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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利用你,憑什麼他是情深意濃,我就不可原諒?

作者:一撮茶麼
同樣是利用你,憑什麼他是情深意濃,我就不可原諒?

作者 | 阿星

01

“我的眼睛。”青瑤搖着頭,眼前是稠墨一般的黑暗,如無聲息的海淹沒一切,看不到任何的光亮。

她伸手去觸碰雙眼,卻在觸到眼上縛着的層層紗布時,感到巨大的痛楚襲來,仿佛來自最深的腦髓中,卻比不了心裡那片巨大的恐慌更讓她失措。

她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

她無助地痛哭,卻連眼淚都沒有,隻有更難忍的痛楚,世界仿佛坍塌了,剩下的唯有漫無邊際的絕望。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雙溫暖的大掌覆上她的肩,有溫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沒事的,一切會好起來的,我會治好你的眼睛,不要怕。”

這聲音那樣熟悉,可任她在腦海中如何搜尋,都尋不到半分蹤迹。

下一刻,她的手被那人捧住,那雙手的熱度不斷傳來,仿佛這世上唯一的溫暖。

那人将她攙起來,一步步向前走:“跟着我來。”

腳下的路有些熟悉,她小心翼翼地跟着那人,直到到了一處大約是露台的地方,他扶着她一同坐下,耳畔唯有風聲,天地間一片甯靜。

“昨日你說要出來賞月,今日月色甚好。”他将她的手鋪平,讓她雙手攤開,如掬了滿手的月光,帶着笑意輕輕道,“現在月光都被你捧着呢。”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記憶似乎有些蘇醒,仿佛自己曾經無數次同他坐在這裡。

“是什麼聲音?”她突然驚慌着問,或許是失了雙目,聽覺便更加突出,腳下那“撲通”聲也異常清晰。

“是蓮葉下的魚,它們就在你腳下。”

“魚……”她驚訝地問,“我們的腳下是水池?”

“還有無數的蓮葉,有蓮花已開了苞,底下還有錦鯉……”因為她不能親眼所見,故他将眼前的一切都盡量細緻地描繪出來,月下的池水,池水上的蓮葉,蓮葉下的魚……

“它們都圍到你腳下,這些日子跟你都熟了。”

也不知是不是為哄她開心,說得那些魚兒都通了人性似的。可她還是笑了出來,那些月色水光,蓮葉鯉魚,都如一幅畫在眼前緩緩鋪開,如親眼所見一般。

他的聲音帶着暖意,輕聲喚:“绫兒。”

她聞聲微怔,隻緊緊抓住他的手,仿佛怕他會抛下自己。

卻聽得他繼續道:“這世上有些東西,不一定要用眼睛才能看清,沒了眼睛并不是失去了一切,你還有許多,你還有我。”

02

青瑤睜開雙目時,殿内隻點了幾盞燈燭,待看清眼前情形,她這才确信,方才失去雙目的恐懼隻是一場夢。

她掃了掃殿内,這絕不是扶月宮,擺設與器具明顯不是南淵慣有之風。

她試圖喚起之前的記憶,卻隻覺得頭痛欲裂,殿内有幽幽的香氣萦繞,香味令腦子更加昏沉。

這香有問題,使她神思難以凝聚。

她腦海中最後能抓住的畫面還是在扶月宮裡,她如每日一般去重雲殿,獸頭鼎裡有袅袅白煙升起,被重重垂下的紗簾隔住,殿中立着一塊巨大的插屏,雲蒼正從插屏後走出來,告訴她今日祭祀一切如常。

再想回憶更多,腦中便如有根根銀針刺入,她試圖催動内力卻隻覺身體一片綿軟,整個人都搖搖欲墜。

四下環顧,從不離身的流光劍卻不知去向,她強撐着向外走去,卻驚動了殿外的宮人,内侍婢女皆湧進來,試圖攔下她。

“姑娘,您身子不好,不宜走動。”

