。第二,如果在何歆讀者見面會上提問的是個男人,那麼就出現了至少第三種可能:二十五年前少了的可不隻是兩人,而是三人。何歆,我希望你把握好第三輪的機會,現在是……”

曹甯走到劉海甯背後,拍他一下說:“在你碰到何歆前,我先動了,我犯規,算我輸,輪到我來背對大家。”

趙苓岑 | 爪蟾

第三輪

曹甯背對大家的時候,放映廳換了一首歌:

你最愛說你是一顆塵埃

偶爾會惡作劇地飄進我眼裡

甯願我哭泣 不讓我愛你

你就真的像塵埃消失在風裡

聽到這,曹甯說:“海甯是401廠子弟學校最耀眼的存在。他衣着幹淨,臉也幹淨,你們還記得嗎?‘電線杆’結束後,我們五個人走上魚塘田埂,繞過一棵雪松。那棵雪松很大,我們五個人都抱不過來,大人說先有了緣獅山然後才有401廠,那棵雪松一直就在那裡。那裡在我們還是孩子時就已經被炸平挖坑,做了魚塘。‘電線杆’結束差不多過了夜裡九點,我們借着粼粼波光的魚塘爬上緣獅嶺,崽兒總是跟海甯要兩張廁紙,蹲廁所裡半天,等快到食堂前假山的時候才追上我們。等到熱騰騰的馄饨上了桌,他還是喘個不停,又跟海甯要兩張廁紙擦口水。海甯和他爸爸來到廠裡時就很瘦,過了幾年還是很瘦,我們把馄饨吃了個精光,連蔥段也扒幹淨的時候,海甯早已經擦幹嘴,坐在一旁安靜地等。我那時氣他,故意嗆他是個戴紅領巾的老幹部,他也不還嘴,說是臨睡前吃太飽不好。我爸上夜班之前不都把我放海甯他們家嘛,和平叔進了廠,這廠裡才有了文書,直到二十五年前那場火災,和平叔就是401廠的精神圖騰。我爸總說,‘像401廠這樣的三線廠要發展,靠的就是廠裡這些榮民、知青、大中專學生、農場職工的孩子。要學習。成天在食堂、魚塘周圍瞎轉悠,完了十五六歲就上生産線,不是原地踏步嗎?别總惦記着原本建設兵團的特權,而忘了我們是做鞋的,我看你和平叔叔發表的文章就寫得挺好:世上原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世上原本沒有鞋,要征服腳下的路,就有了鞋。世上有多少種路,人就有多少種鞋。地上有多長的路,就有比路更長的鞋。”

放映廳那邊笑了。

曹甯沒停下來,“‘401廠的孩子要走别人沒走的路,征服更多的路,401的鞋才能賣到更多的地方’。海甯的話提醒了我,誰是二十五年前與我們五家走得近的人?但走得近不意味着關系好,與五家走得近,并不意味着與五家同樣好。遊戲剛開始的時候,雪兒提了一個問題,似乎把焦點集中到了丢失的米和海甯身上,我可以告訴大家,運動會那天被遺忘的米就是海甯搬走的。運動會那天我爸在省城領了名牌企業的牌,很興奮,抱了牌子便往廠裡趕,還真趕上最後的頒獎禮了,捧着獎杯上台講了幾句,讓獲獎人員一個個輪流摸一摸名企的牌子。所有人都很激動,圍着他問這問那。當時突然打了雷,他便吩咐和平叔把米搬到辦公樓裡,想着第二天吩咐各工廠中的房間主任領了再分發下去。和平叔剛好被一個孩子纏住問問題,當時海甯來向他要單車鑰匙,他給了海甯車鑰匙、辦公樓鑰匙,囑咐海甯把米都馱到辦公樓去。丢米的那天隻有海甯握着堆米的辦公樓鑰匙。我爸從不掩飾地喜歡海甯,這事便算過去了。當然,誰也不會那麼無聊,過了二十五年為那幾袋米讨公道,海甯看似也不以為意,但你們發現沒有,我在說海甯父親的時候,放映廳那位沒有任何反應,直到我說起我爸,放映廳發出了一聲冷笑,是以麻煩各位,努力想想當時誰對我父親意見最大,隻要搞清楚了放映廳那位的身份,我們就能知道他為什麼而來。”

“彩電、錄像機各一台,現金一萬,這是大火前三個小時警察從我家裡搜出來的,對曹廠長的搜捕應該是同時進行的,是以崽兒你第一輪說的不對,大火前三個小時,彩電就已經沒了。”

“何歆,我這才發現你是條不吭聲的狗。問誰和曹甯他爸有過節,是不是隻要能把髒水往我這潑,即便要你反反複複地講你自己親爸挪用公款的事也行?當時廠裡要蓋新職工宿舍,全廠上下最開心的就數你吧?像你這麼清高的人,連你親爸都沒資格跟你擠一個屋,你鐵定心裡這麼盤算的吧?換了大屋圖個清靜。就你爸見了曹甯他爸的那個奴性,别說你了,我看了都直犯惡心。我告訴你,磚瓦小平房一帶的更想住到整潔的單元樓裡,你好意思?全廠上下就你家、曹家有彩電,曹甯他爸不讓他看電視,好,把曹甯叫上,李雪、劉海甯、我,上你們家看《七龍珠》。那時候把遙控器能按的按鈕按遍了就一個台,晚飯的時候就放《七龍珠》的錄像帶,你以為我們上你家蹭飯呢?那時候哪像現在,看劇下飯,我們那時候不都是吃飯下劇嗎?你不喜歡,那房子是你爸的,上你家隻要帶上曹甯,你爸就把我們當天王老子。說回蓋職工宿舍的事,曹甯他爸收了施工隊資老大的密碼箱也就算了,幹嗎偏偏被我媽撞見?那資老大在山門關是個濫賭的騙子,你問問劉海甯,你問問他,他爸是怎麼賭得連内褲都輸光的。那時候誰家開個小賣鋪,誰家就相當于監控器和資訊站,我告訴你,别說男盜女娼、A錢受賄這麼紮眼的事,即便是早戀、叫床、換尿布這檔子破事,我媽也知根知底。說到劉海甯,李雪你一個快要嫁人的女人,幹什麼一上來就不相幹地問些你和劉海甯的爛事,浪費多少時間?你們别以為我不知道,他倆偷偷好着呢,我媽都跟我說了,好幾次夜裡見劉海甯和李雪卿卿我我,你們以為李雪真是個青春玉女呢?曹甯,小曹廠長,你怕是穿了雙破鞋。都說你不像你爸,你爸當兵出身,壯得像頭牛,你就一紙老虎,孬得狠。剛才曹甯他是不是猛誇劉海甯啊?他能不誇嗎?劉海甯私底下揍了他多少次,我可都親眼瞧着呢。我看就問問曹甯和劉海甯兩家的恩怨吧,剛才說他爸如何如何欣賞劉和平,又如何如何包庇偷米的劉海甯,怕是鉚足了勁想摘幹淨吧?然後,我最後說一次,曹甯他爸,也就是曹民兵,他收了施工隊資老大親自登門送上的三十萬人民币的密碼箱,後來那報紙上不寫了嗎,他那是喪失了理智和黨性原則,玷污了共産黨員這一聖潔的稱号,從人民的功臣淪落為人民的罪人。我爸舉報他那是人民的英雄,根本不存在私怨。”

