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魯怡

黃浦江邊,萬國建築群屹立成城市圖騰,希臘式穹頂與愛奧尼克立柱,見證着現代金融事業的崛起之路。
蘇州河畔,四行倉庫屹立為民族脊梁,彈痕累累的西牆,回蕩着八百壯士守土護國的奮不顧身。
激蕩、繁華、求索、英勇,上海的建築宛如曆史的年輪,讓城市演進為一本打開的書。
2020年12月,全國工程勘察設計大師、上海建築設計研究院總建築師唐玉恩在演講《路漫漫兮——曆史建築保護設計之上下求索》中回顧了上海1950年代以來的城市更新曆史,上海建築設計研究院自1950年代起承擔了近百項曆史建築保護設計,豫園、外灘12号(原彙豐銀行大樓)、中共一大會址,在一座座抖落曆史灰燼破繭重生的建築背後,是漫漫七十年幾代大師前赴後繼的保護修繕。
“城市更新不是和過去一刀兩斷,這既不符合曆史的發展也不符合城市的發展。”唐玉恩曾主持和平飯店保護擴建、四行倉庫複原改造、原跑馬總會大樓改造(今上海曆史博物館)等著名曆史建築保護利用設計,她認為,城市經過長遠的發展,必定會留下幾代人甚至更多的曆史記憶。“經過對曆史建築建造品質、留存意義的甄别,确定‘留’‘改’和‘拆’。城市更新程序中應既有保護、又有重塑, 新和舊不斷地融合發展,不同時代的文化層層疊加、共存,展現城市的層次感、包容性,以及可持續發展。”
路漫漫兮 跨越七十年的曆史建築保護之路
1923年,外灘迎來了占地最大、立面最寬、造價最昂貴的建築——彙豐銀行大樓。撐起上海第一條天際線的希臘式穹頂,六根貫通二至四層的愛奧尼克式立柱,這座時人眼中“從蘇伊士運河到白令海峽間最講究建築”,時至今日,仍是外灘最壯麗的一道風景。
上海解放後,外資銀行從外灘 撤離,政府機關遷入,崛起于1920年代左右的“萬國建築群”迎來了第一次“更新”,其中,位于外灘12号的彙豐銀行大樓于1955年改為上海市人民政府大樓。
唐玉恩介紹,上海建築設計研究院的前輩們采取了保護修繕的方式,完成了70年前外灘的功能轉變。“建築的使用性質發生改變,涵蓋的内容不同, 要根據使用需求進行修改。比如原彙豐銀行大樓的八角門廳上方,繪有當時彙豐入駐的八座城市主題壁畫,與政府的形象不比對。”
時任上海民用建築設計院(後上海建築設計研究院)院長陳植認為這八幅馬賽克壁畫展現了建築的藝術價值,這位中國第一代建築師中的 佼佼者沒有選擇拆毀的方式,而是用塗料将壁畫遮擋起來,這一“幹預最小”的保護更新 方式,為外灘建築預留了在數十年後二次蝶變的可能。
1990年代,為增強上海經濟中心地位,上海市政府決定恢複外灘金融街的屬性,原為機關辦公大樓的外灘一線逐漸置換給中外金融及商務機構。大規模保護修繕工程伴随 置換計劃啟動,1996年外灘建築群獲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機關,進一步推動了外灘“保護與合理利用”。
1995年,上海市委、市政府率先從外灘12号遷出,浦發銀行入駐外灘的“門面擔當”。在重新作為銀行大樓投入使用前,這座整個外灘最昂貴最宏麗的建築開始了為期兩年的保護修繕 工程,整個項目的中方負責人為上海建築設計研究院時任總建築師章明。
仿佛是一場隔空呼應,當初被老院長保護下來的馬賽克壁畫在章明的主持下重見天日,經過40個工作日“不用刀鉗、不傷筋骨”的清除,200平方米的壁畫從4層覆寫物中真容盡顯。
