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王方晨《大馬士革剃刀》

我們這些老實街的孩子,如今都已風流雲散。

老實街地處濟南舊軍門巷和獅子口街之間。當年,若論起老西門城牆根下那些老街巷的聲望,無有能與之相匹敵者。老實街居民,曆代以老實為立家之本。老實街的巨大聲望,當源于此。據濟南市社科院某丁姓研究家考證,民國時期老濟南府曾有鄉謠如斯:“寬厚所裡寬厚佬,老實街上老實人。”寬厚所是老濟南的一家民辦慈善機構。

公元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降,丁研究家為保護城區百年老建築殚精竭慮,丁寶桢故宅、高都司巷、七忠祠、八卦樓、九華樓,等等,仍舊照拆不誤,老實街也在一夜之間,夷為平地。丁研究家一怒之下,疾書一封,投于市長,離職赴美,看外孫去了。至于這封長箋之情,保密嚴妥,尚不為人所知。有傳言當時即被市長撕毀,但我們這些老實街出來的人俱表示懷疑,因為我們堅信,此長箋措辭怆然,氣貫長虹,俨然千古聖訓,令人凜慄。如果有一天此長箋陳列于山東省博物館第十一展區,我們毫不詫異。我們老實街居民不會錯,就像丁研究家書寫這封長箋時,我們每人親臨現場。

非要我們說出為什麼,我們也隻能告訴你,那是因為我們都是老實街人。老實街居民向為濟南第一老實,絕非妄也。若無百年老街的這點道德自信,豈不白擔了“濟南第一”的盛名?

學老實,比老實,以老實為榮,是我們從呱呱墜地就開始的人生訓練,而且窮盡一生也不會終止。不過,這也不是說我們人人都有一個師傅。

我們無師自通,不但因為老實之風早已化入我們悠遠的傳統,是我們呼吸之氣,渴飲之水,果腹之食糧,還因為,既生活在老實街,若不遵循這一不成文的禮法,斷然在老實街呆不下去,必将成為老實街的公敵,而這并非沒有先例。

可是,不論我們如何深刻了解老實街的崇高風尚,對劉家大院陳玉伋的遭遇仍舊感到極為迷惑。

約在陳玉伋入住老實街前半年,莫家大院左門鼻老先生就見過他。當時老實街的幾個孩子牽了陳玉伋的手,從獅子口街由西向東走進來,左門鼻還以為他是誰家親戚,且初次來訪,因為他臉上羞澀,一副怪不好意思往前走的模樣。

本來左門鼻要出來跟他見個禮,卻聽廚房裡“咣啷”一聲,知道他家老貓碰倒了香油瓶。扶了香油瓶回來,見那人在好心孩子們的簇擁下,已從他家門口走了過去。他低聲嘟囔一句:“瞎瓜。”

他家老貓叫“瓜”。

他家開的是小百貨店,說不準開了多少年。

小百貨店臨街,有時候見他不在,來買東西的人就在窗外喊,“門鼻!”是以,老實街上聽得最多的聲音就是這個:“門鼻,門鼻!”

不論誰喊,他都答應。

陳玉伋開的卻是理發鋪。租了劉家大院兩間房,靠街一間略作改造,就是門面。對人說:“不走了。”原來,他爺爺那輩兒就是剃頭匠,且是那種擔着剃頭挑子遊鄉串戶的。按捶拿剃,幹推濕剪,走的完全是理發的老路數。

給人整得利落無比,錢卻一分不肯多要。問他為什麼,他說,這是沒用電的。

沒用電,可是用人了呀。

人喝了水,吃了糧,租了房,一站就大半天,力氣工夫豈是白來?