她隻不理,雖無内力,可到底是劍宗傳人,何況這些人似乎也不敢動她,讓她閃躲之下就跑了出去。

一路踉跄前行,月色明亮如在白晝,照着被花草掩映的小徑,這景物竟有幾分熟悉。等她奔到盡頭,便明白了為何那些人方才沒有強行将她攔下。

眼前的夜色中是望不到盡頭的水面,在月色中銀波粼粼,如有萬頃。

這是一座湖中之島。

身前是一方水榭,她恍恍惚惚走進去,卻赫然發現水榭前的湖面上白蓮開遍,數隻紅尾的鯉魚在水下遊動,同夢境中的場景極其相似。

“神使大人想起什麼了嗎?”有女子聲音在身後響起。

回身,便見身後那個一身紅裙的女子,額上一點朱砂,豔麗而妖異。

這女子她自然認得,蒼梧赤巫教教主,姒音。

蒼梧靠近西泾的南楚,與迦月曆來形如水火,隻是不似扶月宮掌控着整個迦月的政教,赤巫教在蒼梧雖是國教,卻隻是蒼梧王掌權的工具。

記憶随姒音的出現清晰了起來,她想起了自己為何身處于此。

這裡的确不是扶月宮,而是西泾南楚的太極宮。

不久前宮中密探遞回消息,失蹤已久的扶月三大聖物之一的月魄在南楚出現,南楚曆來與蒼梧國關系甚密,自然不會将月魄歸還,可能救迦夜的,卻唯有月魄了。

無奈之下,她決定親自帶人來尋回。

自從祭司迦夜閉關後,長老理國政,她與右神使雲蒼共掌教中事務,這樣的事本不該由她親自前去的,雲蒼也極力勸阻,她卻一意孤行,沒想到南楚已與蒼梧聯手,早布下了天羅地網等着她來。

她還未開口,就見姒音轉過頭去,朝身後道:“看來她真是絲毫都記不得您了,陛下。”

話音落,她身後的陰影裡有一人緩緩走了出來,身着赭色蟒袍,那上頭的章紋及姒音的稱呼都洩露了他的身份。

南楚的皇帝陛下——慕如鈞。

這本是一張陌生的臉,可青瑤看着他,腦中便有鈍鈍的疼痛傳來,像有什麼東西要破土而出。

他卻笑了起來,明明是回答姒音,卻隻看着她道:“沒有關系,隻要她回來了就好。”

03

夜裡的扶月宮,清冷更甚白日,寂靜之中,有“桀桀”聲劃破黑夜,清晰刺耳。

那是扶月宮所養的夜枭乘月飛回的聲音,也表示自南楚傳來的消息到了。

雲蒼步出重雲殿,石階下有白衣侍從疾步趕來,雙手奉着銅盤,将盤中信箋呈上。

他展開那小小紙卷,卻在看清所寫的内容時如遭雷擊。

“去将幾位長老請到重雲殿,立刻!”

那侍從臉上也現出驚愕之情,當初扶月宮是長老議事制,迦月國政及扶月宮事務皆由祭司主持長老們共同決議。可自從迦夜大人登上祭司之位,在其手腕下長老們的權利被削得所剩無幾,最後甚至被架空而空有虛名再無實權。後來兩大神使掌權,逢大事不決才會請幾位長老共同商議。

如今祭司閉關,左神使離宮,請出長老們必是有大事發生了。

大長老已是滿頭銀霜的耄耋老人,曆過多少跌宕風雲,看到紙上所書内容時也皺了眉。

“左神使被困?蒼梧已與南楚聯手?”

此語一出,座上各位長老莫不震驚,神使被困不僅會讓教中大亂,且讓迦月顔面盡失,更擔憂的是兩國聯手,迦月要如何抵抗?

大長老思索着看向雲蒼:“赤巫與咱們向來是死敵,唯今形勢危機,唯有請出祭司大人執掌大局。”

雲蒼皺眉,下定決心一般,對大長老道:“請大長老随我移步。”

大長老不知他為何如此,疑惑地跟着他轉入重雲殿的内殿。數重垂幔後,雲蒼拉動牆邊機關,最裡面那道影壁随之開啟,燈盞次第亮起,兩人先後走入。

當看到冰床之上所躺之人時,大長老忍不住驚叫出聲:“祭司大人!”