“敬畏曆史,如履薄冰。”回顧上海建築設計研究院前輩們在曆史建築保護修繕方面的探索,唐玉恩表示,陳植等前輩憑借深厚的學術功底和匠人精神,維護了曆史建築的 原真性、整體性。一代代建築師為曆史縫上細密的針腳,與外灘建築群一道被喚醒的,還有城市的曆史文化。“曆史建築靜靜地矗立在城市各處,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闡述着城市的文化品質、曆史程序和城市精神。”
唐玉恩同時強調,一座城市對曆史建築的态度,展現了城市的文明程度和科學性 、先進性,如果隻有建築師“一廂情願”,那是絕對做不到的:
“哪些建築需要保護、哪部分必須保留保護、哪部分可以改造,這些問題都要認真調查、科學分析。從這個角度看,上海在我國範圍内走在了前列。除了國家層面上的法律,上海始終在探索并推進相關的法規條例等,這些年大家也都看到了不少成果。”
讓曆史建築有尊嚴地走向未來
“沒有一座建築能比和平飯店更勝任來做上海的紀念碑。”
作家陳丹燕曾對昔日“遠東第一高樓”做出如上評價。1929年,上海首座超過10層的摩天大樓崛起于南京東路和外灘的交叉口,卓别林、蕭伯納、馬歇爾此後造訪上海都下榻于此。
“酒店就要大修了,要恢複到三十年代末,大戰前夕的面貌,那時它是遠東最豪華的酒店之一。”《成為和平飯店》中,陳丹燕提及了和平飯店在開業近80年後首次停業“大修”,該工程由國家文物局審批、時任上海市長親自批示、市文管委發文,2007年,在時任上海市建築學會理事長羅小未等十餘位專家的全程指導下,唐玉恩帶領上海建築設計研究院的設計團隊于開始了曆時三年的保護修繕與整治擴建。
唐玉恩團隊首先面臨的是産權分置、流線不順,由于解放後大樓由三個系統接管,底層的“豐”字形廊在更新前被分隔三個部分使用:中國電信占據西邊;銀行占據東邊;外貿商店占據八角中庭,并于其中搭建夾層和樓梯,和平飯店正是由此進入。
在有關各方支援下,本次在保護修繕老樓的同時,于老樓西側原占地僅2200㎡的後勤場地擴建新樓,以置換中國電信的辦公房,并補充完善頂級酒店所需的配套用房等。當城市由工業時代邁入後工業時代,這座擁有當時最先進的鋼結構、電梯、冷熱水、暖氣等裝置設施的大樓已不能滿足當代頂級酒店的硬體需求,唐玉恩團隊在建立大樓的2層增設泳池,8層增設機房、廚房等,針對老樓,在全面整治東、南、北三個立面之外,重新做了空調冷熱源及水系統設計、消防設計、電氣設計等,并重新布置客房平面、放大衛生間。
“設計的難點之一是如何在保護的前提下,利用隐蔽部位或非重點保護區,巧妙植入裝置設計。” 唐玉恩回憶,為了既滿足保護要求同時提高對現代規範的适應性,設計團隊利用各種隐蔽空間,系統提升使用品質。“如:八角中庭天窗在中央升起部位的側窗設消防用自動排煙;在八角中庭4塊斜牆面浮雕的上方及兩側設計長窄條形送回風口;底層‘豐’字形廊為保護天花藻井,将立式風機盤管隐蔽于裝飾櫃中。”
在對内部進行現代化改造的同時,唐玉恩團隊也同時回答了城市更新中的“新舊共生”問題。“新樓的南京東路立面檐口、視窗等與老樓呼應,外牆花崗石材顔色與老樓接近而有識别性,鋁合金中空玻璃窗與老樓的 窗的顔色、風格相同。”
曆史總是極為相似。1990年代中期,唐玉恩的前輩章明在外灘12号(原彙豐銀行大樓)的保護修繕中讓隐沒在塗料中的八幅壁畫重見天日,十餘年後,她的團隊在對外灘20号(和平飯店北樓)進行修繕時,拆除後期搭建在八角中庭的混凝土樓闆和弧形樓梯,底層“豐”字形廊的公共空間得以貫通、還原。
