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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若芬:蘇東坡的《寒食帖》,被大火“文身”的“神物”|202409-46(總第2837期)

以下文章來源于四馬路上,特此緻謝。

衣若芬:蘇東坡的《寒食帖》,被大火“文身”的“神物”|202409-46(總第2837期)

蘇東坡在著名的《寒食帖》上題寫的是兩首《寒食雨》,而他又被譽為北宋書法四大家,這幅《寒食帖》也就有了文學、藝術的多重價值,不僅被曆朝文人墨客、王公貴族相争收藏,還曾流散到日本,最後被收藏家購回,現收藏于台北故宮博物院。

衣若芬:蘇東坡的《寒食帖》,被大火“文身”的“神物”|202409-46(總第2837期)

第一次遇見蘇東坡

衣若芬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4年8月

《第一次遇見蘇東坡》的作者為知名蘇東坡研究者、央視紀錄片《蘇東坡》海外講述人衣若芬教授,在這本10萬字的書中,作者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帶領讀者走近東坡,開啟與東坡的相遇之旅。她也在書中講述了蘇東坡書寫《寒食帖》的動人故事:熬過烏台詩案,備嘗人間冷暖,仍然以書寫記錄人生,這就是我們敬佩和喜愛的蘇東坡。

衣若芬:蘇東坡的《寒食帖》,被大火“文身”的“神物”|202409-46(總第2837期)
衣若芬:蘇東坡的《寒食帖》,被大火“文身”的“神物”|202409-46(總第2837期)

于是世界上有了東坡居士

這次遇見,久别重逢。

《寒食帖》寫的是兩首《寒食雨》詩: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卧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蒙蒙水雲裡。空庖煮寒菜,破竈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裡。也拟哭塗窮,死灰吹不起。

這是蘇東坡在貶谪之地黃州度過的第四個寒食節,時間是在北宋神宗元豐六年(1083)。寒食節在農曆冬至過後的105天,出遊踏青和掃墓祭祖的日子。宋朝人非常重視過寒食節,春節(元日)、冬至,并稱為一年中的三大節日,放假七天。放假對在黃州的蘇東坡沒有什麼意義了,因為他根本無公事可辦,确切地說,不能辦公。

我曾經覺得好玩,給蘇東坡排了一個紫微鬥數的命盤,發現他在神宗元豐二年(1079)會遭遇人生的一次大劫,這也有點兒事後諸葛亮的意味。那年,他因為持續反對新法,加上自己在詩文中批評朝政,給人抓到了把柄,告上了朝廷,發生“烏台詩案”。

“烏台”就是禦史台,是負責監督、糾察、彈劾官員的中央機構。漢代禦史台附近有許多柏樹,樹上有烏鴉,是以“禦史台”又稱“烏台”。在《陪你去看蘇東坡》書裡,我說蘇東坡是“國際暢銷書作家蹲大牢”。在彈劾他的公文裡說,他的作品“小則镂闆,大則刻石,傳播中外”。有的被雕版印刷成書,有的被刻在石頭上,在中國和外國都很流行。

比如同時代的文人蘇頌說蘇東坡“文章傳過帶方州”,并且注解:“前年高麗使者過餘杭,求市子瞻集以歸”。高麗有一位叫金觐的文臣出使北宋,得知蘇東坡兄弟的大名,還模仿了給自己的兒子取名“金富轼”和“金富轍”呢!這對兄弟也很有出息,金富轼編撰了《三國史記》,是北韓半島現存最早的完整史書。高麗使臣到了杭州 ,都曉得要去買蘇東坡的文集,看看他寫了什麼,你說,蘇東坡是不是宋代的KOL呀?

這樣的KOL影響力太大,如果讓百姓和外國人知道咱們大宋國有什麼不受蘇東坡待見的政令,豈不是動搖朝廷,毀了國威?非好好管束他不可!

