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時報》前陣子評選了2019年20佳電影,将主題或類型相似的兩兩配對,其中,《江湖兒女》、《地球最後的夜晚》、《大象席地而坐》三部華語片入選。
今天,小十來和大家聊一聊——《大象席地而坐》

關于這個片,江湖早有傳說。
是以小十君我去西甯看影展,多半是為了看這部片。
按道理,開幕當天看完我就該捋袖子撸出一篇文來,但疲于奔走各場放映,沒抽出空。
好飯不怕晚,這就來。
說電影之前,我們先簡要說說它的導演,胡波。
胡波生于1988年,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當導演之前,他先是個作家,用胡遷這個筆名出版了兩本小說:《大裂》和《牛蛙》。
我看過《大裂》,文筆細膩兇悍,喪而有力,要是一直寫下去,會是個相當靠譜的小說家。
接着,他寫了劇本,簽了公司,得了投資,拍起電影。
拍電影過程中,發生了一些他無法左右且無可奈何的事,其中他最激烈堅持的一點是,要保留近四個小時的版本,制片方斥其不懂事,一票否決。
此間種種,他偶爾在自己的微網誌略作記述,引人恻隐。
頭一回當導演,胡波面對的情況複雜微妙,但沒人想到會釀成大事不妙。
2017年10月,青年導演胡波之死的新聞席卷而來,想必你也聽了一耳朵。
我們還不能說,胡波是以死捍衛自己的電影。就像人家問姜文,《太陽照常升起》裡,黃秋生的角色為什麼要自殺?姜文說,一個人為什麼自殺,隻有自殺的人自己知道。
但我們還是想知道,胡波究竟為什麼要在電影後期隻做到一半時,就悍然自毀。
唯一能回答我們的,就是他的第一部也是最後一部電影,《大象席地而坐》。
去年年初,該片在柏林電影節放過一次,看完,大家被震在現場。
到了年中,聽說FIRST影展這回敲定它做開幕片,我掏出手機一陣狂操作,于首映前一天,橫移千裡,踏在西甯大地。
這是本片國内第一次放映,也是全世界最佳版本首映(柏林那會兒聲音還沒配)。隻有坐在西甯銀河歡樂影城Galaplex1廳的幾百個人可以看到。何其有幸,我是其中一個。
開幕影片放映場,也是開幕式現場。我提前十分鐘坐進場内,盯着看半天銀幕上循環放的FIRST影展宣傳片,拍得有款有型,看兩遍我快背下詞兒了。
臨近開場前,放出一個大殺器:FIRST曆屆評委、大使合作的一支 MV《進階動物》。各位,世界上沒有比铿锵念出這歌裡的48個詞更酷的了。我的雞皮疙瘩此起彼伏,像長了一身的土撥鼠,下去一個又冒出一個。
被一個個詞砸爆血管、體内翻騰的當口,FIRST首席執行官李子為上台,正式開幕。
從這一刻起,接下來連頭帶尾,我經曆了一場長達近五個小時的開幕式。這也是我參加過的最特别的開幕式。
特别就特别在,這個開幕式,像是一場盛大的胡波悼念儀式。
李子為是個飒爽淩厲的人,這我在幾個月前的北京FIRST新聞釋出會上見識過,田震嗓音什麼樣,她就什麼樣。出口滴水不漏還用詞講究,字字深情且煽情。
這回不一樣,她開口語帶哽咽,說起今天的開幕片,說起胡波,隻一句“這個臭小子”,就說不下去。李子為沒了滔滔不絕,忙着在說出一句話和流出一行淚間來回圍堵,以防泣不成聲。在場的人,心裡陡然一沉。
接着李子為把胡波的母親請上台。胡波母親哭紅了眼,幾乎說不了話,她說我現在非常痛苦。我是很少在電影院失控的人,到這兒止不住了,涕泗橫流。随意掃一眼,個個都在抹眼淚。
李子為說當初看完初剪,就不由感歎,如果真有天生應該做導演的人,胡波就是。跟着就說,今天放的是導演剪輯版,一刀未剪,四個小時無中斷。“我不允許有人哪怕錯過一分鐘。”,坐下來,到結束,最好就别起來。想上廁所的趕緊去。
聞言我感到尿意蠢蠢欲動,臉上挂着淚一時收不住,往廁所跑。經過好幾道志願者組成的檢票關卡,全鼻涕眼淚在那兒呲溜。淚眼朦胧地出示票根交涉時,我們根本看不清對方,說話都打顫兒。
長噓以後,腰身寬松,馬步紮穩,下面就是四個小時的大戲登場。
這是發生在一天内的故事,四位主人公,各起一行,飛針走線間織成一張大網。胡波近三十年的人生經驗與觀察就是千絲萬縷的線,夠細密,夠結實。大網沉潛,水藻與遊魚與垃圾兜底而起。
絢爛和爛,就是生活的網打撈出的全部内容。
你被這張網縛住,你想掙脫。大部分時候,你越掙脫縛得越緊。偶爾你掙脫了,迎頭撞進的,隻不過是另一張天羅地網。整個影片給人大概就這麼個感覺。
我知道你們都很關心“黃毛”章宇的表現。簡單說,黃毛如果是《藥神》裡的一大驚喜,那這次是喜上加喜。
黃毛是每個大哥都想要的小弟,而這回章宇在其中領銜一條線,演一個人狠話不多、小弟衆多的黑社會大哥。
大多數時候,大哥叼着煙,頭面黑白分明,額前總有一绺發絲兒逸着,陰着臉,心事重重。
他也可能是史上最憋屈的大哥:他有一對動不動對他叫罵踢打的父母,還有個老惹事兒的廢物弟弟,以及一個總也追不到的虛榮女人。
這位大哥在他人生中的平常的一天的一大早,幹了件很不平常的事:他跑到一哥們家,睡了哥們的老婆。哥們折返,撞破醜事,當着他的面,縱身跳樓,死了。
他要躲幾天。但又有另一件事令他躲閃不及:他的廢物弟弟在學校被人打了,命在旦夕。父母怒大兒子不争,愛小兒子心切,下令道:你個不要臉的東西,給我把打你弟弟的渣滓找出來!
