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個東北淪陷史内,張景惠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後,他和日本關東軍的合作,決定了此後一系列的政局走向。從草莽到“總理”到戰犯,這個傳奇人物走過了怎樣的路程?
在整個東北淪陷史内,張景惠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
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後,他和日本關東軍的合作,決定了此後一系列的政局走向,次年2月在奉天(沈陽)張景惠公館等地舉行的“建國會議”,則開啟了僞滿獨立的大門。此後,他在僞滿洲國曆任參議府議長兼東省特區長官、軍政總長、協和會會長等職,自1935年起長達10年的僞滿洲國總理大臣生涯,是其一生從政的巅峰,但也為其日後成為僅次于溥儀的僞滿戰犯埋下了伏筆。
“建國會議”突然發生?
張景惠穿着長袍馬褂,頭向前低傾作鞠躬狀,似在聽左前方一位背着手的日本長官訓話。牆上貼着一張軍事地圖,還有日本明治天皇着軍裝的肖像圖。
“這個蠟像展現的是張景惠對日本人的奴顔婢膝。他是個十足的、徹底的大漢奸,徹頭徹尾的敗類!日本人要啥給啥!”長春僞滿皇宮舊址東部的東北淪陷史陳列館内,從業人員對記者這樣說。
在抗戰勝利很多年以後,張景惠在撫順戰犯管理所回憶起僞滿洲國“建國會議”召開時的情形。
那是1932年初,包括張景惠在内的東北三省四巨頭(另外三個分别為馬占山、臧式毅和煦洽),已經決定在沈陽召集一次會議,商議“聯省自治”問題。“九一八事變”過去将近半年了,張學良率東北軍撤出東北,日本關東軍加緊“滿洲國”的籌劃。但日本國記憶體在不同聲音,國際聯盟的關注度亦高。有關東北的未來走向,看上去似乎仍存在不确定性。張景惠剛剛出任宣布“獨立”的黑龍江省省長,2月15日上午,他從哈爾濱機場乘日本軍用飛機抵達沈陽。
張景惠的筆供對“建國會議”的描述很簡略:“予偕馬占山赴奉(天)參加日本關東軍所召開之會議,與煦洽、臧式毅等決定即時成立東北政務委員會(東北行政委員會),予任會長,暫維治安。(16日)當晚9時,日方忽令召開緊急會議,審議關東軍提出之市民請願書,請溥儀主持政務,并告以軍方已決定贊助此舉。因而對此不僅無可審議,且系突然發生,無暇詳加考慮,遂決定予及市民代表等前往請願,而後予回哈埠。3月1日,僞滿洲國宣告成立,溥儀任執政,鄭孝胥任國務總理。”
“日本人早已占領了東三省,他們想給自己的行動冠上一個名堂,動員末代皇帝溥儀出山,也動員東北四巨頭召開會議。張景惠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僞滿皇宮博物院研究員王文鋒對記者說。但張景惠的這段供述顯示出,張景惠等四巨頭在沈陽召開“建國會議”前,甚至不知道日方的“僞滿洲國”确切方案,但在知曉了日方方案後,他們最終隻有順從。
“建國會議”召開了7天,東三省随後通電宣布獨立,“滿洲國”開始登上曆史舞台。張景惠在這個新政權中出任的第一個職務是參議府議長。
就張景惠的一生而言,這都是一個轉折點。事實上,他的政治生涯中,還有其他幾個關鍵性的節點。與張作霖相識,應該算是他發迹的起點。
“張景惠的崛起,主要是因為張作霖。張作霖在最困難的時期,兵困馬散,是他招待的,兩人結為盟友。”長春市寬城區政協文史辦原主任王久榮對記者說。
很快,他們就被官府招撫,張作霖出任奉天西路遊擊馬隊幫帶,張景惠在其手下出任中哨哨官。兩人的聯結此後越來越深,一直到1928年“皇姑屯事件”爆發,張作霖在由北京回東北的途中魂歸故裡。
張學良令其維持現狀?
