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喜歡是選擇,愛是非你不可”

作者:小鑫隻為夢想

“ 你總是這樣唯心,那些恒星不會孤獨

它們發亮隻是在浪費能量 ”

這是鹿特丹4097年夏季的尾聲,車子在公路上疾馳,感覺要沖進海裡。耳邊傳來踏踏浪聲,眼前是被黃昏染紅的天邊和森林。

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裡,隻好一直将腳放在油門上。天色暗下來,暮夜低垂,群星占滿了宇宙。

宇峥是那浩瀚星空中的一點。

(一)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朗誦的聲音被一陣喧鬧打破。冰冷的機器聲夾雜着嘈雜的電流聲正在播報,“通知:宇宙浪潮即将抵達地球,請公民合理躲避。”

我和宇峥相視一眼,飛快地收拾好物品,離開教室逃往地堡躲避。人潮洶湧,我的眼鏡掉落在地面上,而我隻能被宇峥拉着一直向前奔跑,回頭尋找眼鏡,卻隻能看見瑰麗的天空,我呆住了——這是人生第一次看見浪潮來襲前的落日。

白色的雲層裡含着灰綠色的極光,月球此時離地表無限接近,近得可以看見月球表面的風暴和渦旋。名叫太陽的恒星,占領了半個天空,黃澄澄的,像是曆史書上記載的高郵鹹鴨蛋的流心。

光怪陸離的落日時刻,混亂的逃亡,似乎有了浪漫的意味。

進入地堡,所有躲在這裡的人,都閉上了他們的嘴巴,仰着頭,響亮地咽着唾沫。我和宇峥擠在人群裡,被來自全球的各種汗氣和香水味道包圍着,有些厭惡。忽然,一隻冰涼幹淨的手捂住了我的鼻子,地表傳來巨大的聲響,一如洪水吞沒了土地。我望着宇峥,靠在他的懷裡,我們緊密得一如出生時依偎在生殖艙中的模樣。

浪潮在第三日結束,推開地堡厚重的門,揚起的塵土,讓人群嗆咳不止。浪潮之後,隻餘下滿目的斷垣頹壁,人群沉默的走出地堡,重建家園。這樣的事情經曆得太多,便會失去傷感的情緒,進而麻木。

我和宇峥的家處在主城外圍,此時隻剩下了地基。于是隻剩下回到人類成長中心,接受中心的編号安排這一條路。可是那樣我們可能會分開,于是猶豫不決。

我們最終還是回到中心的羽翼下,因為要餓死了,我們尚未成年,無法進行工作。萬幸回到中心後,我們沒有被分開,可以坐在草坪上共進午餐,四周的人像水一樣流動,擡起頭來,看到許多張臉,黑色的、白色的、棕色的和淡黃色的,像大風裡秋天五色的樹葉子一樣,茫然、緊張而迅速地掠過去。

草坪的中心樹立着一座偉岸的雕像,雕像沒有姓名,隻知道他是一位鄉村教師,一種古老的職業。古地球時期,因為他向學生傳送了牛頓定律這樣的五星文明,偶然震懾了外星星艦,整個地球才躲過了襲擊。

無滋無味地咀嚼着三明治,宇峥忽然開口問我成年後要去哪裡,我告訴他,自己尚未想好,他顯得很不滿,他确定要成為宇航員,如同冒險者号上的那些前輩一樣。

宇峥想要我和他一樣,可我無論是興趣還是成績,無一在此。不過這是我十七歲前的想法。

(二)

冒險者01号在4054年傳回最後一次錄像:他們在三億光年外發現了外星人痕迹,準備着陸時,整個星球仿佛被巨大的力量捏碎,冒險者号受到波及,半小時後徹底與地球失聯,永恒地休眠在太空中,地球化身孤島。

緊接着在4055年,第一次宇宙浪潮來襲。因為外星湮滅的例子在前,地球用數以萬計的飛船的犧牲作為代價,換來了生的希望。地球就此進入緊急狀态。

在我出生的兩年前,女性公民因為不滿自己隻是子宮的身份,進而發生暴亂,這讓女性資源一時過于緊張。于是受精卵隻能在生殖艙中,浸泡在人造羊水裡等待成熟,我和宇峥的出生是一起事故,亦是奇迹。

