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6歲,我在高原一個很破落的鎮上讀中學。我背着十斤蕃薯和一袋子莜面,住在可以做飯的十人宿舍裡。冬天來臨前的夜晚,沒有爐子取暖的房間裡,已經有滴水成冰的殘酷的冷。深夜下了晚自習,我常常不脫衣服就整個人囫囵鑽進被筒裡讀書,以抵禦寒夜漫漫的侵襲。 條件的艱苦我能夠承受,我珍惜着每一分每一秒學習的時間,在期末考試時取得年級第一的成績後,我乘坐大巴回到遠在牧區的家。 我沖進氈房,黑黢黢的一片。父親蹒跚過來,唉聲歎氣,他的腰在上一個春天時被建築工地上高空墜落的一塊鋼闆砸傷了,現在創疾愈發嚴重。媽媽在另一間房裡掉眼淚,為了給哥哥治病,家裡的牛羊已變賣得所剩無幾,而哥哥的病情卻絲毫未見好轉! 那個春節,是我16年來,第一次懂得什麼叫“絕望”。臨近開學的日子,我決定還是去一趟學校,希望可以憑借第一名的成績減免學費。 許是校上司對我面臨的處境同樣感到震驚與無奈,許是他們真的不願看到一個成績如此優秀的女孩就這樣被迫辍學,他們給予我減免學費的特許。 不久,我收到一個叫杜小悌的女孩的來信。
她和我同名同姓。信上說她從一個幫助邊遠山區少年的聯誼花名冊上看到我的名字,和她同名同姓的女孩,成績優秀得讓她感到自卑。她想和我做好朋友,并會按期給我彙來她的一小部分零花錢……她的信寫得婉轉而真誠,小心翼翼地呵護了我的自尊,又帶着頑皮的口吻求我一定接受她的心意。沒過幾天,在寄走給她的回信時,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張彙款單——200元整,這足夠維持我半學期的生活。拿着那張彙款單,在三月操場上仍然白亮白亮的厚厚雪地上,我拼命地跑啊跑,不讓眼淚掉下來。 杜小悌遠在青島,那個有海的城市,延伸了我想象的世界。杜小悌為我描述了她的生活,她的寫作理想,她對日複一日學習的抱怨……我們心有靈犀,我總是在寄出一封信的等待裡,收到她的來信,減輕了我繁重的學習壓力。杜小悌,成為我學習之外最牽挂的人。 我收到她彙來的十張彙款單,這十張彙款單,順利地幫我渡過了人生中最難最難的三年。填報聯考志願的時候,我一律填報了青島的中國海洋大學。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我的心忽然一陣絞痛,慢慢地蹲在地上時,腦海裡忽然閃過另外一個城市的杜小悌,她在做什麼?昏過去之前,杜小悌一遍遍閃現在我的心頭。我有輕微的心髒病,已經很多年不發作。 十天之後,我康複了,我背着簡單的行囊提前抵達了杜小悌所在的城市。我興沖沖地按杜小悌曾經無數次寄信來的位址,找到那條在腦海裡翻飛了多年的街巷,我甚至激動地對着那個标着405号門牌的房子喊:“杜小悌,我來了!”杜小悌的媽媽開門時,我不敢相信似的,往後倒退了幾步! 客廳的中央,那個和我有着相似面孔的杜小悌正在一個黑色的相框裡對着我笑!她媽媽說,兩個星期前的一天上午,杜小悌在去學校的路上突然心髒病發作,不治而去。 算下來,那正是我心痛至極、昏迷在醫院的時間。難道,這世上真有所謂的心有靈犀?這個幫了我三年的女孩,長得和我如出一轍、有着先天性心髒衰竭的女孩,我們沒有見過一面,隻是在書來信往裡,将錐心的想念延續到這座城市,她卻已經走了。 後來的一天,當我看到《維羅妮卡的雙重生活》時,影片中一個生活在波蘭,一個生活在法國的維羅妮卡,就像我和杜小悌。冥冥中似乎有一條線在維系,看不見,但我們卻時時能夠感覺到另一個自己的存在。現在,我甯願相信是杜小悌帶走了原本屬于我的那部分疼,而我更喜歡電影的另外一個譯名——兩生花。 四年之後,我選擇留在這座城市。領到第一份薪水時,我資助邊遠山區家庭貧困的孩子維持學業,我想這也是杜小悌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