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已經沒有與世隔絕的角落了,連月亮之上都不再神秘。我們沙漠腹心的這個沙窩子與外界也一直保持着适當的聯系。
這一點從大家的日常交談中就可看出——總有那麼多話題可聊。
早也聊,晚也聊。一聊就沒個完。說者聲情并茂,聞者驚歎連連。肯定有外部的消息連續不斷地進入這片荒野,才能維持這樣的談話嘛。
資訊傳播的主要途徑是牧羊時馬上相逢的問候。其次是新什别克家那部無線座機電話。
但是,幾天能遇見一次外人呢?而那個破電話幾乎沒啥信号(虧他家地窩子門口還支了很高的架子用來挂電話的信号搜尋天線),深更半夜才閃出一兩格。
打個電話得跟吵架一樣大喊大叫:“……你能聽見嗎?我能聽見!你說!你說!我能聽見!胡大(真主)啊!你真的聽不見嗎?……”盡管如此,對這片荒野來說,已經足夠了。
來到這裡,一切安定下來,最重要的幾項勞動也結束了。
親愛的加瑪就該北上傳回阿克哈拉照顧生病的奶奶了。可怎麼回去呢?到哪兒找車呢?
我繡花繡得飛快。居麻總是贊歎道:像跑在柏油路上似的!
在牧場上營運載客的車統統都是三證全無的非法營運車,俗稱“黑車”。
車況之惡劣,能震驚所有的城裡人。那樣的車在荒野若隐若現的,軟塌塌的沙子路上慢吞吞地,東倒西歪地爬啊爬啊,時速簡直沒法超過二十公裡。
隻有偷偷上了烏河南岸的柏油路(少有交警),才能陡然神氣一下,開得飛快。
可就連這樣的車也是罕見的。如果能在最需要的時候碰到一輛的話,簡直讓人想要……想要……想要放鞭炮!——是的,隻有鞭炮,隻有我們漢族人的這種玩意,隻有那種不分青紅皂白“噼裡啪啦”瞎咋呼的猛勁才能準确表達此種激動!
終于有一天,居麻去北面的親戚家幫忙挖地窩子,帶回了一個消息。
說有一輛車第二天将經過這附近的牧場,去往南面送人。大約兩天後北返。于是加瑪趕緊開始做準備。
所謂的“準備”主要是洗頭。這令我很難了解。且不說當時旱情嚴重,水非常珍貴。而且,她不是馬上要走了嗎?馬上要去到水源充沛的烏河之畔,幹嗎不去到那邊再洗呢?如果是為了洗給司機和其他乘客看的,這也太虛榮,太奢侈了吧?
再一想,怎麼能用“虛榮”這麼簡單的兩個字來定義這件事呢。
生活本來就夠局促了,如果再潦草地應付,那就是“破罐破摔”了。
再窘迫的生命也需要“尊嚴”這個東西。而“尊嚴”需得從最小的細節上去呵護。
哪怕就隻在一名司機和兩三名乘客面前展現短短幾個小時的清潔和體面,也馬虎不得。
想想看——茫茫荒野,無盡土路,突然,視野中出現一個姑娘的身影。
車開到近前,大家一看:竟如此光鮮整齊!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似的,而并非從土裡鑽出來一樣……在這個粗犷沉寂的世界裡,這樣的情景既令人驚奇,也給人慰藉,還平添了歡樂和希望。
于是,加瑪不但洗了頭,還從頭到腳整頓了一番。還打開上了鎖的木箱,拆開一雙新襪子換上。
還坐下來打扮了一整個上午——抹了桂花頭油——是的,都這樣的年代了,牧場上的女人們仍習慣使用這種古老廉價又香噴噴的化妝品。
擦了粉底。光梳頭發就梳了半個小時,然而即便梳了半個小時也沒見梳出個什麼花樣來,隻是光溜地綁成一條馬尾巴而已。
照我看來,有車的這個消息也未免太渺茫了些。
不過是口耳相傳的一則聽聞,既沒辦法直接和司機證明,也說不準會不會有啥意外和變動。但大家還是把它作為确鑿的事實接受了。
這一天很冷。一大早,隻有一行腳印在結滿白霜的地面上踩出黑色的糞土,一線綿延,穿過整個沙窩子消失在沙丘頂端。
因加瑪要走,頭天晚上嫂子煮了一大鍋肉,早上大家接着吃了些剩下的肉和肉湯。然後各幹各的活,誰也不打擾正在打扮的加瑪。
等時間差不多了,戴足所有首飾,穿着幹淨外套和體面小皮鞋——雖然很薄,卻是她最漂亮的一雙鞋的小姑娘突然抱住嫂子親了一口,嘴裡嘟囔着一句漢語:“我愛的媽媽!”于是嫂子也微笑着親了她一口。
我說:“時間還早,再背一袋雪再走吧?”