我們被粗心的研究員放進了同一個生殖艙中,共用隻夠讓一個細胞完全成長的物質,所有人都認為我們會在出生前殺死對方,可是我們都活了下來。

我想,一定是宇峥放過了我。

這非常罕見,是以我們當時頗受關注,宇峥的優異讓研究員驚歎,可惜我從未展露過任何天賦。

這讓我十分喪氣,在圖書館中一度地歎息,困頓迷惑,後來不再去想自己為何這樣沒用,躲在曆史書中,研究詩歌研究古地球文明,但這樣的研究對于地球的求生很沒用就是了,且洋溢着一股靡靡之音的況味。

十七歲時,我的理化成績愈加糊塗,不足以進入研究所;身體素質不足以成為軍事人員。這原本沒有什麼,可是再以這樣的成績活到成年,我和宇峥必然會被分開,甚至永生不得重逢。

這對我來說,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于是不再醉心與詩歌與文學,埋頭苦讀實體。

可是怎麼學都學不會,那些字元像蝌蚪一樣,搖身一變,就成了另一種意思。困惑不解,宇峥終于看出了我的不對勁,我終于能夠告訴他我的難受。

宇峥聽完,輕笑了一聲。對此,我認為他完全沒有了解我,且在嘲笑我。畢竟對他而言,這些東西過于簡單。

轉身欲走,宇峥拉住我,他捏住我的臉,說:“你不必學這些,繼續學你喜歡的就好。”我一把打掉他的手,告訴他我所喜歡的東西一無是處,不能幫上他任何忙,且會加速我們的分别。

宇峥沉默了一會,他說自己從未想過和我分開。

我們都不想和彼此分開,可是這有什麼用呢?宇峥必然要進入軍部的航天中心,而我隻能成為“一隻工蜂”。我們需要用金錢代價來回報人類中心的養育,未償還完代價,便隻能服從人類中心的安排,毫無自由。

此時縱然後悔萬分,卻也于事無補。

(三)

我指着觀測儀上的天體,問宇峥:茫茫宇宙裡那樣多發亮的恒星,卻隻有極少的星系存在文明,那些沒有照亮文明的恒星,豈不是很孤獨?

宇峥說:“你總是這樣唯心,那些恒星不會孤獨,它們發亮隻是在浪費能量。”

聽見他的回答,我深感無趣的繼續拖地。從人類中心離開後,我成了航天中心的保潔員,雖然不是很體面,但是和宇峥離得很近。

每日都是手表上人類中心的催還資訊讓我起床,很厭惡,又是渴望自由的一天。我問宇峥他成功償還了嗎?他沒有說話,不過我想他那樣高的工資肯定很快就完成償還了。

難得的休息日,不願在自己的鐵皮屋子裡蝸居,便跑進宇峥的家,他的家中大多是宇宙天體學的書籍,很乏味的那種。

居然被我翻出了一本詩歌集,封面上寫着他常常念叨着的詩:“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這很有趣,我問他為什麼這樣喜歡這首詩,他說,這是冒險者01号上的前輩唯一留下的話語。

不要等待死亡的來臨,要發出人類對于宇宙的怒吼。宇峥說話時,眼神閃着亮光,是我不能了解的。前輩的光輝于他,就如同古文學于我,是空氣是水是碳水化合物,失去他們,我們就是行屍走肉。

4080年,宇峥終于可以獨立駕駛飛船,他說要去宇宙回收漂流的飛船,要耗費許多時間。聽見他的任務,我長舒了一口氣,不是探索類的高危任務。

飛船發射的那天,我寫了“不要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的紙條塞進他的口袋,便匆忙工作去了。其實我的意思是不要乖乖順從着去啊,我不想和你告别分開。不過宇峥一定認為我是在鼓勵他。

紙的背面還有一句:回來一起看落日,共同等待美好的月色。他大概沒有看懂這句話。

飛船離開大氣層的那一霎,我看着飛船尾部噴射的火焰,心就空出來一大片,比荒野還要凄涼。

宇峥離開的日子,我正常的生活,枯燥乏味,詩歌似乎再次在心底萌芽。給宇峥寫了許多的詩,期望他回來時,一字一句地讀給他聽。

期間我加入了勞工組織的人文協會,遇見了許多可親的朋友。意外得到玫瑰的種子,聽說玫瑰具有非常的含義,便苦心将一株玫瑰培育成功,在它開花時,剪下來枝葉封存,等宇峥回來,送給他。

我們從未離别過如此久,偶爾想宇峥想得無法入睡,會爬上屋頂,看群星,用紙卷成圓筒,當成望遠鏡,期盼能夠看見宇峥飛船的行蹤。因為我的等級太過低,無法運用研究所的天文望眼鏡。我想,他的冒險者号大概會拖着一堆打撈的殘骸,按照預定的軌道回到地球。那樣的日子會無趣嗎?不過宇峥從不害怕孤獨罷了。

