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初見趙竹,他是興義楊柳街民辦國小一年級的娃娃。
初見趙竹,他是興義楊柳街民辦國小一年級的娃娃。而今幾十年過去,他已經是中國油畫學會理事、貴州省油畫學會會長,貴州大學美術學院教授、碩導。2016年,他個人油畫作品在英國利物浦viewtwo畫廊專場展出。
趙竹近照
那是1971年,我從興義坪東公社抽到地區劇本創作組,奉命寫作劇本,準備參加全省文藝調演。我把坪東茅栗坪的素材,編成四場話劇《山上山下》湊數。劇本創作組的負責人是地委統戰部的趙榮。這天,趙榮帶了他的兒子趙竹來到創作室。娃娃乖巧,我們都逗他說笑。一位朋友讓他把他的名字寫下來,趙竹大大方方寫了“趙個個”,他把“竹”字寫分開了,大家一笑,就叫他趙個個,趙竹也樂樂一笑,好像叫個個也蠻好。直到現在趙竹的微信昵稱就一個“個”字。
國小時,他父親便将他托付給四川美院畢業、在興義電影公司工作的畫家張以玉,于是趙竹的美術生涯發端了。
我與張以玉是國中同學,都愛去趙榮家玩。趙榮住在楊柳街邊的一條小巷裡,是地委統戰部宿舍。一進巷,左邊就是一條細細的流水,終年潺潺不息,很有意境。他們的宿舍,小巧玲珑,清新雅靜,門口院壩有棵大楸樹,猶如深藏于鬧市的一幢别墅,環境非常宜人。我不禁想起契诃夫筆下帶閣樓的房子。我和趙榮、張以玉三個人聚會吹牛,趙竹則在隔壁房間畫各種石膏幾何體,開始基本功訓練。
去趙榮家聚會,是出于興趣,我們文化水準相近,有許多共同的話題,談得來。比如有一次,張以玉煞有介事地講起畫家常書鴻去敦煌的故事。他記憶力特強,口若懸河。他說,常書鴻是弄到一輛八缸“别克”汽車去敦煌的,還帶上女雕塑家同行,說敦煌有雕塑,她就去了。千佛洞,中國古代繪畫的正源,常書鴻還在巴黎時,就看到過敦煌的寫本。那些千佛金身,千年不壞。後來,女雕塑家忍耐不住敦煌的艱苦,悄悄開着别克汽車跑了,急的常書鴻騎馬追了一夜……
說藝術,說藝術家,是張以玉的強項。什麼列賓、蘇裡科夫、倫勃朗、荷爾拜因、米開朗基羅、魯本斯、波提切利、提香等大師,一串一串的,見子打子,總有滔滔不絕的話要說。那時,我還向他借了本百科全書式的《藝術分卷》來看。
趙榮是個老派知識分子,他學養豐厚,涉獵多個領域,儒學、老莊、佛學、王陽明、曹雪芹、徐霞客。後來,他果然創作了《徐霞客》電影劇本。
趙竹油畫作品選登
說到陳寅恪,他說馮友蘭是大學者,名氣比陳寅恪響亮得多,但在陳寅恪面前畢恭畢敬、以學生自居。目空天下的傅斯年慨歎“陳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他說陳寅恪嗜書如命。在哈佛求學時就養成對圖書大購、多購、全購的嗜好。日軍包圍清華園,陳寅恪讓侄兒陳封雄雇了一輛小汽車去搶運他的書籍、手稿。汽車空間有限,陳寅恪最心疼的是他花兩千元購得的《大藏經》,二三百冊,沒法裝進汽車。
我很淺薄,知識東零西碎。我隻能說我看過的《悲慘世界》,說冉阿讓、沙威、芳汀,說那句很有名的“希望有時便是斷送”,說我很喜歡雨果演講時說的,與其多修一所監獄,不如多修一所學校。我還說普希金的《青銅騎士》,說普希金舊居很小巧,出來有一片小樹林,那是普希金與情敵決鬥的地方。我還說《安娜·卡列尼娜》,那個大膽追求愛情的女性,她決不蜷縮在别人的陰影中,最後裙裾曳地,卧軌自殺。她那雙眼睛好像美的背後是巨大的黑洞,要把人吸引進去。
那是1974年和1975年的時候,這種精神聚會很誘惑人,每周至少一次,當然我們也會說一些時政話題,要建立一個法治社會,是我們的共識。
趙竹聽我們說得熱鬧時,會跑過來,站在角落旁聽。
一旦被他媽媽發現,就會叫他回房間畫畫。
趙竹媽媽很賢惠,我們談到夜深人靜,她就會給我們煮上一碗甜酒雞蛋。
1972年,趙竹轉到興義紅星路國小讀書。