她不理我,扭着身子繼續和嫂子撒嬌。告别荒野令她非常快樂。
頭一天晚上就已經打包好了行李。隔壁薩依娜也過來給奶奶捎了一小包糖果。嫂子給奶奶捎了兩條塞着馬肋骨的馬腸,一包煮熟的肉,兩張前段時間冬宰剝的羊皮,還有一隻直接埋在羊糞灰裡烤出的面餅。
這種烤法烤出的馕最香了!所有東西統統用一塊白布包着。除此之外,嫂子還額外給了加瑪幾塊比較貴的糖果,使她高興得喊叫起來。
然後這姑娘又翻出一隻小小的空錢包敞開了伸向居麻——要錢。居麻立馬給了一百塊,更是令她大樂。
她原計劃是要五十塊。另外居麻還給奶奶捎了五百塊,是生活費和治病的錢。
戴帽子時,女兒手持兩頂帽子鄭重地向爸爸征求意見。
居麻說雪青色的好看,于是她立刻端正地戴在頭上,遮住額頭。
看着這麼整齊、快樂的女兒,居麻微笑無語,卷着莫合煙耐心地等她收拾利落。
比起體面的女兒,父親非常灰暗。他還是穿着那雙更新檔疊更新檔的大頭鞋,破舊的外套皺皺巴巴。
比起女兒的興奮,他有些失落,精神不振的樣子。卻解釋說昨夜沒有睡好:“肉湯勁兒太大。”
然後兩人出門上馬,居麻送她去遙遠的汽車路邊等車。
傳聞中那輛車大約會在今天中午時分經過附近的荒野。
兩人的馬消失在北沙梁那邊的荒野深處,我站在沙丘上看了許久。少了兩個人,我和嫂子備感寂寞。她一人去幹羊圈裡的活。我背完雪後,去薩依娜家幫着繡花,下午兩點才回家。結果回家推門一看,父女倆正圍着矮桌繼續吃早上的剩肉……
他們說,在那條路邊等了四個小時,凍得實在受不了,隻好回來了。看來車要麼遠遠未到,要麼早就走過了。
之前我和加瑪鄭重地握手道别過。這回再見面了,又在肉盤子邊握了一遍手,做出久别重逢的模樣說:“你好嗎!身體好?”都覺得這事好笑。
加瑪換下幹淨衣服和漂亮鞋子出去背雪。居麻則繼續修牛棚。嫂子把白布解開,取出馬腸子什麼的統統放回了氈房。
我問居麻:“為什麼要去等車?車為什麼不過來接人呢?”既然能打聽到車的動向,就能給司機遞出去消息嘛。
他很諒解地說:“如果是你的車,你會過來接嗎?汽油那麼貴!”
晚上,給奶奶捎的錢以及給加瑪的零花錢又統統收了回去。雖然說好等出發時再給,但加瑪還是很不樂意。
我也覺得很奇怪,幹嗎要收回去呢?怕她亂花嗎?問題是這荒野裡到哪兒花錢去?