曹甯喊了聲“電線杆”,并不說話,直接走向劉海甯,碰了他一下。

第四輪

劉海甯看了李雪一眼,再背對大家。

劉海甯問了一句:“運動會結束後的當晚,何歆你說我和米一起消失了,然後你又說等大禮堂的流水席結束後,醉酒回到家的李凡平,也就是崽兒他爸,和清醒的崽兒他媽大吵一頓,不僅動了手,還驚動了鄰居,再然後崽兒趁亂跑了出來。那麼我如果現在承認米确實是我搬走的,那就證明你說的是真的,也就意味着你親眼看見了你剛才描述的一切,那又證明你說了假話。你說‘運動會當晚和米一起消失的還有劉海甯’,直截了當地說,‘我看見劉海甯騎着單車把米全搬走了’不是更有說服力嗎?為什麼你像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想說,同時又在隐瞞什麼似的呢?你别急,這不是我的問題,我要問的是:運動會結束,流水席也結束後,崽兒逃出家門後做了什麼?”

曹甯再次犯規。

劉海甯大喝:“你幹什麼!我還沒倒數呢!還以為跟從前一樣廠裡你爸說了算,我們五個人你說了算,上哪兒玩‘電線杆’你說了算,從哪兒上緣獅嶺你說了算,上食堂吃宵夜你說了算,宵夜吃馄饨你說了算呀……還是你想隐瞞什麼,你那是發問?你那是想讓大家跟你一起開倒車,把話題往回帶,你到底想隐瞞什麼?大火那天你們不都看到李雪右手臂的傷了嗎?頭晚上發生的事你是不是一直都清楚,還是說……你是不是也有份?是不是你?否則李雪怎麼就跟了你。”

劉海甯與曹甯扭打中,劉海甯小腿處中了一槍。

曹甯顯出驚訝之色,拾起扭打中斷落在地的手繩。

此時,風卷着雪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一時分不清是巨大的白色“蠶繭”來得太匆匆帶來了風雪,還是風雪好心,忙碌中抽出時間送來了一個巨大的白色“蠶繭”,飄落在大禮堂敞開的門外。崽兒、劉海甯、何歆三人拍落蠶繭積雪的外衣,露出一尊晶瑩剔透的巨大冰球。崽兒不知上哪兒提來一隻熱水壺,傾壺而下的滾水遇冰騰起熱氣,直逼三人閉眼。三人睜開眼睛時,變得愈加巨大的冰球形成了一層新的表面,光滑而堅固。曹甯推開崽兒,揮舞手中的鐵杆敲擊堅硬的冰球。崽兒手臂上裂開的傷口被冰條紮破,一陣暈厥,他掙紮着往劉海甯坐着的地方走。何歆與曹甯半天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裡面是什麼?”劉海甯問。

“砸開了?”劉海甯再問。

“何歆,裡面是什麼?”劉海甯朝退到觀衆席上頹坐着的何歆喊。

劉海甯拖着一條廢掉的右腿挪到巨大的冰球前。劉海甯與曹甯繼續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插曲

山門關有個神秘的401信箱。凡是寄給401廠員工的信,信封上都寫這個位址。三十年前,雲川生産建設兵團的上司多次實地勘察後,標明了山門關黎江河南畔的荒山坡作為農墾第四師獨立三營的創業基地。

荒山坡北面有條小河,名洄水。洄水很髒,窄窄的河面漂浮着各種雜物,破損的桌椅木片、紙箱、塑膠餐具、兒童充氣玩具……凡是賭輸後、清點中、厮打中破損的、沒有價值的都在這淺淺的河面漂流着。一條洄水就是山門關的賭運,這個以賭出名的小鎮命運之喉脆弱得如同洄水,又細又彎,塞滿了垃圾。雲川生産建設兵團考察團中有一位年輕的退伍幹部,時任建設兵團三營指導員,他大膽地提議填埋洄水,直接從黎江取道,将黎江改名“洄水”,建橋走直線,友善原材料及産品的外銷,同時可阻斷地方不良風氣對員工的精神侵蝕。石榴花開香萬畝的黎江河畔迎來了一批農墾軍人,獨立三營的戰士在亂墳坡上挖坑、填埋、建廠房、架橋、修路。

當年那個年輕的營長帶着401廠轉型,從橡膠制品廠到雲川洄水橡膠廠、石林鞋業集團公司,先後拿過“消費者信賴名牌”“雲川首批名牌産品”榮譽稱号,得過“首屆鞋業大王博覽會‘金鞋’獎”“省一級先進企業”的401廠曾經是整個雲川的納稅大戶,他本人多次被評為縣、州、省級先進,連續兩屆當選縣人大代表。運動會當天,他捧回的不僅是名牌産品的牌子,還有“雲川優秀企業家”的榮譽證書。

此刻他就蜷縮在大禮堂門口,大面積焦黃壞死的皮肉加樹枝狀栓塞的血管,讓他看起來像個精美的雕塑。他的屍體被冰雪包裹着,像一個正待揭彩的藝術品,除四肢外整個身軀捆縛着紅色的繩結。中間對折的紅繩套在頸部,兩端沿前胸而下,依次在鎖骨、乳溝中間、劍突和恥骨處打結,然後從胯下勒過,沿脊柱向上到脖頸後打結。穿過後頸繩圈後,分開繩子兩端,從腋下繞回前身,橫向依次穿過身前、身後的繩圈由上到下,繩網如龜殼紋路。

曹甯依次解開繩結,牽拉而起的血肉掉在血雪交融的地上,化冰後變得軟塌。屍身有的部分觸之如焦炭。

天已亮了很久。太陽高挂在天空某處。

放映廳換了一首歌,還是同一個人唱的:

同行往來忘斑駁的心

陪我最久的會是你

為你變得美麗

為你變得甜蜜

……

放映廳那個聲音說:“他特别喜歡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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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輪

劉海甯往回走的途中嘔吐了幾次,他背對大家問:“何歆,你的《爪蟾》講了什麼?”