祭司迦夜,此刻雙目緊合,安然躺在森森寒冰之上,恍若睡去一般。

“是血咒。”雲蒼道,“這就是屬下要請來各位長老的原因,望大長老主持大局。”

扶月宮瞞了迦月所有百姓,祭司迦夜并不是在閉關修煉,而是中了血咒。

南源是滄峫長庚紀時是衆神栖居之所,後衆神飛升,這裡便又成了上古巫族的居地,巫蠱之術盛行。不過,再厲害的巫蠱術于修為高深莫測的扶月祭司而言莫不是雕蟲小技,唯有幾乎已失傳的上古血咒,能對其造成威脅。

血咒以血為媒,以靈為祭,無論何人,中了它都會陷入不生不死的噩夢之中,永不能解脫。

而能克制它的,唯有扶月宮三大聖物之一的月魄。傳說,月魄乃九天鳳凰之卵,能破除任何巫蠱毒瘴,更有起死回生之效。

當年,南楚初立時揮師南侵,迦月的半壁江山落入楚軍之手。那一任的祭司向楚帝求和,并獻上了聖物月魄。隻是後來,月魄卻在六年之前的煌城宮變之後不知所終。

是以,青瑤才會在聽聞月魄下落時,不顧一切前往南楚。

雲蒼轉身,向着一側石壁走去,那裡沒有一盞燈燭,等到他從黑暗中走回,大長老方看清他所取的東西。

“磐郢!”

聞名天下的名劍磐郢,祭司迦夜的佩劍,此刻被雲蒼握在手中,看上去樸實無華,根本看不出是一把讓天下劍客趨之若鹜的絕世神劍。

“大人睡去後此劍便蒙了塵,雲蒼不才,但拼死也要救出左神使。”

“左神使已然被困,就是因為當初貿然前往西泾南楚,如今你怎可再親去……”

雲蒼卻看向迦夜,輕聲道:“我必須要去把人救回,扶月宮還有各位長老,而保護左神使,這是當初祭司大人給我的使命。”

04

猗蘭殿位于太極宮玉曲池中的島上,自從青瑤被關在這裡後,姒音就封住了她的内力,又因那香,渾身的力氣都被卸去,幾乎跟廢人一般。

姒音還會每日前來,在她身上施術,讓她陷入夢裡,那些夢境,真實得像如同曾經發生過,而姒音說,那的确就是她遺失的過往。

可就算知道是徒勞,她還是會奮力掙紮。

“你放心,有他在,我哪敢傷你,隻不過是幫助你找回往日記憶而已,”姒音盯着她問,“你就沒想過要找回過去嗎?”

青瑤愣了愣,慢慢地垂了眼。

怎麼會不想,從三年前在扶月宮中醒來,雲蒼告訴她因患失魂症而忘卻前塵後,她便一直想找回過去。

“封住你記憶的那個封印,是迦夜親自下的,難道你不想知道他為何會這樣做嗎?那些他不敢讓你記得的事,你不想看一看?”

“不可能……”她煞白了臉,“怎麼會是祭司大人,雲蒼說……當年就是大人他救了我,令我重獲新生……”

“真相如何,你會有答案的。”姒音冷冷笑了起來,手從她眼前劃過,她整個身子就軟軟倒了下去。

慕如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青瑤睡在床帳内的樣子,床頂承塵上懸着一刻碩大的珠子。

傳說中的海中至寶,蜃淚。

海中最大貝雲渠,吐出的氣能織幻境,形成海市蜃樓,陸上之人将雲渠稱之為蜃,雲渠靠吸納月華而凝成的雲渠珠,便是蜃淚。

它是幻術最好的靈物,靠着蜃淚的靈性,術士便可為人織就夢境。

因為那術法,青瑤一日日地虛弱下去,神思也逐漸恍惚,慕如鈞日日前來,對于他,她起初是排斥的,後來漸漸動搖了。

被施法後睡去,那些被封住的記憶就會浮出,她會在夢裡,沿着時光的脈絡,重回過去,再經曆一次。

那些過往如碎片一樣從記憶的深海中不斷浮出,可是都太零碎,讓人抓不住來龍去脈,隻是飄忽不定地突然閃現在腦海中。

然而,每一段記憶裡都有那麼一個人,有時對着她低語,有時隻是靜靜守在身邊,在她失去了光明的世界裡,幫她驅退黑暗與恐懼。

姒音說,并非所有的記憶都能找回,唯有她最執着于心的,最念念不忘的會浮現出來。

那麼,最叫她念念不忘的是在她失明後,那個人曾陪着自己的日子嗎?