顯然,此人夠老實。

在我們的記憶中,最當得起“濟南第一”的大老實,正是老實街三十五号莫家大院的左門鼻。

籠罩在濟南第一大老實左老先生日久月深的威望之下,我們這些人,婦孺老少,驢蛋狗剩,都是他所呵護看管的孩子。這莫家大院的原主人是個大律師,我們一直說不清到底是左門鼻,還是左門鼻的爹當過大律師的馬夫。老實街的許多人都有高高騎坐在大黑馬上的童年記憶,耳邊是一聲和緩的叮咛:“呶,坐穩喽。”

左門鼻真名叫什麼,也似乎都不記得。外号怎麼來的,更無從考證。雖然他更适合叫“左光頭”、“左和尚”之類,人們也沒想過替他改一改。

他是個光頭,曆來都是。

留光頭的一個好處,是可以随時自己給自己剃。

左門鼻就給自己剃,是以他的頭可以保持很光。

陳玉伋入住劉家大院和理發鋪開張,左門鼻都有去幫忙。小百貨店有沒有人,沒關系,從沒丢過東西。

劉家大院莫家大院相距不遠,一街南一街北,站在小百貨店門外随便喊一聲,左門鼻就能聽到。

陳玉伋的理發店開張不久,名聲就傳播了出去。特别的那些中老年街坊,非常喜愛他的手藝。理得好不用說了,關鍵是——聽那利飒飒發斷之聲,就是享受哩。再别說看那鶴舞白沙的作派。啧!

最初來讓陳玉伋理發的多是老實街的人,沒出幾日,舊軍門巷、獅子口街,還有西門外剪子巷、筐市街,都有專門尋了來的。自然會有人向左門鼻問路,左門鼻熱情指點:

“您可問着了!前面不是?”

下午有段時間,小百貨店總顯得特别清靜。左門鼻拎把剪子,給他家門口的葡萄樹修剪蕪枝。不料,因地上起了青苔,腳下的小闆凳一滑,他張慌中去抓樹幹,就把膀子給扭了。原以為冷敷一下,過了夜就好,起來一看,卻腫得老高。

朝陽街一個半瞎的老人,蒼顔古貌,拄了一根棍兒,顫巍巍也走了來。這麼老的人了,竟也愛美!

左門鼻看他左右打望,忙從櫃台後抽身出來,迎上去伸一隻手将他扶了。“慢着,慢着。”嘴裡一邊說,提醒他留神腳下,一邊将他送到陳玉伋店裡去。

他要陳玉伋給自己剃頭,說自己頭上像長草,長多少年了。左門鼻并不就走,是要等他剃完頭,再把他送到街口。

在陳玉伋手下,他那顆長了蓬蓬亂草的頭,亮了!左門鼻頭皮卻一炸。

送走老人,左門鼻就回家給自己剃頭。一擡膀子,酸痛難忍,差點叫出聲。老貓在他旁邊,竟一下跳開。這老沒良心的!放了剃刀,去到店裡坐着,不一會兒就如坐針氈,轉身再去拿剃刀。一擡膀子,還是疼。

從店裡往外望,不時看到理完發的人從陳玉伋理發鋪裡清爽爽走出來。不看倒還好,越看越覺得頭上也像長了草。豈止是長草,是生了虱,爬了蚧殼,又落了滿頭鳥糞,長了根根芒刺。那叫一個難受,恨不得拿手揪一層頭皮下來。

左門鼻煩躁不安到天黑。知道再睡不着的,就帶了自用的那把剃刀,出門去找陳玉伋。街上黑乎乎的,也沒碰到人。

敲開陳玉伋店門,陳玉伋以為出了什麼事,他說,大半夜的叨擾您,給剃個頭。陳玉伋将信将疑,他已在座位上坐了,順手拿出自己帶來的剃刀,說:

“試試這個。”

夜深人靜,左門鼻的耳朵從沒像現在一樣好使。每根頭發齊頭皮斷掉的聲音,低而清晰,噌,噌,噌,他都能聽到。他也是第一次覺得,剃頭的聲音會如此美妙,如此令人沉醉。挨頭皮吹過一陣爽柔的小風兒也似,頭就廓然剃妥,可他還在那裡瞑目坐着。

陳玉伋輕嗽一聲,他不由一愣。

他那魂魄,已蕩然飄去了大明湖。

湊着燈影,陳玉伋留神再看一眼那剃刀,點點頭,似贊之意。

閃念之間,左門鼻做出一個重大決定。他要把剃刀送給陳玉伋,也算是理發鋪開業的一份賀禮,而且,他不準備再自己剃頭了。畢竟年歲大了,老胳膊老腿的,怕萬一弄不利索。老實街來了陳玉伋,他還要自己給自己剃頭,像是說不過去。

見陳玉伋遲疑,他就說:

“我留着不糟蹋了嘛。”

