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又又又搬家，不過還好，就是搬到了隔壁小區，是以很快忙完。然後立馬恢複了N讀《紅樓夢》的節奏。
最近同時在聽好幾個老師的《紅樓夢》解讀，也專門跑去了楊浦圖書館借了整套的《蔣勳說紅樓夢》（楊浦圖書館有一整個大書架全是《紅樓夢》相關研究的書籍），是以呢，這段時間，可能寫《紅樓夢》的自我視角解讀比較多。
昨晚讀《紅樓夢》，讀到趙姨娘和賈政的一段對話，心裡立馬打了一個寒顫，第一反應是：糟糕，命運的齒輪開始滾動了。
然後再往下繼續讀，有點為晴雯難過，原來晴雯的悲劇并不是從抄檢大觀園開始，命運對她的絞殺，從很早以前就不知不覺地進行着。
趙姨娘和賈政的對話是什麼呢？
是王夫人的大丫鬟彩霞因年齡到了被放出去（其實也和她上回幫賈環偷東西有關），然後鳳姐這邊旺兒家的兒子，想要娶彩霞，彩霞一是對賈環有情，二是知道旺兒家那個兒子品性極差，不想被誤了終身。于是找趙姨娘幫忙。
趙姨娘于是趁晚上和賈政在一起的時候，求了賈政，要把彩霞給賈環做填房丫頭。
于是賈政說：“且忙什麼、等他們再念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我已經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與寶玉，一個給環兒，隻是年紀還小，又怕他們誤了書，是以再等一二年。”
趙姨娘聽了這話，回的是：“寶玉已有二年了，老爺還不知道？”
賈政聽了，忙問道：“誰給的？”
深夜讀到這一段，我幾乎覺得是恐怖的。
不知道為何從前讀《紅樓夢》竟然完全忽略了這一段，但其實這段對話裡，充斥着大量資訊：
第一，王夫人和賈政的關系恐怕算不上太好，不然趙姨娘也不會遇到問題第一想法是攻略賈政；而且從賈政連給兒子找通房丫頭這種很私密的事兒都願意和趙姨娘講，感覺他倆之間還是比較親密和諧的。
第二，賈府沒有秘密。襲人和寶玉發生過關系這件事大家都知道，王夫人偷偷把襲人給了寶玉，這件事大家也都知道；
這段對話，看起來似乎和晴雯毫無關系，但這是命運給晴雯的第一擊伏殺。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趙姨娘的這一句話，讓王夫人腹背受敵了。為了自保，她必然有所動作的，晴雯這種從來就不招她喜歡的，自然是第一個要拿來犧牲的。
曹雪芹接下來沒再具體寫趙姨娘、賈政和王夫人到底因為這一句話發生了什麼。但這意味着就什麼都沒發生嗎？
當然不是的，大家如果去重讀一遍《紅樓夢》，不難發現，從這一句話之後，王夫人在賈府的日子，以及所遇到的棘手事件多到她幾乎支撐不住。
先是好久沒有行使過管理權的賈母，懲戒了一幫聚衆賭博的老媽子；又是傻大姐撿到了繡春囊，然後被邢夫人看到，邢夫人直接把這種東西送到了王夫人那裡，然後緊接着就是抄檢大觀園，再接着就是王夫人想找好一點的人參給鳳姐，想添一碗上用精米飯給尤氏，都做不到。
我之前寫文說過，晴雯之死，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賈府真的沒錢了，需要考慮成本效益這回事了。是以王夫人隻能以各種名目攆人了，誰的經濟價值、實用價值高誰就可能留下來。作為讀者我很喜歡晴雯，她沒有奴性，但在王夫人眼裡，晴雯恐怕是第一作女。
當然，這隻是最重要的一個原因。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王夫人的内憂外患來得太快了。