可她看不到那人的樣子,會是慕如鈞嗎……她不敢肯定。

她醒後,慕如鈞也會帶她出去走走,卻也隻在猗蘭殿附近。

“這猗蘭殿是你父皇特意為你而建,整個太極宮唯此最美,當初整整五年,我都在這兒陪着你,”他嘴角浮出淺淺的笑,仿佛沉溺在了往昔美好的年少歲月裡,眼底卻帶着不自知的陰郁,“隻是,你走後,我便再不敢踏足這裡……”

“父皇?”青瑤皺眉。

他眼神閃爍,卻還是開口:“你是僖宗唯一的後嗣,承平公主慕绫。”

仿佛一個驚雷在腦中炸開,她冷聲笑起,聲音卻帶着顫抖:“可笑……我是扶月的神使,是迦月人!”

“那是那個該死的怪物迦夜将你擄去了!”他壓抑着熊熊怒火,握着她雙肩道,“他封了你的記憶,讓你忘了,你根本不是什麼神使,你是楚人,是南楚的公主,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我不許你對祭司大人不敬!”她同樣怒目而視。

他終于無力,攥起拳頭苦笑着道:“你知道嗎?我最恨的不是他将你擄去迦月,而是他将你洗了腦,讓你把他當作神當作天……”

05

對于慕如鈞的話,青瑤并不敢全信,然而随着姒音的施術,那些更遠的回憶漸漸浮了出來。

許多光影在眼前掠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出現在眼前,有嚴厲的父皇,有慈愛的母後,甚至還有早逝的皇兄,然後是少年慕如鈞。

她是在皇兄殁時回到南楚的,可等她一回宮,就聽聞了母後薨逝的消息。

從那時起,慕如鈞便常常前來陪她。他是建安侯的獨子,建安侯駐守北關,本不姓慕,因軍功卓著才被賜國姓,慕如鈞則自小被送入宮中陪皇兄習文練武,幼年時,她就一直跟在兩人身後,隻是後來因病重,她被父皇送去雲山,再相見卻已是多年之後。

那時,她的世界裡除了父皇也唯有一個他,彈琴下棋有他,習劍玩耍有他,走到哪裡,身後都是他。他第一次随父出征,她送他出宮門,一步一垂淚,滿目凄凄與之對望。

後來父皇病重,便為她同他賜了婚。

宣光殿裡,她坐在父皇榻前,看着曾經英武非凡的大楚帝王變成一個滄桑羸弱的老人,用那令人落淚的蒼茫聲調凝聲叮囑:“不要相信任何人,父皇已為你安排好了一切,權力、江山,那是男人的事,父皇要的,隻是你的平安。”

可惜那時,她并不懂那話中之意……

再醒來的時候,慕如鈞就坐在榻邊,緊緊握着她的雙手。

她額上碎發都被汗水打濕,胸口起伏着,擡眼盯着眼前的男子。

“可有不舒服?”他擡手來為她拭汗,“姒音說,初時可能有些難受,迦夜那狗賊下手太重,過幾日便……”

話音未落,一股幽香撲入鼻息,青瑤已将頭輕靠在他肩頭。

“阿鈞,我記起來了,雖然不是全部,但我記起了你……”她哽咽着,他也愣住了。

良久,她才止住了眼淚,笑起來問他:“我失明的時候你陪着我,那時我的脾氣是不是很壞?”

他的聲音有些遲疑,伸手去撫她的長發:“是我不好,讓你離家那麼多年,以後不會了。”

“若我留在南楚,你願将月魄送至扶月宮嗎?”她支起身子看着他。

他卻還是搖頭:“當年僖宗将月魄賜給了你,你一直随身帶着,後被那怪物擄去後,月魄也不知所終,我一直以為被賊人奪去,直到聽聞他中了血咒,才相信月魄并不在扶月宮中……”

當初月魄在南楚的消息,不過是為了引人前來故意放出去的,他哪裡知道月魄的下落。

“那他當年擄我去是為了取月魄,為何要封住我的記憶?還讓我做扶月的神使,将扶月宮交到我的手中?”

