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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工作坊散記|第四日:你那邊幾點?

【題記】

2019年7月中旬,我在北京參加清華大學青年作家工作坊,為期6天。工作坊由清華中文系的兩位教授——作家格非和詩人西渡發起、組織,今年是第二屆,邀請了全國的八位青年詩人,與北京的詩人前輩們切磋、論道。工作坊雖時間有限,卻形成了一個具有超高的知識密度和文學能量的“力場”。作為《289藝術風尚》的記者,這份散記是作家與媒體人雙重視野的觀察、記錄。

——黎衡

無盡的談話

——清華大學青年作家工作坊散記

作家工作坊散記|第四日:你那邊幾點?

第四日

你那邊幾點

作家工作坊散記|第四日:你那邊幾點?

兩三天下來,青年作家工作坊已經被幾位累垮的詩人稱為青年作家集中營,關在小黑屋裡輪番發言、交鋒、坦白、抗辯,頭腦必須高速運轉,打不得瞌睡。西渡也工傷,得了重感冒。胡桑每天哄完女兒,得六點多爬起來,從門頭溝搗幾趟車和地鐵,這天,終于爬不動,曠了小半天工。

上午蘇豐雷的讨論于是陷入了一種生死疲勞、無心戀戰的狀态。最有精神的是兩位嘉賓,作家出版社資深編輯、詩人清平和人民大學的張潔宇老師。

作家工作坊散記|第四日:你那邊幾點?

清平大病初愈,在我這般心寬體胖的人旁邊,尤顯清矍,點評時直接推敲修辭的得失,大處庖丁解牛,小處銜枚疾走。張潔宇是研究現代文學的,上來就自謙道,對當代詩是門外漢,她從豐雷的寫作裡,讀出了沈從文那一代文人将童年的鄉村經驗視為精神烏托邦這一寫作向度。我順着民國作家,說豐雷的寫作,讓我想到郁達夫,哀惋,熾熱,但這種寫作的發生學往往是自我感動。

作家工作坊散記|第四日:你那邊幾點?

《DF公園》(節選)

送走你倆後回到住處,眼皮幹澀,

我就勢小睡,享受這假期清閑的下午,

我多少依賴它,這枯槁裡的濕潤和甜:

我回到了故鄉的某處靠近丘陵的田野,

這片梯田,好望角一般,居高臨下,

我踩着它優美的田徑,聞着它的稻香,

與一群中西的友人一起收獲着

謙遜的金黃,而收獲過的水田稻茬間,

有肥碩的黃鳝、鲫魚,甚至形狀古怪的

黑魚,它們繁多而馴順,任我們捉拿……

我是去往聖境,又一次,我欣悲的淚水自流。

作家工作坊散記|第四日:你那邊幾點?
作家工作坊散記|第四日:你那邊幾點?

下午是我的專場,誠惶誠恐。精通六國語言和二十幾種國内方言的北大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巴西中心執行主任胡續冬,在新房裝修工地流了十斤汗,腆着大西瓜似的小肚子,像偵察兵一樣深入了他的隔壁“敵營”。

近十年,胡老師每個初夏都深入在以襄陽為核心的鄂西北考區與清華争奪生源的招生第一線。今年,在他的指揮下,聯考大省湖北的北大理科分數線壓過清華5分。每每點燃一根黃鶴樓,講起招生“抗敵”,胡續冬就像一位老将軍撫弄戰利品。

作家工作坊散記|第四日:你那邊幾點?

胡續冬一開口,沉悶、厭倦的空氣中頓時炸出一聲猛雷。點評我的詩歌前,他先勾畫了我的家鄉十堰。因為他老兄在重慶合川鄉下出生後,從6歲到18歲上大學前,也是在十堰度過的。他說,十堰作為一個因二汽而建的三線移民城市,東北人就相當于蒙古人,上海人相當于色目人,其他外地人相當于漢人,本地土著相當于南人。悲催的是,我就是本地土著。我拍着他驚呼,原來你和我是“殖民者”和“殖民地人民”的關系。胡續冬接着說,“黎衡最大的幸運就是晚生了十來年,不然小時候在街上說不定被我搶過”。前兩年他回十堰招生,招來的一個學生說,他舅舅當年就被少年胡續冬逼在街角拿闆磚吓唬搶過錢。胡續冬的少年時代就這般邊做流氓阿飛,邊當學霸,考上了北大。