“别兜圈子了……我們都得那麼死,曹甯,你爸到底做了什麼事,得罪了什麼人,别兜圈子了……”崽兒哭得不成樣子,一會兒抓自己頭發,一會兒喊疼。

“現在是中午12:35,除去剛才……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四輪遊戲總共用了十一個小時,相當于每輪遊戲需要三小時,到明天淩晨五點,我們還有十四個半小時左右,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在接下來的四輪遊戲裡找出答案。”

“答案?什麼答案……我們要找什麼?我們知道什麼?”

“何歆,你能仔細描述一下你的小說嗎?”劉海甯請求。

崽兒恍然大悟:“何歆……曹甯他爸……我知道了!子弟學校每年都在大禮堂舉辦優秀學生頒獎禮,全廠上下都去,年年都有劉海甯,次次都是他這個全校第一站正中,高高瘦瘦的往那兒一站,左右兩邊那些個女的齊刷刷往他那兒看,色眯眯的,讓人惡心。每次都是曹甯他爸頒全優獎,領完這個獎那個獎又上台的劉海甯真是出盡了風頭。那時候誰曉得他是個見不得光的賊。頒獎台上那個光往他那兒一打,場下,就這些個紅椅子上坐着的家長誰不說‘瞧瞧人家劉海甯’,沒孩子的單身或者快結婚的就說‘真想生個劉海甯’。那可是全廠的高光啊,走哪兒哪兒一片和聲細語,笑靥如花。現在想來,401廠唯一清醒的隻有我媽,我媽那時候就說,曹民兵最喜歡的既不是自己的兒子曹甯,也不是知青劉和平的兒子劉海甯。我當時還噓她,說她扯淡,指着頒獎台上正給劉海甯頒獎的曹民兵說,你們大人都講個日久生情,何況曹甯他爸和劉海甯,兩個榮譽等身的年年頒獎台上見,那叫惺惺相惜。我媽笑我幼稚,說我膚淺,指着劉海甯旁邊營養不良的骨棒說,‘你曹叔叔最喜歡的是這人’。營養不良,骨棒,你們以為我說的是誰?不就是你何歆嗎?從以前到現在,劉海甯就是最耀眼的存在,他何歆的光都被劉海甯給遮住了,我猜你們壓根不記得頒獎台上年年都有三個人,一個毫無疑問是曹甯他爸,另一個當然是劉海甯,那被遺忘的第三個就是從來不入你們眼的何歆。可我媽的小賣鋪不是全廠的監控器和資訊站嗎,我媽說曹民兵的确時不時地給劉海甯零花錢,那是看他可憐,攤上那麼個賭鬼老爸,全家的鍋碗瓢盆都給他當了。可曹民兵對何歆不同,多少人可都見過他和何歆一起在大禮堂裡頭忙天忙地的。誰曉得他們一起搞什麼鬼,但是,能夠共享一個秘密,還能維持那麼久的兩個人肯定關系匪淺。‘你看,你曹叔叔給何歆系紅領巾的樣子!’我媽那時就發現了。問問呗,的确該問問何歆到底寫了什麼了不得的事,逆襲成了我們五個人裡最耀眼的作家……欸,說不定啊,我這隻是瞎猜,說不定欠了一屁股債的劉海甯眼紅千年老二,一不做二不休,雇了一人把我們四個全綁來,讓我們眼睜睜地瞧着曾經拿他耍的曹民兵死于非命,再一個個地收拾我們。我問你們一個問題,他網絡平台垮了向你們借錢了沒?我可是直接挂了他電話,删除了他聯系方式的……那何歆,你還真得趕緊交代清楚,否則,我看死得最早的就是你。你的那個什麼什麼到底寫了什麼。”

“《爪蟾》。我的新書叫《爪蟾》。爪蟾是南非的一種水生青蛙,白天大部分時候潛藏在水底深處,夜晚才爬上淺灘。喜好安靜的水域。爪蟾沒有舌頭,隻能用前肢捕捉水中的獵物……”

“抛開這些不必要的,你的小說到底講了個什麼事?”

“一起殺人案。算不上案,因為從來沒有立案,沒有人知道。”

“就你知道!你怎麼什麼都知道?憑什麼你知道?”

“二十五年前一個邊疆小城的三線鞋廠發生了一場大火,火源位于燈光球場背面一間獨立的磚瓦房。兩個死者,一男一女。但是沒有人知道。因為就在火災前三小時,廠長因為受賄案被抓,同時被抓的還有挪用公款的會計。人們忙着撲滅不斷蔓延的大火,那火燒到草地,燒上魚塘的田埂,燒上古老的雪松,雪松成為一團巨大的火球……以往人們上班的路,燒成了火海,滅火的人滅到一半,就往回逃,還有一些人趁亂收拾東西,毀滅證據,最後也都逃了。那場大火燒了一天一夜,動用了全山門關的消防才在第二天淩晨五點撲滅。”

“……傷亡呢?沒有統計傷亡嗎?”

“書裡寫了,事後有做統計:緣獅嶺死亡白喉噪鹛二十隻、黑尾蠟嘴雀三十餘隻、黃胸織布鳥六十隻、畫眉三十隻、灰鼠蛇四條、紫砂蛇十餘條、花面狸兩隻;魚塘死亡鳳頭潛鴨四隻、花臉鴨十隻;辦公樓外圈養孔雀兩隻……”

“還有呢?”

“野狗十三條、野貓二十……”

“人呢!”

“兇手是誰?”

“大火前三小時曹甯他爸就已經給抓走了,兇手絕對不是他。”

“我寫的是虛構的小說。”

“兇手是一個孩子。”曹甯說,“……我看過《爪蟾》。何歆寫了一個關于成長的故事。五個好朋友從小在廠區長大,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起看《七龍珠》,看完一起到燈光球場玩‘電線杆’,又一起走過魚塘,爬上緣獅嶺,上食堂吃馄饨。有時候天太黑,最大的那個孩子會點燃火把走在最前面,有時候野狗追上來,走在最後面的那個男孩子便背對大家,抽出樹枝作勢吓唬野狗……他學習成績最好,長得最好看,也最讨人喜歡,他主動殿後,保護唯一的女孩子。後來野狗漸漸地不怕他們了,反而喜歡陪伴這五個孩子,那個總是吃很多又吃不胖,年紀最小的孩子,總是走到雪松那兒就喊‘要大便’。一開始把公共廁所建在魚塘邊就為了這個吧,風吹草動、月照鱗波,還有雪松沙啞顫動的聲音……野狗也喜歡廁所,最喜歡跟着他,五個人當中他對野狗也最好。等我們吃光馄饨,下了坡,野狗也被他揣在廁紙裡的馄饨喂飽了。