日本關東軍所埋的30麻袋黃色炸藥被引爆之時,張景惠與張作霖正在同一個專列上。但他比張作霖命大,僅腿部受傷。
繼承父業的張學良,雖遭日方警告,仍在半年後宣布易幟,将五色旗換為青天白日旗,服從南京國民政府。在東北軍的内部争論中,張景惠傾向于“易幟”這一派。張學良任命他出任了東省特别區行政長官。
東北的局勢仍然微妙。世界經濟危機正在蔓延,遭遇經濟不景氣的日本,對資源豐富的東北的觊觎之心日重,這種想要霸占的野心更有國防上抵禦蘇聯南下等戰略需要的刺激。在關東軍參謀本部1931年提出的一份《形勢報告》中,提出了三階段的構想:首先在東北等地樹立親日政權,然後建立獨立國家,最後則由日本占領這些地方。
“九一八事變”是關東軍深思熟慮後,在預定軌道上運作的對華侵略。張景惠1954年在筆錄上供稱,事變發生後,他的寓所即被日本人監視,私有槍支若幹也被搜走,一個和他内弟相識的日本人新井,從中牽線,讓他與日本關東軍參謀闆垣征四郎見了面。闆垣稱,“九一八事件”将來須直接交涉,你如果不反對日方,可以回哈爾濱負責北滿(即東省特别區,當年位于黑龍江、吉林兩省之間)的治安。張景惠9月21日在新井的陪伴下到了哈爾濱,“見民心已呈動搖,兼有領事團暨商民之請求,遂命成立警察隊補助一般警察,共維治安,以免日軍借口侵入北滿。”
在這個過程中,日本駐哈爾濱特務機關長白武清一,還專門向他傳達了日本軍方意旨,要他立刻表明立場脫離南京國民政府,如不脫離就等于不承認現狀。張景惠表示事屬重大,他個人無法決定,必須經過會議讨論,是以無法立刻答複。白武清一走後,他們在會上無法獲得一緻意見。但傍晚時分,白武再度前來,稱明天一早就要向日本軍方彙報,必須當晚給出答複。
張景惠稱,他們再度開會,仍然認為絕對不可以脫離中央,但此時,遼甯、吉林已經被日軍占領,“如不表明态度,日軍勢必侵入北滿,反不若借脫離中央之名保持北滿,留待解決之為愈。是以,始以脫離中央實行自治電稿交彼持去。”
在“九一八事變”之後,張學良率部離開奉天轉移到錦州,而錦州随後也遭到日軍的空襲。張學良又退到北平。
在交出脫離南京國民政府實行自治的電稿之後第二天,張景惠稱,他即派手下梁朝棟和王樹聲去北平面見張學良,講述了自己在哈爾濱所遭遇的一切,“并請其速定辦法,以免别生枝節。”
據張景惠的供述,當時張學良的訓示是,“須候中央解決,更令予繼續維持現狀。”
但是當時南京國民政府并無解決東三省問題的迹象,張景惠在“維持現狀”的途中開始愈走愈遠;而在關東軍的野心下,現狀終究是不可維持的。
推上僞滿“總理”前台
溥儀也一步步走進日本關東軍的圈套。僞滿洲國的“獨立性”在他1935年訪日後更加名不副實。國務總理鄭孝胥心存“以夷制夷”、“國際共管”的想法,并公開表示:“滿洲國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就該讓他自己走走,(日方)不應總是處處不放手。”他是以遭到了撤換。
鄭孝胥在辭職時多次提及間島省(僞滿東北地區行政區劃,省會延吉)省長蔡運舛是合适人選,而溥儀更看好的是“民政部大臣”、當年的東北四巨頭之一臧式毅。但日本人鐘意張景惠。“鄭孝胥言語中不太依靠日本人,就被踢開了。日本人看中張景惠,是因為他比較聽日本人的話。”長春市寬城區政協文史辦原主任王久榮說。
在和張作霖一起被官府招撫之後,張景惠一路仕途亨通。但在奉系内,他是一個相對懂得退讓和主張和平的元老。他的親信于鏡濤曾問過他:“一般人傳說張作霖的管帶是您讓給他的?”張景惠回答說:“張雨亭(作霖)的為人,你在他的頭上怎麼能行,就拿他對老曹(曹锟)來說,我勸他合作先推曹當大總統,他當副總統,過不了幾年,我保險他準能當上大總統。張雨亭他不同意,說我,你還做統一的夢,非跟直軍作戰不可!借着反對吳佩孚為直魯豫巡閱使,兩方就決裂了,東三省就是叫他這樣弄壞的。”
張景惠說的是1922年的直奉戰争,當時張景惠是奉系内部的“主和派”。但張作霖作戰之意已決。戰争以奉系慘敗告終,張景惠被認為在戰争中有親曹锟之舉,事後還被曹锟賜了個全國國道局督辦的頭銜,亦顯現出其為人的特性。
留在東北維持局面并與日人周旋的張景惠,一步步獲得了日人的信任,被推上“國務總理大臣”的前台。
與蔣密約“曲線救國”?