“那怪物詭計多端,怎可以常人之心度之,還好他中了血咒,”慕如鈞微愣,猶有懷疑,“他可是真的中了血咒?”

青瑤凝視着眼前人,點頭道:“三年了,我什麼都不記得,隻知聖父一直躺在重雲殿裡,三年裡我沒有見過他一面,隻是雲蒼告訴我,我有不願回首的過去,聖父令我重生。無論如何,我這三年裡平安無虞,聖父也算待我不薄。”

慕如鈞轉身看着她道:“如今迦夜形如廢人,取迦月易如反掌,可若你願留下來,我便願與其交好,保證秋毫無犯。”

她緩緩擡起眼來,仿佛沒有一絲遲疑:“好。”

06

慕如鈞下令重新開機鳳儀宮,僖宗時下令封的皇後宮室,因他的生母早逝,故而在建安侯登基後,中宮空懸也未曾開啟。而這些年,無論大臣如何上疏,他總是執着地空着皇後之位。以前雖以為她不會回來了,可就算她不在,他也不願再娶他人為妻。

然而,立後之事關乎朝政,大臣們雖不知青瑤是扶月宮的神使,卻也聽聞她來自迦月,怎能坐上一國之母的位子。

這些阻撓并未出乎慕如鈞的意料,任那些朝臣谏言的奏折雪片一樣地遞上,他隻下令内廷與禮部,趕制皇後鳳袍與準備封後大典。

也因這些瑣事纏身,他每日便很少能去猗蘭殿。

姒音踏入猗蘭殿時,便看到青瑤靜靜坐在窗下,聞見腳步聲正轉過頭來。

“是不是很失望?”姒音冷笑着,“來的人不是他。”

她搖了搖頭:“我等的人,正是教主。”

見姒音驚詫的樣子,她淡淡笑了:“我的記憶尚未完全恢複,可教主為何不來施術了?”

姒音移了視線道:“那封印是迦夜下的,就算是我,也不能完全解開。”

青瑤不置可否,隻道:“我等着你來,是有一事相求。”

誰知姒音聞言竟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我很好奇,是什麼讓你天真到來求我?”

“是一個人,一個故人。”

見姒音露出好奇的神色,她也笑了起來:“雲山劍宗的弟子,我的師兄,他的相貌與你有九分相似,除了……那異色的雙瞳。”

“你……你都知道什麼?”姒音的聲音已有些發顫。

“作為扶月宮的人,赤巫的舊事,怎能不去打聽打聽,雙瞳異色,這在蒼梧是不吉之兆,是以老教主才狠心将親子遺棄,将赤巫交到你手裡,”她的聲音波瀾不驚,“這些年你一直在找他吧?雙生之子,他可是你在這世上唯一血脈相通之人,你若肯幫我,我就告訴你他的下落,如何?”

姒音直直看着她,良久,才緩緩點頭。

青瑤起身,走至她身前,湊近她耳畔,說出所求之事。

說完正欲轉身,就聽到身後的聲音響起。

“當年……他在雲山,過得可好?”

背對着她,青瑤嘴角浮起淺笑,輕聲答:“他很好,是最得師父喜歡的弟子。”

她自小身體孱弱,後又經幾次大病性命垂危,禧宗聽了國師之言忍下心将她送去雲山,跟着劍宗學武。

劍術精深,本是東陵人所長,但曾經武林門派互相傾軋,混戰不止,有高人前往西泾之外的雲山中避禍,又結合古巫族的一些術法,将劍技練至臻境,後世将其奉為劍宗,同東陵的“武尊”同為天下兩大國術至尊,受萬世敬仰。