“在遷出中國電信與外貿商店後,我們恢複了八角中庭作為酒店公共空間中心的曆史原貌,巨大的八角天窗鋼構架原位保留。”唐玉恩回憶,因為當時的材料限制,八角天窗在後期的使用中搭建了内外兩層金屬網以防止玻璃碎裂,“拆除金屬網後,應用新材料,更新内、外層玻璃為夾膠安全玻璃。同時,内層玻璃色彩仿原玻璃略陳舊色。”
2010年 和平飯店保護擴建後 陳伯镕攝
更新之後,電影《聽風者》曾到此取景,周迅扮演的特工推開玻璃門,步入八角中庭的一派雍容,老上海黃金時代的質感撲面而來,曆史于此處生動再現。
2013年,唐玉恩出版《和平飯店保護與擴建》,原同濟大學副校長伍江教授在序言中指出:“這本書告訴了我們一個關于和平飯店前世今生的故事;講述了一群建築師如何讓一座耄耋之年的建築重新煥發新春;讓我們看到了曆史文化遺産的巨大魅力。”
每一處修繕都值得較真
如果說和平飯店是外灘的豐碑,那麼四行倉庫則是中國抗戰的曆史紀念碑。
這座全國重點文物保護機關是1937年謝晉元率領“八百壯士”打響四行倉庫保衛戰的故地。
2014年,由唐玉恩領銜,上海建築設計研究院承擔四行倉庫保護利用及部分複原抗戰遺址設計,為實作上海市委宣傳部“尊重曆史,全面、完整、準确的再現當時戰争情景”的設計要求,針對戰鬥最激烈、受損最嚴重的西牆,設計團隊采用多種技術方法深入探查其炮彈洞口遺迹。“先以紅外熱成像儀對西牆内是否有洞口進行無損勘探由導熱系數相似的材料砌築;同時,以攝影測量技術分析記錄有戰鬥洞口的西牆曆史照片,在立面圖紙上準确還原洞口位置;經定位剝除小塊牆内面粉刷後,終于查明四行倉庫的初始牆體為紅磚砌築,1937年戰後曾用青磚封堵炮彈洞口,再作内外粉刷的曆史。青紅磚砌築邊界基本反映了當時的牆體洞口情況,曆史照片中炮彈洞口位置得到真實的實物印證。”
2015年 保護複原後的四行倉庫西牆 陳伯镕攝
在不能忘卻的曆史面前,每一處修繕都值得較真。唐玉恩認為,曆史建築的保護修繕始終要秉持“尊重曆史”“真實性”“整體性”等基本原則,加強調研、分級分類保護,科學選用合适的新功能。
2021年,城市更新上升到國家戰略層面,相關政策也于8月起進入密集出台期: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于近日印發《關于在城鄉建設中加強曆史文化保護傳承的意見》,住房和城鄉建設部于月前釋出《關于在實施城市更新行動中防止大拆大建問題》的通知,《上海市城市更新條例》自9月1日起正式施行。
9月15日,在上海市建築學會組織舉辦的城市更新最新政策學習研讨會上,唐玉恩再次強調了曆史建築、保留建築分類分級保護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上海市城市更新條例》很切合上海大面積舊改這個迫在眉睫的問題。在曆史文化保護傳承方面,上海很早就有這個意識,其中對于優秀曆史建築也就是通常說的保護建築,有非常明确的分類分級保護;對于保留建築,現今的指導政策給予操作空間留有餘地,希望在這個條例的基礎上加強分類分級保留、改造的執行導則等研究。”
責任編輯:陳贇
校對: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