“哎呀。”陳玉伋頗難為情。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時間雖短,我們也看得出來,陳玉伋與左門鼻有許多相似之處。陳玉伋說他理發不用電,左門鼻也說過他小百貨店是開在自己屋,不像人家還得向房管所交房租。莫大律師随國民黨去了南方,臨走前把院産白給了左門鼻或左門鼻的爹。

我們都愛來左門鼻的小百貨店買東西,比别家便宜,有時候不賺錢,他也賣。

還有一個原因,莫家大院儲存完好。

當年公私合營,左門鼻或左門鼻的爹主動把正屋上交充公,自己僅留西廂房。那正屋他從沒住過一天。空着也不住。你住又怎樣呢?你新主人了嘛。他偏不住。莫家大院一正兩廂一倒座,到左門鼻或左門鼻的爹手上時什麼樣,幾乎一直什麼樣。門口的拴馬石、上馬石都在,門樓上的雀替,牆上的墀頭,都很好看。院裡除了葡萄架,還有兩棵大石榴樹,棵棵都有兩丈高。别的院子裡亂搭亂建,犬牙交錯,走路轉個身都難,這個院子裡卻還餘有空地。我們小時候也都愛來莫家大院玩,看左門鼻帶着他的那隻老貓,在那空地上莳花弄草。

這樣,莫家大院白天裡基本上人來人往,人氣頗高。左門鼻有過老婆,死了。一個閨女嫁出去,住在東郊煉化廠,工作忙,不大來。他本來可以再找個老婆的,可他不找,說是怕老婆在陰曹地府生氣。

哪有什麼陰曹地府!老祖宗編着玩兒的話,他當真了。他就這麼孤身一人慢慢度着日月,倒也不覺慘淡。

他有小百貨店。有花草。有老貓。有街坊。他要在莫家大院住到老死。任東廂房換了好幾次人家。那正屋曾是曆下區一家機關的辦公室,後來機關搬進茂嶺山下建立的區政府辦公大樓,門口就隻剩一塊破牌子,風剝雨蝕。還有人說,他有一個秘密心思,其實是要等那大律師回來。他要把房産原封不動地再交還給大律師。

時光流轉,天翻地覆,那大律師屍骨也不知早抛在了哪裡。他偏不管。

等着。

這就有些虛妄了不是?不過,也更讓人覺得可敬。世界如此之大,幾個能做到他這樣?

老老實實,等。

等。

特别是他在店裡坐着,又沒人來買東西,就走了神,忽然地一出驚,神情像極了看到遠行人的歸來。

這一次仍舊是那樣的一驚,但他看到的卻隻是陳玉伋。

理發店雖忙,也總有空閑之時。陳玉伋不大出來,怕顧客來理發找不到自己,白耽擱人家工夫。

左門鼻一看到陳玉伋,似乎發現陳玉伋的目光躲了一下。左門鼻當時就起了點疑心,身子往背後陰影裡仰了仰,沒去招呼他。果然,陳玉伋同樣也沒招呼他,就那樣好像沒看見他,匆匆走了過去。

也許是真的沒看見。

陳玉伋什麼時候回來的,左門鼻不知道,因為他也并不隻在店裡坐着。

接連兩天,陳玉伋這樣半低着頭從左門鼻的小百貨店門前走過,也都沒跟左門鼻打招呼。左門鼻似乎有所覺察,猜他可能有什麼事,不好跟自己說。

再看到陳玉伋時,正巧店裡沒人買東西,就早早向街上探出身子,招呼道:

“老陳,過來坐。”

陳玉伋竟張口結舌起來,像不知說什麼好,支吾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左門鼻覺得是自己難為他了。

可是,到了半夜,左門鼻躺在床上,聽那昏昏思睡的老貓擡頭“喵”一聲,就看見窗玻璃上閃現個模糊人影,忙去開了門,竟是陳玉伋。

請陳玉伋進來,陳玉伋坐也沒坐,就兩手捧出一個木匣子,說道:

“左先生,這剃刀,陳某不能收。”

左門鼻有點急:

“不就一把剃刀麼,您這是嫌棄了。”

陳玉伋連連搖頭。“這如何說不到‘嫌棄’上。”陳玉伋言辭懇切,“我怕是辱沒了它哩。本要找一個更好的匣子配它,也沒能找到。這匣子是舊的,隻有上面的牛皮是我去土産公司買來自己縫上的……”

“我都不知使了多少年,哪裡想得到還要用匣子來裝它?”左門鼻忍不住打斷他,“窗台上也丢,鍋台上也丢。您忽然給它配一個這麼精緻的匣子,讓我慚愧起來。這裡面到底裝的什麼稀罕物?”