1975年進入興義三中。進入國中後,趙竹畫畫興趣盎然,繪畫技巧不斷精進,給學校畫了許多大字報、黑闆報的刊頭,思想也有些早熟。
趙竹回憶起這段時光時說,我在童年大約七八歲時就開始迷戀畫畫,所幸我的父母一直鼓勵我,并且還給我找老師輔導。正好我父母的朋友中就有很專業的畫家。其實用畫筆捕捉形象、探索空間,我認為是人類的本能之一,每個人童年時候,藝術感覺都會萌生。看看身邊的小朋友,隻要有了筆都會塗鴉。幾萬年前人類先祖也在山洞崖壁上留下了大量刻畫的形迹,遺憾的是大部分人的繪畫潛能,都被社會的事功偏見撲殺了。
趙竹是在1965年興義地區成立時,随父母從貴陽來興義的,那年他一歲,他的幼年、童年、少年時代是在興義度過的。
進入國中後,趙竹千方百計尋找石膏人像,後來聽說興義師範保管室有,那時的興義師範在木賈那邊,比較遠。趙竹背了個背簍去借,結果背了一背簍石膏人像回來,至今他記得人像中,最有名的是高爾基頭像,他順當地把這些人像,全部畫了下來。
他在十二三歲時,還與小夥伴王愚等背着畫闆,去下五屯、景家屯、蓆草田、魚龍、桔山、巴谷山、萬峰林、馬嶺河峽谷、頂效……寫生。
當年的幾十幅寫生,還完好保留着。
他像一頭小鹿,奔跑在盤江之畔,撒開四蹄輕盈地騰空,盡顯生命掩抑不住的活力,這頭小鹿,深情地擷取大地母親的營養,滋養他靈動的身軀和心靈……
趙竹與盤江山水結下了深深的情緣。
趙竹還喜歡聽音樂,學過拉小提琴,偏愛巴洛克,崇拜巴赫。
趙竹藝術起步很正,比如寫生,他的啟蒙老師這樣說,為什麼要“寫生”?因為寫生是觀察真實世界的直接方式,面對和承接無限豐富的對象,寫生是反先驗、反固化的,是與真實世界随時随地的體悟和親近,是對其它話語(如玄學)的“去魅”,因而可以觸及真實的、确定的存在。寫生的觀察方式也是創造性發現的依靠。
這是一個很高、很結實的起點。
趙竹牢記了。
1979年,趙竹順利考入貴州省藝術學校學習美術。
在藝校,他素描、色彩、構圖方面的基本功打得很紮實。特别是色彩方面,向光老師給了他很大的啟示。向光老師1964年從浙江美院“發配”到貴州。四川美術學院教授王林說,向光的油畫是真正的第一流的油畫。趙竹同感,他說,若不是得益于對向老師色彩的學習,要考上中央美院是很難的。
他的作品開始問世了。他以母親為模特的油畫發表在《山花》雜志的封底,《花溪》雜志也都登載過他的作品。
趙竹說“我在貴州的叢山中遊蕩,迷醉于陌生的原鄉。我将自己投入到一場又一場的狂歡之中,就像從原路傳回,坐享一片山林。聽清風、看明月、酌飲山澗清泉,品味人間世故。因為驚奇于本真的存在,是以真正地回歸于小我,惟有人是真實的。”
趙竹形成了自己的思索、表達。
在接受藝術教育的時候,他開始喜歡文學了。趙竹對我說,在他小時候,也讀過普希金的《青銅騎士》,一本小冊子,灰綠色的封面中央,印着彼得大帝一尊青銅騎士鑄像。他是偷偷地從父親的書櫃裡拿的。好像還是你盧叔叔借給我父親的。我說,我讀的是查良铮的譯本。
上了中專,他父親給他訂了一本《外國文藝》的刊物,他在刊物上讀到了法國作家安東尼·德·聖埃克蘇佩裡的小說《小王子》。
讀《小王子》印象最深的是狐狸對小王子“愛的馴養”,他認為這是故事溫暖的底色,也是這個故事的主題。《小王子》這部小說,被法國讀者票選為20世紀的最佳圖書。
《小王子》的閱讀,給趙竹的啟示是,作為一個畫家,認知不能僅限于繪畫領域,還應該有文史哲等廣闊的知識背景,應該廣泛涉獵,拓寬視野和思想的次元。
1983年,趙竹考入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第二工作室。同時,還考取了浙江美院。他自然選擇了前者。
這裡可是中國美術的最高殿堂。
當時,中央美院有許多畫家,有延安過來的、留蘇、留法歸來的,有全國造詣一流的古元、靳尚誼、馮法祀(徐悲鴻弟子)、吳作人、聞立鵬(聞一多兒子)……