打人者,彭昱暢。他在本片裡的表演,可堪忍辱負重四字,是另一大驚喜。他眼下的人生可以總結為一個字:爛。
家不成家,因受賄被開除在家的瘸腿父親,頓頓小酒,屁本事沒有,一天天就知道攆兒子走;他在當地最爛的中學念書,到處是章宇弟弟那樣的爛仔橫行;他還有個爛泥扶不上牆的朋友,被章宇弟弟欺辱卻想息事甯人,他為之出手,結果搞出了人命。
另外兩條線,一個是癡戀學校教導處副主任的少女,一個是被子女往養老院推的老人。
以點帶面,四個人背後的四個家庭道盡了一個中國普通家庭可能發生的大部分不幸。這些不幸像條惡狗,緊追不放。
惡狗最終把這幾個人圍堵到一塊兒,逼他們出走。有的走成,有的沒走成。在殘酷現實的重創下,他們騰空淩虛,無意中達成一個共同的願望,那就是去滿洲裡,看一頭一天到晚就他媽坐在那兒的大象。
那頭席地而坐的大象,會用它的嘶吼,告訴他們生活的答案嗎?
在這部影片裡,胡波顯示出了罕見的雕刻生活的耐心,全片幾乎都是由跟拍鏡頭和虛焦鏡頭完成。在一段情節裡,你看不清和主角交往的人,也看不清主角周圍的世界,你能看清的隻有主角一個人。
在這樣的拍攝手法下,觀衆将在對人物的長久凝視中,無限靠近人物的内心,同時體察自己在現實中的遭遇——我們和他們不同,但我們之間又有多少不同呢?
“每個時代的日常其實都差不多,細節稍有不同,你的那點困惑,過一段時間,就都明白了。”胡波借片中教導處副主任之口如是說。
話雖如此,但我們從第一分鐘就踏入了一場不明不白的困惑之旅——他們的生活何以崩壞至此?
為了全面展現這種崩壞,影片中還偶爾橫加突如其來的暴戾片段,不由分說,不明是以,來去怒氣沖沖。
比如,狗咬狗這一段:
老人有兒有女有家,但形同孤寡,靠一條狗相伴度日。一天,遛狗路上,遭一條大白狗攻擊,老人的狗當場被咬死。
後來老人無意看到一張尋狗啟示,一瞧,正是大白狗。尋迹找到大白狗主人家,老人隻陳述了你家的狗咬死我的狗的事實,對方已狗急跳牆:想訛我是嗎?前兩天我把别人車撞了都沒訛成!你怎麼證明是我的狗咬死你的狗的?你是不是把我家狗弄死了?
有了這個推斷,大白狗主人咬着老人不放,驅車步步緊逼。好一出狗咬狗。
在主線的交複演進和支線的橫生枝節中,我們的怕和怒,也一點點被撥亮,随彭昱暢的咆哮徹底燃燒:你是人渣!是狗屎!是最惡心的玩意兒!
經過三個多小時的生活的暴擊,午夜時分,彭昱暢和少女、老人負着累累傷痕,坐上前往滿洲裡的大巴,去看傳說中席地而坐的大象。
結尾處,大巴中途停歇,乘客散落車前。胡波以一種奇妙而溫暖的方式,将生活無盡的糟爛和黑暗,收束為大巴的前大燈,大燈一亮,如一柄利斧,砍出一條光明之路。那些生活的出逃者在這條路上,踢毽子,駐足,此時驚空一聲大象的嘶吼,從每個人的心頭呼嘯而過。
整個故事,一路看下來,一尿憋到底。開頭會需要一點時間,适應它的節奏和設計,到中段徹底浸入,并時常會被頗具大師氣象的妙筆驚得目瞪口呆。
胡波用四個小時,講了關于我們一生的故事。
放映結束,一衆主創上了台。李子為讓章宇講話,他背過身,久久轉不過來。胡波去世後,他寫過一篇文章,叫《胡遷,我惠存這重擊》。文章裡他反複說,要是前兩天我回來時給他打電話就好了。
這次他就說了一句:《大象》是胡波這樣被沒收了工具的人,開墾世界的方式。
穿白色外套的是章宇
希望《大象席地而坐》有一天能夠院線上映,我們到時候都去胡波開墾的世界裡,聽聽那大象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