又過了幾天,通過隔壁的電話(之前一個多星期沒信号了)得到一個穩妥的消息:有一輛小貨車會前往旱情嚴重的北面牧場送冰,并于當天傳回烏倫古河一帶。于是父女倆決定趕去那邊的親戚家坐等車來。
但那裡很遠,得騎兩三個小時的馬。加上等車,當天居麻未必能趕回。
于是又一輪告别開始了。隔壁又來表達了一遍對奶奶的問候。嫂子又開始打包給奶奶捎帶的物什。
居麻重新給錢,重新算賬。這次又多給了二十塊,還額外抓了一小把零錢。加瑪喜滋滋地數了又數,反複感慨:“這麼多啊,這麼多錢啊……”
因為有了上一次的經驗,我明白了告别是件大事。也想送她一些什麼。可冬窩子裡的李娟實在太窮了。想來想去,便把自己裝洗漱用品的一手提袋騰出來給她。令她驚喜又極不好意思,還推辭了半天。
她不像别的姑娘那樣都有自己的包包。之前用她随身攜帶的零碎物什都裝在一隻輕薄的塑膠袋裡,肯定不結實。
我對她說:“騎在馬上,袋子拎在手上,挂破一個洞,走一段路,手機沒了。再走一段路,小鏡子又沒了。
然後錢包也沒了……然後加瑪就哭了!”她聽了一把抱住我,前後搖晃着撒嬌,以示感激。
這回還是一大早起來,長時間梳頭發、抹頭油、打粉底、别頭花。程式一個也不能少。
當父女倆騎馬的身影再一次消失在沙丘背後,我還在幻想:等到傍晚,門一開,兩人又笑嘻嘻地回來了:“你好嗎?身體好?——哎!還是沒車!”
可這一次真的走了。
居麻第二天中午才回來。他向我們形容了那車的樣子。
說他一直看着車完全消失了才轉身回家。嫂子又仔細地問了一些細節。然後夫妻倆長時間陷入沉默之中。
加瑪走了!像一百個人走了!剩下的我們多寂寞啊。
從此夜晚更漫長寂靜。在太陽能燈光下,我學哈薩克語,嫂子撚毛線,小貓練習捉老鼠。
居麻仔細地翻看一沓哈薩克文舊報紙。每看完一份,就疊成幾折,裁成長條,纏成紙卷——用來卷莫合煙。
遇到内容有趣的報紙,就停下來,大聲念給嫂子聽。
嫂子每次聽完了,會放下手裡的活計,把報紙要去再默讀一遍。夫妻倆小時候讀書時學的是拉丁字母,後來雖然也漸漸自學了阿拉伯字母,但隻會拼讀,不會使用。
那樣的夜裡,胡爾馬西偶爾會來拜訪。先陪着居麻說一會兒話,再把手機遞給我,說又有問題了,請我幫忙調整。因為手機操作的提示語是漢語,他看不懂。
白天裡,我上午幫着幹家務活,洗刷、打掃,再出門趕牛、背雪。下午去薩依娜家幫忙繡花氈。嫂子清理羊圈和牛棚、烤馕、縫氈子。居麻輪休在家時,到處修修補補、敲敲打打,然後睡大覺。
然後長時間抽煙發呆。
再然後四處尋找需要修補的物什。實在找不到什麼活幹,就把小貓逮過去,捏着人家的小腦袋胡亂按摩,說它大約也頭疼了——他頭疼時我曾幫他做過頭部按摩。
當他看到小貓像人一樣,兩隻前爪縮在胸前,仰面而睡,便趕緊招呼大家都過去看。然後再就地躺下,模仿一番……總之就這麼寂寞。
如果這時有客人上門,簡直如同救了他一命。
哈薩克有一句諺語:“四十個客人裡必有一個是幸福之神。”大緻傳達了兩個資訊:一、大家好客;二、客人太少。
哪怕生活如此平凡,哪怕什麼都不曾發生,也總有什麼渴望拿出來分享,總有什麼想要前去求索吧?