“最漂亮最優秀的那個男孩會遞給他紙巾擦嘴,他不用,扯起小背心擦完了事,把廁紙攤開用來包馄饨,出了食堂便招呼歇在假山那兒的野狗。五人中唯一的女孩喜歡那個最優秀的男孩,不是因為他優秀,因為他保護她。雖然是五個人,但仿佛隻看得到他和她,那麼耀眼,那麼……般配。其他男孩子追她,她不喜歡,放學後五個人說說笑笑,各回各家,那個男生不一樣,他先把她送回家,看着她關上門再離開。女孩的媽媽和廠裡的女人說不上話,她是當地的彜族,而廠裡的女人基本上都是随軍家屬,要麼就是剛分到廠裡的年輕女知青。女孩的媽媽甚至沒有一個漢族名字,一句漢話也不會說,一個漢字也不會寫……”

“不,她會寫兩個字,下雪的‘雪’,梨花的‘梨’。她的家鄉在月山鄉内安村,那個遙遠的村落坐落在海拔一千六百米的山坳中,山底與山頂村莊的海拔相差一千米。上到山頂,陡然一片綿延的苔原,房舍相間處,梨花落英。村人要走到外面的世界,需要爬落差八百米的懸崖,越過十三級共兩百一十八步藤梯。”

四個人不再因為遊戲跑動,此時都僵在原地。

背對所有人的劉海甯轉過身,放映廳裡的人沒有因為他的違規射出子彈。劉海甯說:“……你們說的是……雪兒的母親?”

“李雪,你媽呢?大火之後你媽呢?你媽就是那個大火之後少了的人?”

除了第一輪第一個問題外,始終一言不發也不跑動,從頭到尾一直在違反遊戲規則的李雪開口了:“是在向她問好嗎?從來沒跟她說過一句話的你們終于想起她了。”

“等等,你們想一想,之前有一輪,曹甯你是不是犯規了?放映廳裡的人毫無動靜,但是有一輪劉海甯你犯規了,跟曹甯打了起來,但是中槍的隻是你一個……而李雪更誇張了,從頭到尾除了第一輪,她一直在犯規,但完好無損。她像個指導員似的坐在觀衆席上……她和曹甯兩口子,以及放映廳裡的那個……是不是一夥的?”

“第一次犯規出現在第二輪,犯規的人是你崽兒,你手臂中了一槍。曹甯犯規兩次,分别在第二輪、第四輪,每次都是因為他想做提問的人,好像不願有任何進展,卻安然無恙。我是在第四輪因為和曹甯扭打犯規的,右腿就中了一槍。”劉海甯看向曹甯,再看向李雪,最後看向何歆,“何歆,第一輪時你就故意把沖突集中在崽兒身上,剛才曹甯聲稱看過你的小說,虛虛實實地講了個跟我們五個人經曆差不多的故事,說是看你小說得來的。而他說兇手就是我們五個孩子中的一個,那麼,我問你,崽兒……你是不是兇手?”

氣瘋的崽兒撲倒劉海甯,将他腦袋死死卡在右腿膝蓋下,冷笑了幾聲才松開疼得一身汗的劉海甯,“我那時候跟你現在一個鬼樣,十足的一隻落湯雞。五個好朋友……你們四個什麼時候把我當過朋友?一個是廠長兒子,一個是文秘的兒子,一個是宣傳科科長的女兒,一個是會計的兒子,一個家裡有錢,一個十項全能尖子生,一個校花,最不起眼的瘦骨棒還是最受廠長寵愛的一個,我是什麼?我是廚子的兒子。你們以為我不知道别人背後怎麼笑話我媽的嗎?就因為她黑她胖,就因為小賣鋪裡賣奶,他們到店裡消費,拉起門簾就笑我媽是‘非洲大奶霸’的時候你們有誰反駁過一句?你們有誰念及被罵的是朋友的媽媽?還記得嗎,有一次,玩完‘電線杆’後往魚塘走,李雪騙我說紅領巾掉水裡了,你們三個都慫恿我跳水去撈。我試探着下水,水邊又濕又滑,有很多鴨子屎、雞屎、牛屎,誰從後邊推了我一把,直接把我推魚塘裡的?然後怎麼樣呢?你們笑着跑了,曹甯你記得嗎,你跑回來不是為了拉我一把,而是把留在那裡準備救我的劉海甯給拽走了。那天我就跟劉海甯現在一個鬼樣,全身濕透,像隻落湯雞,又像屎尿不能自理的殘廢,又像每天每夜我爸在食堂裡處理的那些馊水裡的殘渣菜葉……曹甯你說每次走到魚塘邊我就要上廁所,我那是肚子裡有屎要拉?我是早就有了心理陰影,但凡走到魚塘邊上,我就覺得是落到了水裡,怎麼爬也爬不上岸,使勁爬使勁地拽樹枝子草葉子,抓得一手動物糞便,還得想辦法浮在水面不沉下去。田埂上要是過個人,我還得把頭埋進水裡,來的要是厮混的情侶,我就得在屎尿水裡一直不敢呼吸。這都是你們造成的,是你們,你們的錯!”

“李雪被你……傷害過?”劉海甯揪住何歆。

“海甯啊!一,你不敢正視何歆的成功。二,你不敢看他寫的内容。一和二都因為你過不了自己那關。學校裡老師捧着,頒獎台上高光照着……我拿我的喜歡把你包圍着,但是你自己心裡清楚,你是個賭鬼的兒子,你爸再有才華也抵不過施工隊資老大的糖衣炮彈。資老大在山門關可不是因為工程做得好出了名,那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你爸隻是受騙人之中微不足道的一個,沒人在乎,但你得在乎,你得賣這賣那給他還錢,時不時……還得偷點米。你就别裝了,大火第二天你明明看見李……看見我手臂上的傷,然後就沒了下文。”李雪鄙夷地看着劉海甯。

“雪兒……運動會當天資老大也在現場,他逼着我當晚把錢給他送到鎮上的夜總會去,我……”

“扯遠了,說近的,就說大火之後吧,火從燈光球場……那屋……燒到了單元樓,你看到了,你怎麼沒想着救救我呢?我不是早上才傷痕累累地出現在你面前?哪怕你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追究,大火都燒到我家樓下了,你怎麼不救救我呢?我那麼可憐……會死人的。”

“崽兒跑了!”何歆追上去,大禮堂的門被崽兒沖撞得搖搖晃晃。

不一會兒,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大禮堂門口,右手拿着槍,左手提着昏死過去的崽兒。沖到半途的三個人吓退了幾步。