王夫人在第七十二回到第七十八回的故事裡，顯得格外急躁，是因為王熙鳳一生病，需要她自己管家的時候，她那麼明顯地感受到，她裡裡外外都被人質疑以及埋怨了。邢夫人把繡春囊送過去，在王夫人看來就是一種對她的奚落。
人在想要證明自己，但偏偏又不具備天時地利人和條件，外加能力不足的時候，總是最暴躁的。
人的憤怒，有時候，來自于良心和正直。
但更多時候，确實來自于對自己無能的深知。
（其實我很喜歡楊幂的晴雯，氣質真的适配，那種漫不經心和驕傲感，現在也不太能找得到）
王夫人是後者。這個時候她哪裡還禁得住賈政那一句“誰給的”這種诘問，那是來自于枕邊人的嘲諷。是以除了用最瘋狂的手段去掩飾，她已經毫無辦法。
因為賈府沒錢攆人，是無奈。
但換作探春這樣的人來行事，晴雯她們确實很可能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是以，命運給晴雯的第二道伏殺便是——讓她在最需要化解危機的時刻，遇到了無奈且無能的人。
但最讓我怵目驚心的是，命運給晴雯的第三道伏殺，來自于她自己。
曹雪芹真的很會寫。抄檢大觀園那一回裡，不管是司棋之死，還是晴雯離世，确實都早早就埋好了伏筆。
司棋之死裡有她自己的逾矩，但她的命運也和迎春的懦弱性格是彼此糾纏的。
晴雯，同樣的。晴雯的命運是和王夫人的境遇，以及賈寶玉的性格彼此糾纏的。但為什麼襲人、秋紋以及麝月逃脫得了這種糾纏呢？
平常的性格以及為人處世的方式這些就不說了。我覺得蒙曼老師評價晴雯時，有一句話說得特别好，她說晴雯作為丫鬟，缺少一些執行力。
除此之外，我覺得晴雯最缺的——
是對命運毫無覺知力。
就在大觀園已經動蕩成那樣的情況下，在襲人、秋紋等隐隐地覺得總有什麼事情要發生的時候，晴雯做了一件什麼事呢？
她在明知道趙姨娘告了王夫人和寶玉狀的情況下，讓寶玉裝病躲過賈政對他的學問盤查。這還算了，她還故意把事情鬧大，到處嚷嚷，搞得整個賈府都知道寶玉是因為園内管理得不好，被吓病了。
于是，賈母以生氣的姿态怨着王夫人。
後來邢夫人也出來搞事。
王夫人是不擅長管家。但某種角度上來看，是晴雯無意中的一個動作，把王夫人推到了火盆上烤。
是以，王夫人後來最恨晴雯。她的憐憫心對晴雯一點也不肯給，連一件好衣服也不允許她穿走。
其實晴雯之死，真的和她勾不勾引寶玉關系不大，我以前以為是美貌害了她，後來驚覺，美貌是無辜的，是晴雯對命運的過分遲鈍，害了她。
命運對她的三重伏殺，她但凡願意心思沉靜一點，就能嗅到一些危機的，那麼隻要她調整了方向，那張網至少會有一面是松動的，便形不成絞殺的局勢。
可惜，她因為對人性有那麼一點潔癖，總想揭穿别人的不堪，也忍受不了人性的複雜，多少有點驕傲，是以總是急躁憤怒，反而漸漸讓自己對命運的覺知力遲鈍了下來，恍然不知，厄運那張網已經開始收網，而她竟然還幫命運收緊了力道。
我前面說過，人的憤怒，有時候，來自于良心和正直，來自于調整不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但更多時候來自于對自己無能的深知。
晴雯是前者。王夫人是後者。
這樣的兩個人碰到了，終有一死。
還是那句話，永遠不要去試探、證明、戳穿别人的無奈和無能，不管無意還是有意。那種東西，沒人接得住。
沒有什麼玉石俱焚，在命運的絞殺裡，最先碎掉的都是美好的無瑕的玉，而石頭往往被沖刷，露出粗粝的質地，然後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