在東京被炸之前,日本的敗相已露。張景惠看到了這一點,但他并未與日本“一心一德”,而是有自己的盤算。
1945年2月,張景惠通過于鏡濤到天津找他的拜把兄弟張作相父子,勸其在華北僞政權中就職。“張景惠告訴我說:你到天津去一趟,告訴輔忱(張作相)事情快到根底下了,可不要計較地位高低,隻要有個地位,能抓住機會弄一把子人,若是有了武力,将來(日本)鬼子倒了,可以弄個地盤才有出路,就是想回東三省做點事,空着手也不行。”于鏡濤把這個意見轉達之後,張作相答複說:“四爺(張景惠)說得很對,可是華北的局面日本也是束手無策,咱們怎能也跟着扯呢,就是王蔭泰(僞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長)請我當個參議,我都拒絕了,現在情況四爺他老不知道啊!”
于鏡濤将這個資訊帶回長春後,“張景惠非常不滿,說他(張作相)這個軟弱的人,真叫人沒有法子,要不是這樣軟弱,大元帥(張作霖)死後,他要肯接着幹,不交給張學良,東北還不至弄到這步田地上。”
張景惠的秘書高丕琨回憶,在德軍被蘇聯打得節節敗退時,張景惠也感到與日滿捆綁在一起的希特勒的末日行将到來。“1944年末,漢奸們在報紙上看到法奸被懲罰的消息,也感同身受,憂心忡忡,當時僞總務廳次長王賢緯說,我們也将逃脫不了應有的懲處。唯張景惠卻聲色不動,依然如故,形同無事。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張景惠與蔣介石有密約,心中有恃無恐。沒料想到頭來,他的一切全成了泡影。”
所謂的“密約”,按高丕琨的說法,是“九一八事變”後,蔣介石曾派人見張景惠面谕,要他善自敷衍日本,以圖後事等等,所謂“曲線救國”。“他常對于鏡濤等人罵‘蔣介石不講信義,沒有良心,問問蔣介石,他派的宋某人都跟我說什麼來着?’于鏡濤說張景惠在撫順戰犯管理所臨死前,是以事還罵過蔣介石。”
戰犯的悔悟與辯白
在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之前4天,張景惠與溥儀等人就從“新京”(長春)搭列車逃往通化大栗子溝。8月17日晚,他又以收拾殘局為由傳回新京,組織“治安維持會”,任會長。“他之是以回來維持局面,大概是認為有張學良的訓示和蔣介石與他的秘密約定,雖然是口頭的,但可保他沒事。”吉林省社科院研究員王慶祥說。
但這位亂世起家的枭雄,這一次錯估了形勢,未能化險為夷。他和溥儀等人不久後都被蘇軍逮捕,押往蘇聯。1950年,蘇聯政府将僞滿戰犯移交中國,他們被關押在遼甯撫順戰犯管理所。1959年5月5日,因心髒病而逝,終年88歲。
張景惠的六夫人張樹卿曾于1956年2月去撫順戰犯管理所看過一次張景惠,“張景惠一看到我就伸出大拇指說:‘還是毛澤東偉大!’……”經過多年改造的張景惠在此前的筆供中,也有這樣一段自我悔悟和辯白的話:
“回想(九一八事變後)與闆垣參謀會談時,想到日本侵略東北之蓄意已久,此次事件無論将來由何方進行交涉,均難輕易得到解決,如使更有借口侵入北滿,則事件既屬擴大,解決将更棘手,是即告以負責維持北滿之初心。其後,中央過問國聯(國際聯盟),(張)學良遲遲不決,環境狀況日非,日方威逼更甚,不得已乃思成立過渡到政務(行政)委員會以行敷衍。如是,既可擺脫目前困難,更為将來進行交涉留些餘裕。孰意日寇胸有别謀,預布詭計,昏聩如予,其能逃其術策!追思往事,言之痛心。總之,予之重大過失,均系昏聩無能所緻,而決非甘心背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