“這輪遊戲過長了。”來人說。

趙苓岑 | 爪蟾

大放送

李雪并未表現出得意、開心或者久别重逢的激動。宣傳科科長李寶祿刻意遠離李雪,表現得比較拘謹。他面對其餘四人時,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各位好,這樣不好,學習要好好學,該玩的時候得認真玩。”

“我記得,李叔,那時候廠裡的大人隻有你會這樣和我們說話,‘各位好’,平等地看待我們。吃完晚飯後,曹甯到我家喊上我,我和曹甯下樓,再去二單元三樓敲劉海甯家的門,然後出了宿舍區到小賣鋪找崽兒,最後曹甯、我、劉海甯、崽兒四個人到辦公樓宣傳科約李雪。那時候下了班到晚班前,你帶着李雪到食堂打了飯回宣傳科吃,你總是吃得很慢,假裝飯沒吃完,一邊吃一邊守着李雪做作業。我們四個人敲開門的時候,每次我看你飯盒的菜都涼得結塊了,但是一見到我們就很開心,彎下腰對我們說‘各位好’,把我們送到樓下的時候又說‘學習要好好學,該玩的時候得認真玩’……時間過得真快,二十五年過去了,李叔……你……還好嗎?”

背對着所有人的李寶祿并不理會,轉過身說:“這樣吧,既然規矩全壞了,索性颠倒過來,這一輪我加入你們。”

“你犯規……二十五年前是五個人的遊戲,今天還得是五個人。”醒過來的崽兒奄奄一息,仍然憤怒且拒絕。

“你确定二十五年前是五個人的遊戲?”李雪問了一句。

“這一輪颠倒過來,我背對着你們,你們問,我來答……就算大放送吧。”

“雪兒……說你……”曹甯終于緩過神來,但他說不完整,也說不下去。

“二十五年前的大火到底死了幾個人?到底誰死了?怎麼死的?誰是兇手?”崽兒搶在劉海甯前問。

李寶祿等了一會兒,見沒人再問,搬了一把椅子背對着所有人坐下來。

“何歆書裡寫的是真的,死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雪……是雪兒母親,我的妻子。被活活燒死的……三十年前,内安村隻有我一個知青,我和李雪的母親是相親認識的,但不是在媒婆家裡。内安村屬山門關境内一個典型的懸崖村落,從山底到山頂,要爬八百米懸崖,越過十三級共兩百一十八步藤梯,上到山頂,豁然一片連綿的稻田,房舍間落英缤紛……那天恰巧趕集,出了門上麻栗坡,我想買些瓜果點心,待會兒好招待相親的姑娘。李丹,就是李雪的母親。李丹是我給她起的漢族名字。李丹從麻栗坡下來,要到集市上給她病重的父親抓藥。那天梨花開得正好……她光着腳,踩上村民踩踏的花泥,被我拉了一把。我在村裡三年,懂一點基本的彜族話,我問她‘為什麼不穿鞋呢’。内安村沒田種的窮人穿不起塑膠鞋,但至少能編個草鞋。她說幹草用來燒火給爹熬藥了。我聽得不是特别清楚,但猜她遇到了經濟上的困難,就騙她同我一起辦個事,事成之後給她買鞋。她不答應,我又騙她,說我是個醫生,我能治好她父親。然後便拉着她随便買了些粗糙的點心,帶她回家,手拉着手坐到相親對象的對面,相親對象打翻點心,甩手走了,她卻吓得不輕。她怕我不明白,連說帶比畫地提醒我,走掉的那個姑娘是村長的女兒。我安慰她不要怕,我告訴她,我不怕官,再大的官也不怕,并對她發誓‘我這輩子隻怕你不開心’……”

李雪打斷他:“你們記住這句話,他不怕官,再大的官他也不怕。”

突然傳出一陣雜音。崽兒說:“你從放映廳下來的時候喇叭沒關嗎?放的是老錄音帶嗎?”

李寶祿不理會,也不繼續,停了一分鐘左右才又繼續:“後來我真給她買了一雙鞋,白色的高跟鞋。再然後李丹嫁給了我。還沒教會她說漢話……曹民兵就到月山鄉招人了,後來我知道那時候生産建設兵團剛轉型成企業,當兵的都是大老粗,他想借着轉型在産品的宣傳上下些功夫。我從海拔一千六百米的山坳下到山底,坐小巴到月山鄉政府,談好了,又坐小巴回山底,爬八百米懸崖回到村裡,帶上李丹抱着一歲的李雪,向村裡的人簡單告别後,便最後一次下八百米懸崖,越過十三級共兩百一十八步藤梯……那時候李丹的父親已經病逝,她是老父親一手養大的,靠在懸崖峭壁上采藥材過活。是以剛到廠裡的時候她有些傷心。”

“李雪……李叔一家到廠裡的情形我記得。那天我和曹叔在大禮堂刷油彩。李叔左手提着一個軍用包,右手牽着阿姨,阿姨抱着李雪,您安頓好阿姨,走上前一言不發端詳了很久,我們太專心沒注意,不知道你們來了。等曹叔把主席台右側裝飾框上的紅字智語刮下一層後,他下了扶梯才看到您。他說,‘來啦?’您說,‘是要畫上新的圖案嗎?’‘鳳凰……或者石榴?還沒想明白。’我一邊刮剩下的塗層,一邊偷偷地看,阿姨坐不住,起了身,圍着李雪躺着的椅子輕輕走動。睡着的李雪像是被自己的唾沫泡嗆到了,閉着眼睛直哭,已經走到前排的阿姨便隔着一排椅子哄李雪。那時阿姨穿着民族服飾,光着的腳套着一雙白皮鞋,磨得通紅的腳脖子似乎起了泡。”

李雪笑何歆:“你瞧你這個人,人家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兩隻胳膊兩隻腿,到你這兒就是兩隻眼睛一張嘴,隻會眼睜睜瞧着,幹巴巴地說,不對,再給你加隻手,現在你還多了項本事,編故事。也不對,再給你加隻手吧,畢竟二十五年前運動會那晚,你救了我……對,謝謝你當時背受傷的我回家。曹甯你别再吃驚了,還玩你那破紅繩呐,你瞧你那窩囊樣,一焦慮就打繩結,哪一點不像你的畜生父親?别看何歆了,他小說裡沒寫,可能是為我着想,怕我萬一看了《爪蟾》傷心,更怕熟人對号入座猜到我是被崽兒強奸的。”

“我沒有強奸,我隻不過……”