“左先生說着了。”陳玉伋一邊虔敬地打開木匣,一邊說,“不光是稀罕,還是挺大個稀罕哩。陳某雖沒見過世面,但也認得它。本産自外國,有一個外國名字,叫‘大馬士革剃刀’。這剃刀有了多少年紀,我說不出來。你看它竟還像新的,吹發可斷。鋼好。烏茲鋼。造這鋼可是秘密。這刀也算是絕版的了。多少年來,我是隻聞其名,未見其形。那天眼拙,沒看出來。”

左門鼻不知不覺已退到椅子邊坐下,沉思着說:

“我也知道這剃刀不錯,也疑過它紋路古怪,從不必磨,隻是沒想到會像你說的這麼好。想想,也不差。莫老爺當年名震濟南府,是個走南闖北的人物,能有一兩件罕物,不出奇。在這院子住了許多年,撿到的小玩意兒倒不少,從沒上過心,不管石的木的,梳子煙壺,也都随撿随丢。正是明珠暗投,誰讓我是個不識貨的?”

“是以我今特來将緣故說清,剃刀送回。”陳玉伋說,“這樣的好東西陳某人斷不敢收。左先生的美意我已領。”說着,把匣子放到左門鼻手上。左門鼻也沒推辭,就看陳玉伋臉上暗暗露出一絲輕松之意。

陳玉伋走掉了,左門鼻一直坐着,并不起身送他。

老貓爬到他腳邊,他就俯身對老貓說:

“瓜,不是老陳,我葫蘆裡悶着,哪能知道這底細?”

隻過了一天,同樣是晚上,左門鼻也敲開了陳玉伋的房門。

“老陳,你必得收下!”左門鼻重申,“這也是剃刀跟你有緣。”

陳玉伋雖一再拒絕,也沒拒絕掉。

可是,在第二天的晚上,陳玉伋再次上門。

“君子不掠人之美,左先生這明明是要我陳某人無功受祿!”陳玉伋眼神懇切之極,“左先生若以為我太犟了些,就許我犟這一次。”

左門鼻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過了半天才慢慢開口:

“你是犟了些。我若不收呢,你還能怎樣?”

就見陳玉伋不禁惶恐起來,聲音也有了抖顫:

“那也隻有再還。”

左門鼻微微颔首:

“老陳是咱老實街的。”

陳玉伋說:

“多諒吧。”

這回左門鼻把陳玉伋送出了院門。陳玉伋繞開上馬石,走遠,他才返身回到院子裡,站在石榴樹下,卻又忘了進屋。次日,住東廂房的老王發現石榴樹下落了一片石榴葉,樹上一根半秃枝子向空挑着,揪的痕迹宛在。

盡管那把剃刀的送還全部發生在暗黑之中,後來仍被我們老實街的人獲知,而且有種傳言是三送三還。好像事不到三,就構不成佳話。

實際上呢?左門鼻揪那石榴葉,把手都揪痛了。搓搓手指肚回了屋,一覺睡到天亮。喂了貓,穿了件齊整衣服走出家門,在街上碰到人,都以為他是去護城河邊上練扭腰。很多人應該記得,這天來小百貨店買東西,一叫二叫“門鼻”,都不見人應,傍黑才在店裡看到他。原來他去了東郊。

左門鼻去東郊看閨女,恰巧陳玉伋的閨女來老實街看爹。

陳玉伋也是有老婆的,死了。陳玉伋也隻一個嫁出去的閨女。

看了陳玉伋的閨女,人就想,這閨女像極了老實街上的一個人。誰呢?一時還說不準。

閨女來了,陳玉伋喜氣洋洋。那些來理發的人一見就又不理了,為讓父女在一起多呆一會兒。還給陳玉伋說哪些地方是好玩的,要他帶閨女去轉轉。

他要去,閨女不去。閨女好不容易脫開身來趟濟南,要幫爹好好拾掇拾掇。就知她純孝,心性良善,也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左門鼻不知陳玉伋的閨女來,有人看他在店裡,随口對他說了。他還沒走到劉家大院門口,就看見陳玉伋的閨女端了個小簸箕,正要進去。那樣的身影,他再熟悉不過,脫口就叫出來:

“大妞!”