她是師父的最後一位弟子,那時他身邊隻剩了六師兄,因師父常年雲遊各方,是以她的劍術全是六師兄教的。

那時她也不過六七歲,還是個小丫頭,又嬌氣,師兄性子冷,除了教習劍術,她也很難見到他,有時夜裡一個人害怕了,就放聲大哭,一直哭,哭到最後,師兄就出現了。

其實那時,師兄一定是拿她沒有辦法了,他哪裡知道怎麼哄小姑娘,又不敢罵她,就隻能在一旁看着,等她哭累了就拿熱帕子幫她擦臉,再等她睡着。

就那樣,她同師兄兩人在雲山上,幾乎是相依為命,後來皇兄過世,她才回了南楚,也是那時,師兄離開雲山,再無蹤迹。

07

封後大典就在一月之後,準備卻還是有些倉促,為免她煩心,一切事宜都是慕如鈞親自操心。

晚間,他來猗蘭殿看着她喝完那些甯神補氣的藥後才回宣光殿去。

夜裡滿殿燈燭不熄,滴漏在角落裡輕聲作響,半阖的窗扉外有清風透窗而入,臨窗的燭光微晃了晃。

“雲蒼,是你嗎?”

安靜的宮室裡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是我。”

青瑤掀開帳幔,竟是和衣而卧。

雲蒼不由得問:“你知道我會今日前來?”

她搖搖頭:“我知道你會來,是以一直在等你。”

此時的晉宮早以下鑰,靜靜地,隻聞夜裡的更漏聲。

雲蒼替她解開了封印,她調了調氣息,感到體内内力終于充盈,那日她答應慕如鈞後,他就撤去了猗蘭殿外的重重守衛,是以兩人一路朝着正陽門而去,十分順利。

“兩位大人且慢……”熟悉的聲音在城樓上響起。

兩人落在宮門前的空地上,擡眼一看,便見姒音那襲紅衣在夜色中格外耀眼。

就在這時,藏匿在城樓上無數手執強弩的士兵站起身來,身後的夜色中也有披甲士兵圍了上來。

青瑤微擡下颌,手按腰間佩劍,天下聞名的古劍磐郢,此刻仿佛感應到了這濃濃的殺氣,發出輕微的嗡嗡聲:“你要攔我?”

“不是她……”身後士兵朝兩側分開,慕如鈞緩緩走上前來,“是朕。”

她靜靜看着他,眼中看不出半分情緒。

“原來這些時日,你都是虛與委蛇地騙着朕,真難為南疆的聖女殿下了。”

她凝視着他,眼裡有恨,有怒,最多的卻是不屑與漠然:“若說起騙,也是陛下為先。”

此刻月亮從烏雲裡冒出了頭,她執劍指着他:“正好,你我之前還有舊賬未算,此刻殺了你,報了父仇,你我才算兩清。”

慕如鈞怔了怔,臉上一片驚愕慘白:“你還是記起來了?”

她的眼裡終于起了波瀾,卻不願擡眼去看眼前之人。其實當初也是信了他的,看着那滿殿的畫像,也曾動容,甚至想起那些黑暗裡,他曾那樣溫暖地守候,真的動過留下的念頭,如果,那人真的是他……

那時她當真以為一切如他所說,她是被迦夜擄去了南疆。若非同姒音交易,讓她将自己腦中封印徹底解開,恐怕她永遠都記不起最關鍵的那些記憶。

關于當年建安侯是如何逼宮奪位,下毒毒死父皇後放火燒了宣光殿,她又是如何從那場大火中逃脫。

他說自己替她守着江山,其實卻是從她手中将其奪去,慕氏百年基業,在那個火光滔天的夜裡斷送于外賊之手。

若不是當初迦夜趕到,将她帶到南疆,用了三年時間醫好了她的眼睛。若不是那三年中無數個日夜裡,他從未放棄地守護,恐怕她如今隻是一縷怨魂了。

“蜃珠結夢,姒音當初并不是幫我找回記憶,她施的是幻術,讓我誤以為那就是我的過去,讓我以為,在我失去雙目的那三年裡,陪在我身邊的人,是你。”

慕如鈞也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誰,隻覺遍體冰涼,喃喃道:“是,當初是他将你帶走,将你眼睛治好,可我曾陪着你的那些時日,就是假的嗎?我也曾視你如珠如寶,也曾發誓要護你一世周全。父侯逼宮那一日,我被囚在侯府中,是一路從侯府殺出來的!可等我趕到宣光殿時,他們告訴我說你死了,我不信,這些年也從未停止過找你,隻要你願意留下來,我願拿我的一切來償還。”

