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李佳蔚
事故發生後的大半年，沈傑接受了8次手術，前額骨被拿走一大塊。哥哥沈穩說，出事後弟弟脾氣變得暴躁。
2019年11月27日上午10時許，在上海拓孚環保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拓孚科技”）的基地，沈傑正在用砂輪機切東西，高速運轉的機器突然爆裂，破碎砂輪片飛濺出來，有一片紮入沈傑前額。随後，他被送往上海市第六人民醫院。
砂輪機爆裂後，一塊碩大的殘片紮入沈傑頭部，他被緊急送醫。受訪者供圖
醫生說，“撿回了一條命”的沈傑還需要接受長期的康複治療。
但現在他又遇到的新問題，先前已經為其墊付了40多萬醫療費的“拓孚科技”負責人蔣華東表示不願再為其支付後續醫療費。蔣華東認為，沈傑出事時并不是在上班時間。
為節省開支，2020年8月28日，這個30歲的農村小夥子辦完出院，從上海回了老家江蘇省東海縣，等待公司給出說法。
現在，沈傑和家人，還有老闆蔣華東都希望通過法律途徑解決接下來的問題。
砂輪機為何會炸？
沈傑回憶，2019年11月27日，星期三，那天和其他工作日沒啥差別，隻是不用上高速路。
在拓孚科技，沈傑和其他五六名勞工負責G60高速上海莘莊至楓泾段的隔音闆維護。因老化、交通事故或其他原因，這段路上的隔音闆需要定期更換、維修。
上海高架公路上的隔音闆 澎湃新聞記者 李佳蔚 圖
天眼查顯示，拓孚科技是一家建築企業，注冊資本1500萬元。其注冊地在上海市奉賢區，經營範圍包括噪聲防治工程、環保建設工程專業施工、市政公用建設工程施工等，建築資質為“市政公用工程施工總承包三級”“環保工程專業承包三級”。
沈傑和工友們平時的工作，就是從高速公路上把壞的隔音闆卸下來，換上新的，也做一些道路養護。卸下來的舊隔音闆被運回基地拆卸，有的能重新拼裝，實在不能用的部件，就當廢品賣掉。
基地是公司在松江區新橋鎮收費站旁邊租的一塊地皮，勞工用隔音闆搭了幾間棚，幹活、住宿都在那裡。沈傑說，出事那天，他們沒有收到上高速路的通知，在基地處理舊隔音闆。
出事前，沈傑在G60高速上海莘莊至楓泾段做隔音闆維護。 受訪者供圖
事故發生在2019年11月27日上午10時許。
沈傑稱，當時他們切割隔音闆的架構，切下來的部件，鐵的、鋁的、塑膠的各自歸類。他用砂輪機切一段鋼筋，準備焊成錘子當工具。在這個五六個勞工的小團隊，沈傑稱自己承擔一點管理工作，不少工具就是他制作的。
他說事發很突然，來不及聽清異響，當他察覺砂輪機不對勁，可能隻一刹那的功夫，後面的事就不知道了。等他醒來，已經躺在上海市第六人民醫院重症監護室。
關于出事經過，沈傑的一名工友講的版本略有不同。
一名李姓工友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出事那天下雨，“沒有正式上班，在家裡幹一點小活”，按老闆安排，勞工當天處理隔音闆，“其他人都在切這個框，他（沈傑）用砂輪機切的好像是鋼筋，不是我們幹活的範圍内，是他自己搞着玩。好像在磨鐵墜子，做漁網用的，磨着磨着，砂輪片磨爛了。“
那是一台常用的砂輪切割機，怎麼會突然炸裂？
沈傑回憶，自己的操作沒有不當之處，炸裂可能是機器、砂輪片老化了，“切割機我用過很多年，這個比較舊，我跟老闆也提過好多次，換新的，新的我們也有，上級檢查時會拿出來”。他說老闆一直沒換。
炸裂後的砂輪切割機
李姓工友則稱，自己沒有注意那台砂輪機是不是老化了。關于機器炸裂的原因，他沒有正面回答。記者還聯系到另一名在事故現場的勞工，不過，一聽說采訪他就挂了電話，再未接聽。
沈傑受傷後，工友們立即撥打了120将他送醫。
老闆說出事時不是工作時間
沈傑受傷入院，他的父親、哥哥接到消息，當天就從江蘇趕來。
哥哥沈穩回憶，他們到上海六院時，沈傑已做完手術，被送進重症監護室。拓孚科技的負責人蔣華東和沈傑的幾名工友都在門口。
沈傑出院前，哥哥沈穩一直在醫院陪護 澎湃新聞記者 李佳蔚 圖
沈穩稱，蔣華東安撫了家屬，讓他們放心，既然事情出了，他會負責沈傑的治療。沈穩說自己一家是農村人，沒碰過這種事，聽蔣華東那麼說便順從了，沒有報警，“隻要能把人救回來”。