宇宙的風景會很好嗎?他出發前告訴我,自己會拍攝許多圖檔,等他回歸,再一點一點與我分享。

直到4087年的冬季,我被帶至會議室,處于一頭霧水中。投影開始,是一段視訊,鏡頭直視着宇宙浪潮,它像黑洞一樣來襲,将寂靜的宇宙照得如同光爆,像一場白日焰火。

無線電波瞬間被中斷,鏡頭的世界裡忽然安靜下來,來自人類粗重的喘息聲戛然而止,我的心揪了起來。

終于鏡頭顫抖着轉了過來,是宇峥。他雙手撫摸着鏡頭,口唇微動,我不知他說的是什麼。落日?想念?還是愛你?哭得頭痛欲裂。

冒險者1014号最終的定位顯示在距離太陽系十億光年外的河馬星系。

宇峥死在那場宇宙浪潮裡,我隻是目睹,可實際上還是死在了那場浪潮的餘波中。落日,夢想,青春似乎成了白日焰火中的塵埃,輕輕一吹,就煙消雲散了。

已經記不清那段渾噩的時期,宇峥的犧牲讓我獲得了撫恤金和他攢下的工資,按照他留下的遺書替我償還給了人類中心,我就這樣恢複了自由。

自此才幡然醒悟,宇峥是為了夢想,亦是為了我成為了宇航員。他這一趟壓根不是為了回收前輩的飛船,而是為了人類和我的生路在冒險。

他似乎從未想過活着回來。

最後一次宇宙浪潮在沒有預報的情況下來襲,暴風雨,蒼穹被閃電照亮大半邊,人群作鳥獸散開,躲避。我站在曠野中,風大得要将我吹起來,高速流動的空氣緻使我缺氧,昏厥。

清醒時,我落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周邊沒有一棟建築被損毀。宇宙浪潮似乎帶着對人類的無限悲憫,奔跑在雷電交加的暴風雨中,和雷電一起消失在蒼蒼原野,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天宇。

半年後,紅眼AI斷定宇宙浪潮不會再來了。無數監測浪潮波動的信号塔被逐一關閉,無時無刻惹人厭煩的電流聲忽然停了下來。地球變得寂靜起來,靜得可以聽見青蛙的叫聲,教人不習慣。

為了全球重建,那些載滿功勳的冒險者号,被融成了鋼鐵,放置于建築下,埋進泥土中。太空中的殘骸便任由漂流,不再浪費資源去回收。

一個艱辛且壯麗的時代就這樣潦草結束,一切都變成了人類簡史上螞蟻般微不足道的文字,而宇峥連姓名都沒有。

尾聲:

汽車最終停靠在鹿特丹的天文中心,這裡的前身是人類成長中心,有着全球最大的天文望遠鏡,可是縱然如此,它也望不見十億光年外的星系。

我無聊的到處走着,這裡改建了許多地方,意外看見了那處草坪。九年以前,我和宇峥在那裡曬過太陽,吃過三明治,看見過瓦藍的天上一朵一動不動的白雲。

然後我看到了鄉村教師的雕像,它還在原來的地方,隻是邊上沒有九年以前的宇峥。九年時間對他來說,比一秒鐘還快吧,但對我來說,卻是漫長的道路。想到這裡,我忽然有些眼熱。

宇峥和他的同行者們,成為了宇宙浪潮的最後一批犧牲者。而像我這些留下來的人,必須要忍受很多東西,在滿目瘡痍的混亂中緩慢如蟻地生活下去。

不過,我決定不要繼續這樣活着了。

走進建築深處,打開某間倉庫的門,裡面保留着一艘未損毀的冒險者号,這是我從一位軍事迷的手中買下,花光了所有的積蓄。

飛船的燃料充足,足夠帶領我抵達那個遙遠的星系,重逢就在眼前。坐在駕駛艙内,遠處忽明忽閃的燈光是信号塔的殘留,閉上眼睛,深呼一口氣,按住紅色的啟動鍵。

說來也是神奇,我居然學完了宇峥留下的一大屋子的書籍,學會了前半生從未學會的實體,機械知識。尾焰的火光照亮了整個天文中心,透過舷窗,可以看見躁動的人群,不過他們看不見我的揮手了。

這是地球之夜,是十億光年之外微不足道的寂靜的夜晚。鄭重地和萬物告别,溫和地走進這個良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