“隻不過什麼?隻不過埋伏在廁所背後一把抱住我,一手蒙上我的眼睛一手摸我下身。”

“我沒有埋伏,我……”

“第一輪我問二十五年前運動會,你怎麼什麼都不記得,就記得停電的事?你怎麼就那麼在乎電呢?哦,對了,剛才你不是口口聲聲稱魚塘落水的經曆給你留下了心理陰影嗎……說了一堆,你是因為心理陰影躲廁所還是躲廁所裡看色情書啊?畢竟入夜全廠就公廁亮燈到天明。”

“就算我親你嘴了,就算我摸你了又怎樣,你不是早就和劉海甯你侬我侬了嗎?照你剛才說的,何歆不也碰過你?次次玩遊戲不都是摸來摸去?何況我根本沒拿你怎麼樣!不是好朋友嗎?小孩子摟摟抱抱不是很正常嗎?現如今你不也挺幸福的嗎?都要嫁給文體局局長了。”

“當時如果不是我……當時如果不是有人出聲把你個野狗吓跑,誰知道你還會做什麼?”

“當時……好好好,我明白了,何歆,原來當時是你啊!那你李雪怎麼不問問他,同樣是個男的,他幹嗎也埋伏在廁所旁邊,是不是一直跟蹤你?如果不是我,下手的就是他了。聽着啊,我沒有犯罪。”崽兒說最後一句時,頭歪向褲腰。

“我在暗中保護她。我知道很多男孩子喜歡她,我怕她……我隻是怕她受傷害。”

劉海甯揍了崽兒一頓,崽兒直呼:“怎麼又是我?”

李雪大笑。

劉海甯憂傷地看向李雪,沖到曹甯面前:“這些年你都對她做了什麼?雪兒怎麼變成這樣?”

“是不是有些陌生啊?是不是感覺根本不認識眼前這個人?”李雪笑得很開心。

劉海甯沖到李寶祿面前問:“你說死了兩個人,一個是李雪的母親,另一個是誰?”

“李雪的父親。”曹甯說了這一句,其餘兩人和他一起緩不過神來。

趙苓岑 | 爪蟾

反轉

音樂停了,雪似乎也停了。

李雪擡起頭的時候,又是天真的神情:“這樣吧,我們六個人最後玩一輪‘電線杆’。”

“我們猜拳,誰輸了誰背對所有人站在十步之外的不遠處,數10、9、8、7、6、5、 4、3、2、1,也可以不數到1,随時可以喊‘電線杆’。喊數的過程中,後邊的人随便跑動,但是一聽到‘電線杆’,必須停啊,必須一動不動,等着喊數的人轉過身,看誰離得最近便走近誰。如果五步之内摸到了,就算對方輸,輸了的人就要背對大家……”

曹甯這次真輸了,背對着所有人……恍惚中仿佛所有人又回到了過去,小心翼翼地躲閃、小心翼翼地逗弄、小心翼翼地進攻、小心翼翼地前進、小心翼翼地後退、小心翼翼地觸碰,在昏黃又閃爍的燈光裡……這就是童年啊,小孩子小小的身軀裡小小的欲望、小小的憂傷、小小的恐懼、小小的自卑、小小的蠢動、小小的邪惡、小小的人兒在一起。等到大了就可以計算個中得失,然後了結這一切。

二十五年前的五個孩子……二十五年後的中年,二十五年後的中年像二十五年前的孩子一樣天真地玩耍、奔跑、互相觸摸。曹甯突然撲向李雪,一把掀開李雪右邊的長袖。

“……你到底是誰?”

其餘三人看着李雪雪白的右臂,各有各的不适。

奄奄一息的崽兒歎了口氣:“你倆不都要結婚了嗎?你不知道她手臂什麼樣啊?運動會那晚我從後面沖上去抓破了她手臂。我跑回家打開燈一看,發現自己手指甲上有血。”

劉海甯掀起李雪的衣領,裸露的後頸沒有胎記。

沒有人吭聲。

李雪有些失望:“劉海甯啊劉海甯,我不是在你鋪子門前燒了些照片嗎?你救下來那張照片現在不就在你夾克口袋裡嗎?你不是第一輪就提到了這張照片嗎?”

曹甯從劉海甯夾克裡搜出一張相片。相片的正中是燈光球場,球場上有五個孩子在玩遊戲。左邊是一棵茂盛的三角梅,三角梅下面有一個人……劉海甯搶回相片仔細地比對,上下打量李雪。

李雪靠上劉海甯的肩頭,指着三角梅下那個人說:“嗯,我是這個,李雪是那個。我比李雪小兩歲,我是李丹進廠第二年生下的孩子。也談不上進廠吧,李丹算是關在廠裡的。李寶祿不說了嗎,他沒教會她漢話就把她帶下山,進了廠。說漢話有什麼用啊,跟廠裡那些婆娘閑言碎語嗎?李寶祿用不着教她什麼,她隻要知道他李寶祿是個什麼東西,就不會被大火燒成灰了。他李寶祿是個謊話連篇的孬種,出賣妻子的混蛋,垃圾,雜碎。最可笑的是,李寶祿把自己老婆出賣了,便保住了一個宣傳科科長的位子。到頭來,睡了他老婆的,還成了A錢犯進了監獄。何歆你以為他成天到晚待在宣傳科辦公室裡那是勤勤懇懇?你以為他一天到晚守着李雪不讓她回家那是保護她,陪伴她?他那可是在給曹民兵騰窩呢,友善曹民兵那老雜種去會他老婆李丹呢,想不到世界上有這麼無恥的人吧。你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的事還多呢。這張照片是誰照的?誰見了廠裡多出一個完全沒見過的小孩子會不聲張,不八卦,還能一直保留着這張相片?不就是李寶祿本人嗎?更匪夷所思的是,你們想想,那時候你們和李雪玩遊戲,一般都在什麼時候?孩子都在家裡或者燈光球場上玩,大人都上夜班去了,燈光球場背後那個獨立的小平房,就是那個外牆畫了明顯一個骷髅頭的房子,那時候誰在裡面?”

“曹民兵!”崽兒脫口而出,“可你到底是誰?”

