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生活消費網】每次動念起意去某地采風,或是去參加某場文學活動,事先總會在腦海裡浮現出一些人物酒後的面貌情态來。正是他們的存在,才讓許多原本乏善可陳的生活變得活靈活現。這種感受絕非我獨有,也絕非今人才獨有。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雲雜雨雲。”李商隐在《杜工部蜀中離席》詩中所描述的這番景象,表面上看,是他在借杜甫之杯酒澆自我心中之塊壘,但事實上,這種觥籌交錯的生活現場,盡管常常因酒後的記憶錯亂而互相覆寫,卻是文人騷客們逃離時光藩籬的一種慣用伎倆。在漫長而又迷離的人類心靈史中,酒——這種被神話或被妖魔化,被詛咒也被贊美過的飲品,一直都在扮演着極其特殊又重要的角色,它作用于人們的口腹,卻直達飲者的精神世界。助仙也好,澆愁也罷,無論貴賤、性别、膚色,在這個世上,也許唯有酒,才能真正踐行“衆生平等”的理念,讓每個人都能在“惟有飲者留其名”的幻念中獲得重生之快感。
假若真有一種内視鏡,能夠甄别和檢索存留在人體内的酒精成分,并以此指認一個人的來曆和出處,那麼,它一定會認定我是川人,因為我身體内部水分的酒精含量顯然會暴露我的行迹。這些年來,我喝了太多的川酒,以至于将“入川”當成了“喝酒”的代名詞。一生中,我喝得最酣暢的酒在四川,醉得最狼狽的時刻也在四川。所謂“少不入川”,在我看來,與其說是一種古老的訓導,不如說是一聲現實的召喚:“來吧,來整起!”——每當夜深人靜,想起蜀中親友,這親切的聲音言猶在耳。
“什麼樣的小麥/會愛上大米?什麼樣的/高粱願意成為玉米的/孿生兄弟?什麼樣的/糯米團結了人類/風從天末來,什麼樣的/風聲湊在我們耳邊/像酒話一樣豪邁又無力/什麼時候你見我這樣/醉過?扶着空虛扶着/不存在的牆壁,心有波濤/不停拍打着我中年的身軀……”我曾在一首題為《酒後問答》的詩裡反複追問過川酒的魅力和蠻力,以及川酒作用于身體後所産生的情感漣漪,老實說,我回答不了。我去過蜀中幾乎所有較大或著名的釀酒作坊,從五糧液酒廠到其他酒企等等,一次次徜徉在撲鼻的酒香中,認真觀察他們各自的釀酒工藝,品鑒和勾調各種原漿與新釀,然而,我真的了解不了,同樣的糧食、酒曲、酒池、酒壇,甚至幾乎雷同的釀酒裝置,卻釀造出了不同的酒香和口感。時間公允地作用于每一種酒具,但孵化出來的酒釀卻千差萬别。而真正令人驚訝的是,這些被貼上了不同品牌标簽的酒,都無一例外地保持了川人溫潤、綿密的性格與品行,散發着濃郁的人情、風情和世情。
詩人小引曾在一首詩裡寫道:“酒水要對得起糧食”,每一位喝酒的人都應該有這樣的同感。在這裡,“糧食”不單單是指小麥、大米或高粱,而是所有這些作物的總和,更是生長和培育這些作物的土地和人民。最進階的酒總是由最熱愛生活的人們來釀造,在這個過程中,人類所有的美好品質,譬如耐心、細緻、勤勞,乃至精益求精的人生态度,都會在一杯酒裡得以呈現。“對得起”意味着“不辜負”。是以,我們在酒桌上可以清楚地窺見一個人的品行:你可以狂飲,酣暢肆意,也可以小酌,淺嘗則止,但絕不能行存在某種問題或陰謀之舉,浪費哪怕是一滴酒。我仔細想過,我之是以喜歡入川,就是因為蜀中兄弟皆為桌上君子。“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惟有如此沉醉的酒意,如此纏綿的酒局,才算是喝出了酒的本意,才算得上“對得起”。
我在黃鶴樓下居住生活了将近四十年,每每舉頭望向不遠處的那座“酒樓”或“詩樓”,就會想起那個“橘皮畫鶴”的傳說:相傳,黃鶴樓原名“辛氏樓”,辛氏于此開了一家酒坊,但向來生意清涼。有一位老者常來讨酒,辛氏慷慨予之。多年以後,老者決定報答辛氏,便随手撿起身邊的一塊橘皮,在牆面上畫了一隻翩翩起舞的黃鶴,引來大量訪客,酒坊一時人滿為患,生意也随之興隆起來。又過了多年,老者再來,騎鶴而去……這當然是一則關于“施恩”與“報恩”的傳說,但在它背後潛藏了許多值得探究的人生真谛,譬如說:這世上原本沒有“黃鶴”這種生物,但世人為何對此深信不疑?再譬如說,這位“老者”究竟是誰?而那隻“黃鶴”去了哪裡?如果我們深究下去,就能夠從傳說中找到酒與人性、虛妄與現實之間的諸多關聯與糾葛。在大量的民間版本中,我們聽到最多的是,老者叫呂洞賓,他騎着那隻“黃鶴”飛進了四川,因為蜀中有奇異的酒香吸引着他。
我也是被這一陣陣奇異的酒香吸引着,一次次進入蜀中的。猶記得有一次,随一群詩歌兄弟來到了宜賓,甫一進城,就被彌漫在城市上空濃郁的酒香所沁醉,稍作安定,我們便直入酒席。“五糧液”的神奇之處在于,每當你喝到微醺,以為不能再喝時,稍侍消停,居然又能喝下去了,如同攀山的人一般,心中始終有翻山越嶺的願望在激蕩着,鼓湧着你。明月清風中回望來路,仿佛能觑見一節節酒腸在蠕動。而這就應該是好酒的魅力,它總能将來路和前程歸攏成此時此刻:“眼前一杯酒,誰論身後名。”
“成都美酒堪送老,當垆仍是卓文君。”李商隐曾經那麼肯定地笃信過,這位終生側身于暗室,靠作文謀生的書生,雖不好酒,也不善酒,但他還是在蜀中度過了生命中近乎美妙的一段時光,差點就修複了詩人的喪妻之痛:“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這位深情綿邈的詩人眯眼放望無限的春光,春風吹送着盆地裡獨有的氤氲花香和醉意,經久不息。差不多,這就是造物主能給人的全部美好了。
作者簡介
張執浩:武漢市文聯專業作家,武漢文學院院長,湖北省作協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苦于贊美》《寬闊》《高原上的野花》《詠春調》《不如讀詩》《傳告後代人》等。曾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華國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獎、《詩刊》年度陳子昂詩歌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花城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