沈傑的傷勢很重。2019年11月27日，他在上海六院神經外科的入院記錄顯示，初步診斷：顱腦開放性損傷、腦挫傷、額骨骨折、頂骨骨折、篩窦骨折、鼻中隔骨骨折、開放性眶骨骨折、顱腔積氣、頭皮裂傷、開放性顱内異物。
李志鵬是沈傑的床位醫生，他記得，沈傑入院時大腦額葉部分受損，傷情兇險，能搶救過來可以說很幸運了。
命救回來了，但是接下來沈傑還要接受漫長的恢複治療。在上海六院，沈傑住院9個月，其間做了8次手術。醫療費是一家人最關心的問題。
很長一段時間裡，蔣華東承擔了這筆費用。沈穩說，截至8月28日出院，沈傑在醫院一共花了50多萬元，大約40萬元是蔣華東付的錢。隻是随着時間推移，沈穩感覺蔣華東的耐心一點點消失，後期每次做手術，要催好多次他才付錢。
出院前，床位醫生李志鵬檢查沈傑的傷口情況。 澎湃新聞記者 李佳蔚 圖
沈穩說，沈傑最後一次清創手術是8月10日做的，手術前聯系蔣華東，他明确表示不再管沈傑的事，讓他們自己處理。自那以後，他很難再聯系到蔣華東。
8月10日那次手術費用大約8萬元，沈穩通過“輕松籌”籌集到3.6萬元，剩下的找了親戚湊。
沈傑的康複治療看不到盡頭，蔣華東态度的轉變，讓沈傑覺得非常無奈。他說，“出事後，老闆說我們那天全部休息，是我自己在那玩，導緻的事故，說這話我都納悶。”
關于這起事故的前因後果、醫療費用等問題，記者聯系到蔣華東，他表示不願接受采訪，也沒有認可沈傑及其家人的說法。
蔣華東對記者作了一個簡短說明：“（出事的時候）不是工作的時間，說不清楚，到時候法庭上再說吧。”
事到如今，沈傑和家人稱要通過司法途徑維權。沈穩告訴記者，蔣華東也多次表示要打官司才能解決問題。
律師：須查清事故原因再定責
所幸，經過9個多月的康複，沈傑的傷情一直在好轉。
雖然額頭的傷疤依然觸目驚心，卻比數月前愈合得好多了。出院前，一名曾和沈傑在同一病房“共患難”的病友來看他，為他欣慰，“以前我不敢正眼看，那個傷口太大了，現在好起來了”。
曾和沈傑在一個病房的病友和家人，在沈傑出院前來看他。 澎湃新聞記者 李佳蔚 圖
現在，沈傑可以自己吃飯，下床上廁所，簡單緩慢地走動。沈穩說，出事後弟弟脾氣變得暴躁，在醫院甚至有過輕生的意向。回到家鄉和親人在一起後，壓在他心口的郁結得到些許排解。
擦幹了眼淚，曾經家人眼中開朗好動、不怕苦不怕累的沈傑，開始适應與往日不同的人生。
沈傑的床位醫生李志鵬告訴記者，如今沈傑生命體征平穩，主要問題在于額頭上有顱骨缺損，傷口有過感染，比較難愈合。
“傷口不能愈合，相當于大腦和外界是通着的，很容易顱内感染。”李志鵬說，這是醫生最擔心的問題，還要長期觀察。目前沈傑思維能力正常，但長遠看，大腦的受損究竟怎樣，也要随訪評估，工作能力必然是受限的。
沈傑在上海市第六人民醫院被搶救回來，治療期間，傷口不斷愈合 受訪者供圖
沈傑告訴記者，在拓孚科技工作，公司沒有和勞工簽勞動合同，也沒有工傷保險，工作環境、條件都沒有合規的保障。自己今後醫療費用預計很龐大，沈傑覺得不該都落在家人頭上。
但事故究竟責任如何判定，沈傑能否獲得賠償，現在仍然未知的。
上海大邦律師事務所律師丁金坤認為，從現有資訊看，須查清事故發生具體原因，才能判斷企業和個人各自承擔多少責任。
他說，沈傑和拓孚科技雖然沒有勞動合同，但如果是事實勞動關系，可以向勞動部門提出工傷認定申請。一旦認定為工傷，而拓孚科技未曾為沈傑繳納過社保，則要承擔該工傷賠償責任。
工傷是指在工作時間、工作地點因工作内容而受傷。丁金坤稱，沈傑是否為工傷，關鍵是查明事發時他是否為公司幹活，是否為了公司利益。如果是為公司利益受傷便是工傷，如果不是為公司利益受傷則不算工傷。
他進一步分析，假如沈傑沒有被認定工傷，則要調查砂輪機的品質問題與維修保養問題。如有品質或維修保養不當，導緻事故發生的，企業也是要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
責任編輯：高文
校對：栾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