陳玉伋的閨女轉過臉,疑惑問:

“您是……”

他知道自己認錯了,恍然認成了自己的閨女,臉上讪了一下。

陳玉伋在房裡聽到左門鼻的動靜,就走出來給閨女介紹:

“這就是我向你說過的左老伯。快請你左老伯裡面坐吧。”

陳玉伋的閨女忙說:

“老伯請裡面坐。”

“都是一家人,客氣什麼?”左門鼻說着,進了屋。與陳玉伋一同坐下,見陳玉伋的閨女忙着倒茶,就又說,“聽說你來,我隻是來看看,不用忙。”問了一遍家裡還好吧,又問陳玉伋還缺什麼,就告辭而出。

陳玉伋的閨女走時,他把店裡所有的蜜餞、糖果都包好,讓她帶回給上學的孩子吃,還叮囑她下回叫孩子一塊來,左外公小百貨店裡,有的是好吃的。

等左大妞來老實街,人們一下子想起來陳玉伋的閨女像誰了。左大妞還沒見過陳玉伋,左門鼻就打發她去跟陳玉伋見面。

這樣來來往往,外人都覺得兩家像是親戚。

寒暑易節,轉眼就是一年,又到了陳玉伋初來老實街的時候。這期間左門鼻的頭也都是讓陳玉伋來剃。

因為有了陳玉伋,老實街上的光頭明顯增多。紅門柱九号院的退休幹部老簡,過去剪分頭,梳得一絲不苟,很有派。一朝心癢,索性把頭給剃了。九号院曾是狀元府第。老簡剃了頭,開玩笑說自己都不好再走進九号院裡去。這件事讓老實街的居民津津樂道了許久,都說老簡剃了頭,變風趣了。縣東巷有名的街痞小豐,平日無所事事,四處遊蕩,惹是生非。聞說老實街有一老剃頭匠手藝高超,也便帶着一幫臭味相投的小兄弟,頂着顆七凸八凹的光頭尋了來。一遇類似來者不善的事,我們老實街的居民都想不起該怎樣阻止,隻能暗暗替陳玉伋捏把汗。他留的光頭嘛,我們都看見了,山核桃形的,七凸八凹,稍有不慎,就可能刮破頭皮。挨頓打罵不說,理發店必将不保。小豐進了店,随從都在店門口候着。不料店裡面一直靜靜的,好像一滴水。忽然就看見小豐從店裡走出來。進去的時候頭皮是鐵青的,出來的時候白格生生,像個八百瓦大燈泡,一絲一毫的頭發茬兒都找不見,都淹在肉裡。出來後話也不說,朝随從一努嘴,一起向東簇擁着去了。我們虛驚一場,趕到理發店一看,陳玉伋坐在椅子上,垂着頭一動不動,像是睡着。

總的來說,日子安甯如常,喧嚣隻在老實街之外。直到老實街上出現了那個萬年怪物。第一個發現它的,不是别人,正是無線電廠退休幹部老簡。

獅子口街邊有個滌心泉,老簡去滌心泉打水,路過吳家紙紮店,轉頭瞥見牆角裡蜷縮着個光溜溜的東西。隻看一眼,老簡就看出來這東西從沒見過,甚至世上也從沒有過,身上還發着毒焰似的。他怕它,它也怕他。他當時就失聲尖叫起來:

“妖怪——!”

撒腿就往回飛跑。

這一叫一跑,就把許多人給吸引到街上。衆人壯壯膽子圍攏上去,看那東西還在使勁往牆根下縮,眼神裡充滿恐懼,遂斷定與人無害。老簡驚魂未定,也跟着人走回來。聽衆人七嘴八舌地猜測它是什麼,就俯身細察一番,說道:

“這是貓。”

剛才猜什麼的都有,甚至畸胎,神獸,就沒猜到貓。

“誰家貓是這個樣子?連根毛都沒有。”

老簡說:

“這是剃了毛的貓。”

“更不對了。”衆人笑道,“誰能把毛剃這麼光?從頭到尾,耳朵眼兒裡,腳爪縫兒裡,全都一樣。呶,眼睫毛也給剃掉了呢。”

但是,經老簡這麼一說,再看那怪物,就的确有了些貓的影子。“别是昨晚上演了出‘狸貓換太子’吧。”衆人說。又互相問,“這是誰家的貓呢?”