接着,他描述了當年我和兩個名叫“奧斯定”和“多明我”的家夥去北大找他拜碼頭的情景。奧斯定和多明我,就是我在大學期間兩個寫詩的好兄弟李浩、朱赫後來在羅馬公教的教名。這樣的冷知識,竟然被胡續冬扒出來。經常跟朱赫踢球的李海鵬憋了兩分鐘,終于沒忍住噗哧大笑,像一個被開水燙炸了的瓷杯子。全場的人都笑得像喝醉了酒努力站穩的人,突然一陣邪風吹來,集體東倒西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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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正題之後,胡老師馬上切換了一副面孔,使出他詩歌評論的化骨綿掌,從四個方面談論我的寫作:第一,對于一個生在中國腹地middle of nowhere的人,通過對時間和空間的不斷抹除,形成一種莫比烏斯環式的時空感受力。第二,在遲疑、擺蕩的精神結構中,與上帝的關系被無限複數化。第三,作為一個cinephile(迷影),影像觀看的經驗内化到修辭中,《眼睛監獄》是一個與塔可夫斯基七部半電影對稱、互文的詩歌鏡像。第四,有可能成為一個以廣州為支點觀察世界萬象的文明之子,而廣州在文明坐标中恰好又是一個動蕩搖曳的、去本質化的存在。

作家工作坊散記|第四日:你那邊幾點?

《廣州:雨迷宮》

氣根的須蔓、落羽杉、爬山虎,

棕榈、蘇鐵、鸢蘿、南洋楹,

木槿、木棉、風鈴木、鳳凰木。

三月還剩下幾天,大葉榕無邊的黃葉

在春雨的琴弦上旋落,大地是琴箱。

也就是說,又有人要在雨的迷宮裡走失了。

雨,一條循環的隧道,一座風的蜂房,

在每個入口他上車或是下車,刹車聲帶着

濕氣的尾音。到五月,雨滴的薄刀片

切削他體内的痧:胸腔裡的黃昏

和腹腔的拂曉。地球和他的身體一樣

百分之七十是水,雨落下來,每一滴都是

大海的碎片,跟他有關。這座鏽蝕水閥般的

城市,就像泳池或浴缸的出水口,

打着旋兒,連接配接兩個世界。也可以說它是

華夷之間的肚臍。八月,空氣在冰鎮

珠江啤酒的玻璃瓶上凝成水珠,以緩慢的

熱帶的速度流淌,像是要從雨水中

分辨淚水。八月限定在空濛的容器内,

永不會結束。泡沫永不會飲盡。

作家工作坊散記|第四日:你那邊幾點?

王東東想到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影片《兩生花》,維羅尼卡的水晶球通向了遙遠國度的另一個自己。他說,“黎衡就像一個随身帶着水晶球,不斷打磨它的詩人,通過這個水晶球看到的一切,都帶着光暈”。東東給我最大的啟發,是從我的寫作中看到了“人性的發現”。

作家工作坊散記|第四日:你那邊幾點?

晚飯後,作家李洱跟杜綠綠、胡桑、王東東和我,在荷塘小島喝茶。可惜千餘頁的大作《應物兄》我還未讀過。據說李洱曾在順德參加南都華國文學傳媒大獎時,即興背出宋琳的長詩。他說,“八十年代,我也寫過詩,後來發現,詩歌跟小說的不同是,詩往往省略掉了小說裡很有意思的地方。”又對我們說,“你們這一代詩人不走運,沒法像陳東東那撥人在八十年代做的一樣,參與漢語的建構工作。”不過,清平在下午的發言中自有高見:“我相信文學是進化的,現在,詩歌的建設性已經比詩歌的創造性更為重要。”

回到房間,屁股還沒坐熱,海鵬又提着瓶酒過來了,這次他買的是馬西奧波本威士忌。就着酒,講八卦,聊寫作,美酒像一隻吊桶,裝着我們墜入了午夜的井底。我邊問,幾點了?邊給自己倒上一杯。曹僧熬不住,先行告退。我和海鵬也是神遊物外,氣若遊絲。我拿起見底的酒瓶,瓶身的貼紙上寫:“這款威士忌酒體厚重,酒力強勁,具有香草味、葉子味、柑橘味、太妃糖味、香料味和淡塵土味……”

【撰文】黎衡

【供圖】黎衡 清華大學文學創作與研究中心

【作者】

【來源】 南方報業傳媒集團南方+用戶端 南方+文創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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