“慕绫的确死了,你父親不僅給父皇下了毒,也同樣給我下了,若非迦夜,我本該死在宣光殿裡的,如今的我,同南楚沒有半分幹系了。”

“當初他來救你,不過也是因為僖宗用月魄和他做的交易,他需要用它克制體内的血咒而已……憑什麼在你眼中他就是情深意濃,我就不可原諒?”他眼中目光微閃,那些從不願示人的哀恸再也無法掩藏。

不遠處突然傳來驚呼聲,慘叫随之而起。

“陛下不會以為,雲蒼是隻身前來救人吧?陛下的羽林衛雖然厲害,可在迦月的死士眼中,簡直不堪一擊。”雲蒼聞聲一笑道,“祭司大人曾給我下過一道密令,若日後南楚的人繼續為難青瑤,傾扶月宮所有,也不會罷休!扶月宮執掌整個迦月,陛下是想兩國兵戎相見嗎?”

08

“慕如鈞,從前你欠我的,我不打算讨了,同樣,也請你不要再打擾我,你我自今日後,便是陌路。”

她一襲白衣身若孤鴻,手提着五尺青鋒,傲然而立,看着衆人淡然道:“我今日從這裡出去,你們想攔便攔吧,可隻要我還剩一口氣,也是要回到迦月去的。”

慕如鈞垂頭不語,良才,才低聲道:“你走吧……”

她沒有再去看那人一眼。

前塵如煙,曾經的愛恨都那樣蒼白了。也曾有過缱绻情深,也曾有過念念不忘,可終究,時間轟然踏過,命運将那些年少的情意碾得支離破碎。

那不見天日的三年裡,也曾數次想過要執劍問個究竟,要問他為何失言為何辜負。也因不甘一夜間一切盡毀,執拗地想要問一個緣由,可到了如今,往事都如煙雲散盡了。

回南疆的路上,青瑤問雲蒼:“你究竟帶了多少死士來?”

雲蒼老老實實回答:“二十人。”

她氣得險些向他拔劍。

此去南疆,快馬疾行也需十數日,故而雲蒼到此刻才趕來,而等她回去,又要廢去這樣長的時間。

夜以繼日地飛馳,讓青瑤憔悴不堪,一身塵灰來不及清洗就趕去了重雲殿。

迦夜依舊躺在冰床上,隻是皮膚下的烏青不斷蔓延,整個人看上去已同死去已久的死屍無異了。

在這之前的三年裡,她從未來見過他一面,他躺在這冷冰冰的冰床上,她卻連他是誰都記不起了。

她伸手撫上他的面頰,就如同失去目力的那三年裡,她也曾這樣,慢慢摸上他的眉眼,想将他的樣子印在腦中。那時手上的觸感細膩且微涼,他有長長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微薄的唇,也應當有深邃的眼眸,溫暖的笑意。

“我一直在等,等着我的眼睛能重新看見的時候,”她拿起他的手,貼在面頰上,因為哽咽而吐字緩慢,“我一定要看看你的樣子,可等我能睜開雙目,你已躺在了這裡,我知道你怕我會回南楚去複仇,是以便封住了我的記憶,可你怎麼也把自己從我腦子裡抹掉了?那三年裡,你從不肯告訴我你是誰,可你知道嗎,我其實隐隐猜到了,”她的淚落到他的掌中,也打濕了自己的面頰,“我知道是你,師兄……”

09

她六歲那年上了雲山遇到他,那時太過年少,隻将他視如父兄一般。

他教她劍術,照料她起居,其實那時他也不過是個常年獨居涉世不深的少年,她總怨他不夠溫柔,卻不知那已是他能給予的最大的溫柔。

她想起每當她哭了時,他皺着眉問:“是不是餓了?冷不冷?”