“我是曹甯同父異母的妹妹,是李雪同母異父的妹妹,我是曹民兵強奸李丹生下的孩子,是李寶祿偷偷養在資老大家裡的孩子。就像當時他騙李丹一樣,李丹生下我,李寶祿就騙李丹,說是養在廠裡會影響孩子身心健康,養在鎮上一個富裕人家,遠離曹民兵,遠離這些糟心事,這孩子就會健健康康。當然,說李寶祿騙李丹也不公道,畢竟那時候李丹應該已經瘋了。大火之後少了誰,翻來覆去你們肯定也不會想到這個人,也難怪,似乎,印象裡似乎就見過幾次,不會說漢話,穿着彜族服飾,很少出門。原先還真是待在家裡,李寶祿不是好心好意給曹民兵騰窩了嗎,後來好了,直接在燈光球場背後蓋了一間平房,在外牆塗上骷髅頭吓唬玩鬧的孩子。李丹最後就死在那房子裡,化成了灰。被關進平房的第一天就是她的死期。曹民兵真是能耐,也算他有良心,提前給她修了座墳。”

李雪走到奄奄一息的崽兒跟前,蹲在地上逗他:“诶!運動會那晚出聲吓你的人是我,不是何歆,你誤會何歆了。當然了,何歆嘛,一雙眼睛一張嘴,他什麼不知道?他什麼沒看到?你媽不是說了嘛,曹民兵最寵他,那是啊,何歆的畫就是他手把手教的。何歆不也說了嘛,打小曹民兵就帶着他在禮堂畫主席台的裝飾框,塗了又畫上,畫了又抹掉,就像他對李丹那樣,綁上又松開,松開又綁上。嗯,就曹甯現在手裡擺弄的那種紅繩,可以玩出各種花樣。何歆看得一清二楚,下了班,吃過飯到上夜班前,曹民兵就帶着何歆進大禮堂修修整整,等其餘人上夜班去了,他就留何歆一人在大禮堂那兒,自己跑到燈光球場背後的小平房裡對着李丹修修整整。這也怪我,等我能夠自己蹦跶的時候,曹民兵想把我從資老大家中接回廠裡,資老大就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廠裡新職工宿舍的工程歸他。我這才回到了廠裡,和李丹一起住在小平房裡。吃過了晚飯曹民兵就把我支開,讓我到李雪家裡。我和李雪雖然是同母異父的姐妹,但是我倆長得很像,我從小平房走到李雪家裡,廠裡的人都把我當李雪看,同我打招呼。有一天我和李雪起了沖突,沖出宿舍區在大禮堂外晃蕩,可能那時剛好被何歆看到,他在背後喊‘李雪’,我當然沒反應,以為時間差不多了就往小平房走。何歆大概就是那時候隔着窗看到了曹民兵和李丹,然後運動會那晚又看到了兩個李雪。”

崽兒被“李雪”綁住,同一時間,曹甯、劉海甯、何歆都被李寶祿綁上了。

這個李雪,其實叫李梨,這就是為什麼李丹會寫“梨”這個漢字的原因。李梨罵李寶祿:“我說你,你綁他們幹嗎?何歆是個抑郁症,你以為他幹嗎來了?他什麼都知道他幹嗎還來?他那是一心求死。好啦,算了!一齊綁了,好像更好看一點,齊齊整整。這樣,你把曹甯挪過來一些,把劉海甯擺中間,他高高瘦瘦的,往旁邊放,畫面看上去不平衡,把他擱中間。哎喲,這個垃圾,數他最髒,為了挪他搞得一身血,非洲大奶霸!”她往崽兒臉上吐口水,又扯下他手臂上的破布抹幹淨周圍的血。

“你叫什麼?”崽兒問。

“李梨。”

“李梨!李梨殺人啦!老鐵們,李梨殺人啦!她盜用一個叫李雪的人的身份殺人啦!我告訴你,你以為把我全身上下都搜幹淨拿走了我的手機,我就沒法記錄你的犯罪事實了嗎?我可是視訊主播,為了直播,我可是随時随地帶着兩部手機。我當時為什麼敢逃?打一醒來看見這陣仗,看見這地方,我就一直在直播,你們全被播出去了。馬上就會有人來救我們,我可是擁有百萬粉絲的當紅主播,警察派個直升機分分鐘就能過來,把你給斃了!”

“嗯嗯,我知道啊,中途你手機不就響過一次嗎?你還問李寶祿‘哎喲!你是不是沒關放映廳的裝置,用的是老錄音帶吧’,其他人可能沒注意,我可佩服你呢,那可是你崽兒人生中的唯一一次高光啊,你瞧這是什麼?嗯!我早就告訴你的粉絲了,說這是新搞的情景劇,你的百萬粉絲可開心了呢!你瞧,多少666,都說你有才華呢!不,現在是我的粉絲了,以後‘崽兒的直播間’就是我的了,我現在可是百萬粉絲的當紅主播,說話給我客氣點。”

“橋、橋……洄水橋都炸了,你怎麼出去?你瞧瞧時間,現在鐵定不到淩晨五點,即便你殺光了我們再跑到斷橋那兒等着,也得等到淩晨五點施工隊來了再說。到時候來的人問你‘橋都炸了你是怎麼進了廠的’‘你一個人嗎’‘還有其他人嗎’……等不到你騙過去,他們就會進來了,到時候你還跑得了?”

何歆坐在原地:“洄水橋炸了,你親眼瞧見了嗎?施工隊淩晨五點架新橋,你聽誰說了嗎?沒人記得,401早被人忘了。沒人知道的。”

“你是雪兒的妹妹,你在這兒,雪兒不在這兒,你父親說當時大火死了兩個人,一個是你母親,那另一個……是雪兒。你能告訴我,雪兒是怎麼死的嗎?”

李梨有些累了,戳了李寶祿一下,李寶祿開口:“還是最根本的那個問題,誰是兇手。實際上後來我一直沒問,也沒逼你們繼續遊戲,因為兇手自己已經承認了。誰看見過……曹民兵和……我妻子?誰第一個提議在燈光球場玩‘電線杆’?誰說不能在球場中央玩,誰說要靠左邊一點,靠左邊一點能看見什麼?是不是那間畫了骷髅頭的平房?誰又總是吓你們說骷髅房裡有鬼?誰夜裡帶你們走魚塘田埂的時候習慣點燃火把?大火當天廠區大停電又是怎麼一回事?誰最有銷毀曹民兵犯罪證據的動機?”

“為你變得美麗,為你變得甜蜜,我安安靜靜愛着你,甜言蜜語變得好多餘,你也為我變得安定……”

“他還真唱呢!你們看,曹甯跟他爸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禽獸不如,一模一樣愛聽梁雁翎這首《為你變得美麗》。跟他在一起五年,他夢裡都唱這首歌呢。”

“你别在這惡心了,你和他不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嗎?惡不惡心!”