趙竹所在的第二畫室,直接受教于留蘇歸來的聞立鵬、林崗、李天祥、蘇高禮。
最令人驚喜的是,學院的老師比學生多。當時他們畫室隻有五名學生,老師卻有二三十個,這是得天獨厚的“特供”。
這是趙竹藝術進步的關鍵階段,理念和藝術的突破階段。
他非常認同意大利哲學家皮科·德拉·米蘭多拉說的:“人沒有先天固定的形式”。皮科贊頌人是自由的造物,能認識并能管理一切存在物。人是最可自為的主體,又是最豐饒的客體。
他悟到樂音可以聲聞,文章可以回蕩,繪畫則是“潤物細無聲”“物我兩忘”是為至境。“語言所不能窮盡的,就保持沉默”,如陶淵明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趙竹1987年8月畢業前夕,他的畢業作品《牲畜市場》被中央美院收藏,同年發表于《中國美術報》。
這時候的趙竹整個人進入成熟期,創作進入旺盛期。
中央美院畢業後,趙竹到了貴州大學美術學院任教。
1988年他的《白駒》發表, 同年10月獲首屆貴州油畫大展一等獎。1989年5月,油畫《大江急峽》獲貴州省《時代風采大展》一等獎。1989年10月,油畫《長河祭》入選第七屆全國美展。2007年12月,藝術家系列畫冊《趙竹》出版。2008年3月,美國西切斯特大學——視覺·跨越學術展,他的《夜郎谷寫生》露面。2008年12月,貴陽美術館“貴州改革開放三十周年美術作品展”,他的油畫《友人》獲一等獎。2009年4月,中國美術館·爽爽的貴陽美術作品展,展出他的油畫《花溪清苗兩姐妹》。2011年5月,貴陽美術館“面對:趙竹個人作品展”,展出作品一百三十八幅。同期,他出版畫冊《趙竹油畫·面對》,《趙竹素描·速寫簿》和《趙竹如影·随形》三種。2012年5月,上海虹橋當代藝術館展出《中國當代油畫家系列·趙竹作品展》。
這就叫一發而不可收。
曾經有人問他:多年的繪畫經曆,對你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什麼?
趙竹說:一天中畫了12個人的寫生。四幅油畫,八張素描,過瘾。
繪畫是自覺的藝術,很多時候畫家會沉湎直接的感官快樂。
與油畫創作豐收的同時,趙竹沒有離開文史哲的書籍。有一本暢銷書叫做《未來簡史》,是以色列的作者赫拉利寫的,他讀了兩遍,也向很多人推薦過,他說這本書影響了他對哲學書籍的閱讀愛好,他喜歡讀一些哲學書,主要是存在主義的,以海德格爾為中心。
趙竹年屆五十的時候,說“五十知天命”,蓋因年輪所顧,終究宿命難離吧?剛滿五十歲的我,發現自己一頭紮進了貴州原鄉的浮土。我在貴州的叢山中遊蕩,迷醉于陌生的原鄉,這些收獲不僅僅屬于藝術,還屬于人生。
顯然,有感而發,或者需要回顧,需要整理,需要反思,需要提升。
不久,他在貴陽“白島零禅林”發表了一場《藝術何為》的演講。
趙竹到了貴大藝術學院,與張以玉成了同僚。
2012年,張以玉病重,從興義到貴陽住院治療,他女兒蘭蘭從美國回來,一是陪護她爸爸,二是給她爸爸出一本畫冊。
蘭蘭也在興義長大,與趙竹是發小。
張以玉給小時候的趙竹畫過一幅速寫,小巧、靈動的模樣躍然紙上。張以玉也曾經央蘭蘭給他做模特,張以玉削好了一排鉛筆,女兒不肯就範,爸爸承諾,畫好後給你一個苞谷。
畫冊從成都空運來了,彙集了張以玉一生的主要作品。一月十三号,貴州大學藝術學院為張以玉舉辦了個人畫展。那天,我和趙竹,還有興義的蔣昌慶、陳祖昆、謝光榮、黃德瑩都來了,貴州美術界重量級人物楊長槐、向光、李昂、陳争都來了。張以玉講話顯得中氣不足了,但依然說得很清醒,很得體,很到位。我這時想起昆德拉的一篇小說,叫《為了告别的聚會》,心中難免凄楚。
2013年4月26日,我與趙竹在景雲山參加了張以玉的告别儀式,我們合了影。
平時,我和趙竹在街上偶爾碰面,因為我們住地很近。一次見面時,他說:“盧叔,我給你畫張油畫肖像吧?”