一天,居麻回來,半晌無話。後來用漢語對我說:“李娟啊,今天嘛,我放羊的時候,看到一隻老鼠,隻有三條腿,跳着走。”我立刻驚啧不已,還想知道更多細節。
看我如此感興趣,這家夥就開始發揮了:“後來嘛,又看到一隻老鼠,隻有一隻眼睛。”
我開始懷疑:“真的?”
他說:“還有一隻老鼠,沒有尾巴。”
我徹底不信了。可他已經收不住了:“另外還有一隻狐狸,紅紅的毛,好看得很。但還是沒有尾巴。”
我理都懶得理他了。他卻興緻越來越高,越編越不着邊際:“昨夜起來解手,看到一隻熊!”
我用哈薩克語對嫂子說:“他說有熊!”嫂子便呵止了他。
接下來的日子裡,他沒完沒了地重複這個笑話。真是沒創意,普天之下缺胳膊少腿的東西全被他遇到了。
真的再無新事了。
進入冬牧場之後,李娟胃口極好,尤其一見到油水旺盛的食物更是綠了眼睛。開始以為是物質不豐富的原因。
可再一想,自己阿克哈拉的家裡也豐富不到哪兒去啊?甚至還不如現在的日子(現在至少有肉吃)。
想來想去,大約是缺乏安全感吧。潛意識裡有了生存危機——在這交通不便、毫無外援的荒野中。
我也是寂寞的。閑下來的時候,會長時間散步,走很遠很遠。回到家,居麻說:“去了這麼長時間,都看到了什麼?”我沒好氣地說:“看到一隻熊,沒眼睛!”
但是有一天居麻放羊回家後告訴我:“來了七個口裡人,在戈壁灘裡走了好幾天!”
我開始又以為他在瞎扯。但接下來聽到他用哈薩克語把同樣的内容對嫂子也說了一遍,這才相信。真是吃驚不小!
居麻說,他們是做生意的,主要來賣衣服。他們進入沙漠後寄住在一戶牧民家裡。
每天每人扛兩三個大編織袋,步行去附近牧場推銷商品。但随便一個“附近”就是十公裡以上的距離啊!他們要等到衣服全部賣完才離開。
居麻遇到他們時,邀請他們也到我們沙窩子這邊來展示一下商品。但他們打聽了一下方位,立刻搖頭拒絕。說太遠了,步行過來得五個小時呢,晚上就沒法趕回住處了。
真是不可想象啊!
大約他們在外面世界遇到了無法克服的生存困難,才想到了荒野。他們以為這裡是扣在鐵桶裡的世界(差不多也的确這樣),便跑來做獨家生意。
無論如何,這麼辛苦地讨生活,還是因為總有些希望吧。
一天深夜,新什别克飛快地跑來通知:“快!加瑪的電話!快點!”——慢了就沒信号了。
夫妻倆一同從床上彈起,外套都沒披就往外跑去。
加瑪在電話裡說,奶奶正獨自在恰庫圖小鎮住院,病情好多了。還說她一個人照顧家裡的牛和一些山羊,天天擠牛奶,幹家務。還說上次帶去的羊皮賣了一百四十塊錢。
這件事讓居麻和嫂子讨論了好幾天,反複回味着女兒的每一句話。
又過了沒多久,加瑪托村裡的獸醫捎來一個包裹,縫得刀槍不入,纏了一層又一層。害兩口子拆了老半天。
這個包裹裡除了幾隻油餅和兩塊奶奶裁好的可以做皮褲的生羊皮,還有兩個居麻日思夜想的好東西:一個電視選台器和一個衛星鍋的零件。
從此以後,荒野的寂靜被撕開了。我們,有電視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