“誰家的貓?看它往誰家去,就是誰家的貓。”老簡說。他膽子已恢複,就伸出腳尖,試着把那貓往街心蹴蹴。怎麼也蹴不動,就像那貓要把自己縮到牆裡面去。“它是羞了。”老簡說。

“一隻貓害什麼羞?”有人不以為然。

“把你一個人光溜溜扔到大街上,你害不害羞?”老簡說,“我們還是躲開看。”

話音未落,就聽到遠遠地傳來連聲的喊叫:

“瓜!瓜瓜!瓜!”

光身子老貓在濟南大街上一路狂奔的情景,簡直就是老實街百年未有的恥辱。當時還沒容左門鼻趕到,本來行動遲緩的老貓竟一躍而起,未等人醒過神,就鑽出人群,拼命向獅子口街跑去。從後面看,像是街上急速飛過一道稀軟的橡皮,甩得空氣噼啪作響。我們不約而同,與左門鼻一起,緊追不舍。那老貓跑到獅子口街,掉頭向北,從一個小巷子裡七轉八轉,到了車水馬龍的泉城路上。此刻,我們都分明感到,泉城路就是濟南的心髒,也是整個世界的心髒,鮮紅嬌嫩,如石榴花初綻。一隻光身子老貓,穿過這顆心髒,出了老西門,又沿護城河跑了一裡多路。我們都不知道它的意圖。再往前就是大明湖,就見它跑着跑着縱身一躍,墜入河裡。等我們趕到,河裡流水溶溶,毛發樣的藻草款款搖曳,再尋不出老貓的影子。

左門鼻追得氣喘籲籲,還沒趕到老貓落水之處,就走不動了。往地上一坐,看着流水,痛心疾首說:

“瓜,你就不能等我一等?你若為人,也是我這年紀,你就這樣生生把我撇下。”

聽上去就像沉水自盡的不是老貓,而是他老婆。

我們又跟着疑惑起來,這老貓是公是母?有人說,母的啊。哦,這就對了。哪個老太太被剝光身子抛大街上,還能不羞死?有人說,是公的啊,沒聽左門鼻叫它“瓜”?哦,也對。老男人就不要臉皮了麼?老男人更要臉皮。男女都要臉皮。老簡也說過嘛,把一個人光溜溜扔大街上,還能有什麼感受?關鍵是,這隻與左門鼻相伴多年的老貓,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體穿過大街和人群,誓将碧水化鬼澤。

那麼,是誰讓老貓蒙羞,也是讓我們老實街居民蒙羞?能把一隻貓剃得如此之光的,究竟是怎樣一隻魔鬼的手?

這天,我們在護城河邊耽擱許久,才心情沉重地走回老實街。即使坐在家裡,也都不願說話,似乎有巨大的隐憂如同陰雲壓在我們每個人頭上。黑夜來臨,我們閉上眼睛也能反複看到那隻光身子老貓在夜色裡曳道白光而去。第二天,許多人起來後睡眼惺忪,顯然沒能睡好覺,跟左門鼻同院的老王更是哈欠連連。老王特意走到街東口的杜福胡琴店,傳播左門鼻昨晚的消息。

左門鼻整晚上燈都沒開,老王還以為他又去了護城河邊上,今一早叫他,卻發現是在小百貨店裡,身上還是昨天的衣服。老王謊說要打半碗醬油,什麼也沒問他。

我們聽了都點點頭。老貓既已不在,何必再戳人痛處?