“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可沒亂倫。倒不是因為我這個人很講原則,而是因為曹甯他不能,曹甯是不是啊?他知道自己會說夢話,翻來覆去全是‘為你變得美麗’,那也是曹民兵最愛聽的歌。”

李雪給何歆松綁,指着李寶祿。李寶祿已坐在椅子上,面朝其餘三人說:“把我左手和兩條腿綁在椅子上,我右手還得拿槍。”

“給他綁上吧!哎呀,你死都不怕你還怕什麼,人世要值得你留戀,你又為什麼要死?對啊,給他綁上啊,曹甯你給他綁得好看點。”

“雪兒最後說了什麼?”

已經轉身的李梨停在原地,說:“她說‘滾!’那天曹民兵似乎挺開心,一反常态,天沒黑就來了小平房,卻被警察一個釣魚電話喊回家裡,這才被抓了。曹甯他可都看見了,把電閘一拉然後放了一把火,以為把他爸所有的犯罪證據包括李丹全給燒了個精光。直到五年前我主動找上他,告訴他當時那場大火導緻我父母雙亡。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死了的另一個是李雪。他以為他跟李雪住了五年,還會住一輩子呢,要不是為了等他受賄攢夠了夠判刑的錢,我早這麼幹了,怎麼會讓你們一個個地活到今天。當時劉海甯你見到宿舍樓底下都有了火,你第一反應就是再偷點東西,而不是救李雪,你還想李雪對你說點什麼啊?她奪門而出沖向小平房,看着熊熊大火中燃燒的一個紅色人球還有暈倒的我,她李雪能說什麼?”李梨邊說邊搬出汽油罐,将大禮堂倒了一遍,留出五人周圍的位置,點了一下:“1、2、3、4、5,正好五個。來吧,真正的遊戲開始了,你們不知道二十五年前我多想和你們一起玩‘電線杆’,但那時候你們是大腸杆菌,我是爪蟾染色體上一小段DNA,我隻能躲起來看着你們五個好朋友快樂地玩耍。等哪天李雪心情好了,她才會讓我假扮她跟你們一起遊戲。好吧,現在我們一起愉快地玩耍吧!”

李梨一邊喊數,一邊拖着李寶祿、何歆外的三個人到處跑……然後又把他們放回原位。她将剩下的汽油倒在五個人身上,點燃了崽兒,又點燃了主席台的破布。“何歆,忙了一天了,我得走了。爪蟾和轉基因的故事,就麻煩你給他們解釋一下。過了洄水橋……走過石榴林,經過一間五金鋪,米線店該營業了吧?我現在餓了,”李梨嘀咕了一句:“其實你們都知道吧……”

“李梨,你能不能親口告訴我你的名字……”曹甯在火中喊。

HE

燈光球場的串燈又亮了,大禮堂正對面的放映廳又傳出熟悉的旋律:

怎麼不心焦

李梨站在洄水橋上,回頭看了一眼。401信箱仿佛一封燒給死者的信。

其實你們都知道吧……

兔子和釘子

《爪蟾》創作談

我喜歡兔子,我追過兔子,荒廢的後院裡一顆生鏽的鐵釘穿透我的腳掌,那時我還小,我在追兔子,我喜歡兔子……

《爪蟾》是個改編的故事,改編自我沒發表的另一篇小說《雪梨》。2018年我寫《雪梨》,想要自創一種對話體——假裝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實際上是第一人稱對事件的講述,而且講述都為假,實際上是當時的幫兇、現在的叙述者“我”假裝在講述,其實一開始便發起了與另一疑犯的對話,像是同謀的二人翻了臉,一人在不斷地釋放資訊,威脅另一人。我想要雙重的懸疑、雙重的欺騙、雙重的瓦解:誰死了/誰殺的與誰在說/說給誰聽;當時誰說了謊/現在誰正在說謊;當時的、現在的、參與的、講述的都不清白。我想要人能騙人、人能殺人,文字也能騙人、文字也能殺人。我想要文字既能加劇殺人懸疑的張力,又能爆發本身的暴力,我想要寫作的現場、閱讀的現場就是另一案發現場。

但是我沒成功。我似乎總是想得太多,把自己武裝得太嚴實,寫起來也是過度缜密地嚴防死守,守城的同時,城成了荒島。沒有人觀看的孤島注定成荒島,島上唯一的财富——殺人案也好、人性的惡也好,這些東西最終都會消失不見。那也無所謂善與美或者希望了。就像一座房子,最好的修繕就是有人住。這是我為自己親手創造的一個困境:明明想要邀請好奇的目光來看一看我,看一看我所遭遇的惡,我所推不掉的惡,看一看惡人的可憐與豐富,最終能夠因為我生發一點感慨,哪怕最後好奇的人不再好奇,路過的人都路過了。他們因為看過我所生發的感慨還能陪伴我一陣,但我的邀請卻是極盡能事的設計和費盡心力的防禦,擺明了要趕人走。

于是我想到《雪梨》,想為《雪梨》做個大手術。我首先問自己:我最想達到什麼目的?我想:我想讓大家親自體驗到沒有誰是清白的,在惡的方面我們出乎意料平等,出乎意料豐滿。隻要惡得豐滿就夠了,不需要旁枝末節。

于是我做了一個自殘手術。人的清白在于無知、欺騙和隐瞞,文字的清白在于無知、欺騙和隐瞞。我要第一時間直接地殘疾地出現在讀者面前,于是開篇我就讓所有人物莫名其妙地困在一個孤立無援的敞開的荒廢大禮堂裡。第一,他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導緻自己落到這個境地;第二,他們不知道接下來将發生什麼;第三,敞開的而不是封閉的環境更讓人無助,最無助是即便知道有人也沒人幫忙,即便知道有門也逃跑無門;第四,莫名其妙、孤立無援的背後有人在刻意隐瞞與欺騙,莫名其妙地落入孤立無援境地的受害者或許就是施害者、叙述者、作者。《爪蟾》就是這樣清白無辜地出現在大家面前的,因為清白無辜隻可能是人為制造的一個假象,而假象就是最好的呼救視窗,受害者不可能像施害者呼救,隻會求援于一無所知的陌生人——讀者。是以我選擇以弱勢的姿态迎來參觀的讀者。

這場景發生在401廠,在雲南很小的一個鎮上。每一次寫作,我幾乎都會想到這個場景,無辜的引我追逐的白兔,被人遺忘的、無用的,讓我流血、疼痛的釘子。我想,寫作就是追兔子,避不開釘子的追逐。

* 刊于《青春》2020年第8期

趙苓岑 | 爪蟾

趙苓岑,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所學生,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作家。出版譯著《未來之書》《藝術家的責任》《阿爾塔蒙之路》等,有詩文散見于《詩刊》《文藝報》《文彙報》等,2017年8月獲第六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文學翻譯獎,為魯迅文學院第35屆中青年作家進階研讨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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