我們也可以從中看到宋代印刷術發達,推動了傳播的速度和廣度。寒食節不讓生火,百姓乖乖遵守規矩,可是貴族王侯裡卻我行我素,依然點了蠟燭,通宵享樂。唐代韓翃寫了《寒食》詩,用“漢宮”指當朝,諷刺道: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怎麼沒有人拿這首詩來開刀,說韓翃揭發朝廷瘡疤呢?因為談不上“小則镂闆,大則刻石,傳播中外”嘛。

衣若芬:蘇東坡的《寒食帖》,被大火“文身”的“神物”|202409-46(總第2837期)

蘇東坡像

經過層層審訊,蘇東坡在牢裡蹲了130天。重獲自由時,他的官銜是“責授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 ,這麼長的官銜,其實就是朝廷安置貶谪官員的虛職,位階低于他上一個職務湖州知州的六品官,甚至比他最初擔任的鳳翔府節度判官還低,隻能領些許津貼,不能住官家宿舍。

于是蘇東坡為了養家糊口,不得不挽起袖子來下田種地。他的耕地在黃州城的東邊,于是世界上有了東坡居士,我們稱他蘇東坡。黃州時期是蘇東坡創作的高峰,一些以赤壁為主題的曠世名作都寫在黃州。曠達豪放、樂觀積極,這些标簽基本上都是蘇東坡在黃州苦中作樂,給予我們的正面影響。然而,看《寒食帖》詩中的情緒卻截然不同。

寒食雨

讓我們先回到《寒食雨》這兩首詩的内容。蘇東坡說自己在黃州已經度過了三個寒食節,每年都想要珍惜大好的春光。但是無論怎樣珍惜,春天還是會過去的。剛好今年雨下得特别多,下了兩個月,好像還沒有進入春季,天氣還是像秋天一樣冷飕飕的。聽說我欣賞的海棠花已經被雨水和泥點給髒污了。時間就像是在半夜裡偷偷地給搬走了,那力道無人能及。就像是一個生病的少年,大病初愈,頭發都花白了,成了老年人。

雨下得江水都暴漲了,一直不停的大雨快要進入我的房裡。我小小的屋子像是艘漁舟,飄蕩在蒙蒙的水汽雲霧當中。我打起精神,在空空的廚房裡想要煮一點寒冷的蔬菜。破損的竈台點燃不起,被雨水打濕的蘆葦生不了火。原來今天是禁火的寒食節,隻看見烏鴉銜着沒有燒盡的紙錢飛過。想到皇宮的門像九重天那麼遙遠,我距離要去掃墓的家鄉四川眉山有萬裡之遙。我也想像阮籍一樣,在人生的窮途末路坐地痛哭。但我的心已經像燃盡的灰燼,再也生不出火來欲哭無淚了。

蘇東坡怎麼這麼愁苦抑郁,消沉落寞呢?答案就在詩的前兩句:“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為什麼要強調自己在黃州已經度過了三個寒食節呢?因為按照北宋的磨勘制度,官員的職務一般任期是三年,除非另有任命,三年左右,再進行考核升遷。現在已經是第四個寒食節,超過了朝廷的任職期限,蘇東坡心中暗自焦慮:朝廷什麼時候會有新的任命呢?難道我此生要一直待在黃州嗎?

過去我們以為《寒食帖》寫于元豐五年(1082),我讀了《寒食雨》詩談到的“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對照他寫給巢谷的詩《大寒步至東坡贈巢三》:“春雨如暗塵,春風吹倒人。東坡數間屋,巢子誰與鄰。空床斂敗絮,破竈郁生薪。……”認為應該是元豐六年(1083)。詩裡描寫的綿綿春雨、破竈都和《寒食雨》詩的景象相似。那年春天蘇東坡一直在生病,他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自己眼睛赤目,加上痰氣壅引起咳嗽,卧病在床。是以詩裡說“卧聞海棠花”“病起頭已白”。

工作、健康問題之外,我還發現1082年蘇東坡的長孫,5歲的蘇箪天折了,難怪他感到生活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