其實那語氣裡分明帶着小心翼翼與不知所措,他拿着帕子給她擦臉,起初也是笨拙得可以。教劍術時倒是嚴厲得很,一個招式要練多少遍,他都會親眼守着一次都不能少,可等她哭的時候,他就會軟下聲音與她商量:“如果你不哭了,明天的劍就可以少練一個時辰。”

她也嫌他做的菜不好吃,有時候賭氣就餓着肚子,他也不說什麼,等到她實在餓得不行,終于拉下臉去敲他的房門,他就默默去下一碗面放到她面前,然後轉身回房。

記得第一次與他過招,他毫不手軟,幾招就将她打趴在地,她哇哇大哭着道:“我是南楚的公主,以後我不會放過你的!”

他瞥了她一眼,轉身而去,可到了晚上,她推開房門,就看到門外放着的漆盤裡放着的藥膏。

幾年後她回了南楚,煌城裡的一切錦繡繁華于她而言都是那樣新奇,她的身邊也有了另一個少年,會不惜千金讨她歡喜,會千方百計哄她開心,會帶她去看各式美景,會在她哭的時候将她攬進懷中溫言寬慰。

年少總喜歡花團錦簇的生活與感情,她忘了雲山上那個人,忘了自她離去他從此便又是孤身一人了,忘了去想一想他會不會也會感到孤單。

她把他完全忘在了腦後,可當她陷入絕境時,卻是他千裡萬裡趕來相救。

那時她毒發倒在父皇身旁,再醒來就身處南淵且失了雙目,滿心忌憚不肯信他,那時他說:“我同你父親做了一筆交易,我護你安甯,也從你父親那裡得到了相應的酬勞。”

因為這樣,她才信了他。

“慕如鈞也說,你是為了月魄才去救我的,”她握着他的手喃喃道,“若是那樣就好了,那樣的話,你就不會變成今日這副樣子了。”

雲蒼此時也緩緩走了進來,當初他答應了迦夜,将一切都瞞下,隻顧好她的安危。

“雲蒼,”她轉頭看着他問,“那三年裡,他從不肯告訴我其實他就是師兄,是不是因為那時他就知道,自己體内的血咒快壓制不住了?”

見他不答,她直直盯着他道:“那你就任他躺在這裡,不生不死,永難解脫?”

雲蒼的目光暗淡下去,低聲道:“可沒了月魄,這世上沒人能救他……”

“是嗎……”她垂下頭去喃喃道,“這世上的事,誰能說得準,我偏不信我此生都救不回他了。”

10

雲蒼察覺到異樣是在半個月後,這半個月中一直是青瑤獨自守在迦夜身前,他想着她心頭的苦便不忍去打擾,可等這一日他打開重雲殿裡那道影壁,見到冰床上的迦夜時,心頭蓦地一沉。

迦夜的皮膚下那些烏青竟全都散去了,整個人宛若重生一般,唇色鮮紅如初,他去探他的脈搏,那一下下的跳動簡直像是幻覺。

等到終于在她的居處将她找到,她躺在床榻上像沒了氣息,臉色白得可怖,都要透出青紫了,他将她的手腕翻過來,那上頭是交錯的傷口,觸目驚心。

難怪每次她喂那人吃藥總不讓人守在跟前,他終于明白她是用什麼在醫治那人。

是她的血,融着月魄的血。

當初他随迦夜一同去南楚救她,終于在宣光殿的大火中将她找到,可他們去晚了,她體内的毒滲入心脈腦髓,已經無力回天了。

迦夜用僖宗用來與他做交易的月魄,唯一能解他體内的血咒的月魄,救了她的性命。

雲蒼将内力不停渡到她體内,許久後,她才奄奄一息地轉醒。

可她已連說話都沒力氣了,她失血太多了。

服下月魄是在三年前,隔了這麼久,她體内縱還有月魄的靈力,卻也寥寥無幾了,要救回他,隻能是以命換命。

“雲蒼,我求你兩件事,”她看着他道,“将我體内最後的血都喂他喝下,他就要醒了,隻差這一點了……

她似乎用盡了氣,才終于笑了起來:“把我沉到重雲殿後的蓮花池裡,等他醒了,就跟他說我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良久,雲蒼終于點頭。

他曾答應過一個人,對一個女子守住一個秘密。

這一次,他會守住另一個秘密。

——END——

同樣是利用你,憑什麼他是情深意濃,我就不可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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