後來,我來到趙竹位于花溪的貴州大學美術學院5棟4樓的畫室。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油畫家的畫室,畫室彌漫着一種松節油氣息,作品,半成品,琳琅滿目,各種顔料、畫筆、工具、書刊都很吸引我。原來,畫家們是沁潤在這種藝術氛圍中?
趙竹給我畫的這張油畫肖像,我很喜歡,也很珍惜,一直挂在我的陋室。
對于畫家來說真正的畫室,那就是大自然。貴州山水,不管怎麼畫,不外乎千山萬水、千峰萬寨的自然人文,走到哪裡畫到哪裡。越野車就是畫箱,天地就是畫室。
趙竹畢竟在興義生活了14年,對興義有說不盡的念想。他多次回黔西南州寫生、采風、創作。何況,興義有他的良師益友謝光榮、戴仲光、陳祖昆、曾傳文、曹志勇、韋永康。還有鄭勇、鄧匡林……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追求把他們連接配接起來,惺惺相惜。
鄧匡林曾經在興義師專團委工作,他是趙竹從小的玩伴、畫友,後來,做了上海貴州商會會長,他搞了個藝術專委會,聘請趙竹做顧問。
趙竹自己說“貴州秀美的風景和深厚的少數民族文化給了我藝術上的靈感和技藝上的突破。”
趙竹又去興義、貞豐等地,還畫了一幅萬峰湖的油畫。
時間來到2014年。趙竹集中三個月時間,創作了大畫《元音》(210cmx160cm),這是“苗疆三部曲”之首作。7月,在第十二屆全國美展亮相,并獲中國美術獎優秀獎。
《元音》堪稱趙竹代表作。
大畫《元音》的成功是必然的,猶如風之不得不吹,水之不得不流。
2017年,趙竹的油畫作品《彜族撮泰吉》入選多彩貴州大型書畫“雙百”創作工程作品展并獲優秀獎。
趙竹用生命去感覺,在自由的空間裡,用有限去探尋無限,《元音》與《彜族撮泰吉》是将西方繪畫藝術和貴州本土民族文化結合的代表作品。
今年五月底,趙竹約我和兒子去他在貴州美術館的畫室聊天。
相見甚歡。
畫室中,有他才完成的準備參加全國美展的大型油畫《一九三五年一月二日,紅一軍團二師四團突破烏江》。畫面占了一面牆。
我說,這裡應該是在甕安的江界河?
是的。他多次去甕安的江界河實地寫生。他詳細給我們介紹了1935年在貴州發生的這場戰鬥。
畫室的桌面,有繪畫的道具,比如微型手槍模型等。
且不說畫面中的人物了,就是人手中的槍,也是用寫生的方式完成的。
我們說起他參與的《行歌2023——看貴州》,是一套别開生面的油畫連環畫,近距離反映貴州的新生活。
飛橋越嶺勢若虹,雲海蒸騰迎遠朋。輕車探勝景,霧潮洗塵蹤。
美酒捧出醉客魂,苗女盛裝笑攔門。風物連湘楚,情切韻尤真。
層疊杯盞長桌中,宴設曲徑西江裡。客來如歸家,歡顔聚成行。
宴罷蓦聞人聲沸,杆欄鄰裡笑喧天。山中“村BA”,入夜戰猶酣。
“貴州行”描繪自駕車隊在2023年踏上貴州之旅,一路上目睹的各種美景、情誼、感受。
這個月,趙竹正年屆六十,渾身還有如此的熱情,動力、豁達、潇灑。正是“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
我們又說起當年興義楊柳街那條小巷裡帶閣樓的房子。
趙竹說,其實,那個時候,你們三個人在客廳的談話,我在隔壁寫生時都聽到的,我覺得好奇,愛跑過來看你們談話的樣子,你們三人,我以為就是:鐵三角。
幾十年,恍然而去,趙竹都六十了。
在此,謹祝趙竹永遠年輕,在藝術創作的路上一騎絕塵。
圖/趙竹油畫作品選登
作者:文/圖 盧惠龍
二審 鄧涵予
三審 舒鵬倩
(責任編輯 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