正說着呢,左門鼻走來,已穿得簇新。

“看閨女去。”左門鼻說着,臉上帶出點笑意,我們心裡卻不由一酸。

左門鼻的背影在老實街上消失,我們又随之有了盼望。

一年前的一天,左門鼻也像現在一樣去東郊看閨女,而陳玉伋的閨女卻風塵仆仆來老實街看爹。陳玉伋的閨女若能如期而至,誰能不為老實街上這樣一份前世之緣動容唏噓?目光一瞥,我們就發現了老王端在手裡的醬油碗。

“呶,醬油還沒送回去呢。”老王不禁讪笑道。

我們沒能盼來陳玉伋的閨女,左門鼻回老實街的時間卻與去年相同。老頭兒不用牽挂家裡有貓要喂,還不肯在閨女家住一晚。我們潛身在各個角落,目送他走進莫家大院,焦急等待他重新走出來,再看他向左還是向右。

老實街上最有資格為虐貓案充當判官的,豈是他人!從昨天到現在,我們一直都在猜測那個卑劣的兇手。我們甚至想到了縣東巷的小豐,想到了所有老實街之外的人,然後又不斷推翻自己的想法。這讓我們想疼了腦子,可最終還是沒有結果。

實際上在虐貓案發生後的三天裡,是左門鼻第一個踏入陳玉伋理發鋪。他在那裡剃了頭,走到街上,好像從來沒有什麼貓不貓的,我們也似乎跟着松了口氣。

才過一個星期,左門鼻就得到了一隻貓仔。他說自己睡到半夜,聽有個聲音在耳朵邊兒叫他,醒過來,很害怕。那聲音也很古怪,不像是從人的口中發出來的。接着,他又聽到房門下面的動靜,鬥膽走過去,發現是隻流浪小貓。

“你說,貓有靈魂麼?”他問來小百貨店買東西的人。

“貓怎麼會有靈魂?”買東西的人說,“人才有靈魂。”

他不停地搖頭。

“是瓜的靈魂在叫我。”他說,“瓜舍不得我,已經附到了這隻小貓身上。”

“也許……”買東西的人聽得頭皮發麻,抽身欲走。

“仔細看,它是有些瓜的樣子呢。”左門鼻說,用手摩挲着貓仔的頸背,“小可憐兒,這小可憐兒。”

“您好心。”

老實街很快傳言老貓顯了靈。這個冤屈的靈魂,一定有着許多不甘。不過,從左門鼻手中的那隻貓仔身上,我們還暫且看不出來。貓仔被叫了老貓的名字,幾乎與左門鼻形影不離。左門鼻到哪裡去都帶着它,常常一邊輕輕撫摸,一邊不停念叨,“瓜,乖。瓜,乖。”這種情景,讓人恍惚感到不幸的老瓜已死而複生。

關于貓仔的性别,根本不是個問題。這是一隻小公貓。

貓仔完全脫去了流浪貓的穢形,在左門鼻懷裡,像個可愛嬰孩。左門鼻呢?好像當上了慈祥的老爺爺。他手捧尚顯嬌弱的貓仔,安适坐在小百貨店發黑的窗框内,身子一側的榉木桌上擺着兩個分别裝了糖果和蜜餞的大玻璃罐,背後的貨櫃上挂着一隻雞毛撣子,貨櫃格子裡的物品一字兒排開,各種牌子的香煙整齊碼放在一塊專門定做的托闆上,不用起身,伸手就能拿到。靜谧的空氣中,從院子裡飄來的石榴花香微微拂動……這樣的一幕,幽暗,質樸,卻似乎透出一種悠長的光芒,可以照徹老實街的往昔、今生和來世。而面對如此化境,哪怕隻是路過時偶爾瞥到,我們也都會肅然起敬起來。經曆了前期風波,那樣崇敬的心情也幾乎前所未有。

誰也沒料到,在一天的正午,剛能走穩的小瓜竟然搖搖晃晃爬到了紙紮店的屋檐上。我們吓壞了,特别是左門鼻,面如土色,光頭上的汗粒大得像葡萄,噗噜噜往下滾。因為擔心小瓜受驚,我們大氣不敢出,仰着面孔,想方設法在街上做出千百種姿态,期望能夠哄它下來。

盡管我們心裡濃郁的善意,化為五花八門的姿勢、語氣和神情,紛紛向小瓜飛了去,但小瓜理都不理,又從紙紮店爬到了王家大院的如意門樓上。有人已從家裡搬了架梯子來,可它停都沒停,就爬過李铨發制笙店的屋山,經苗家生藥鋪、張公館、小衛面店、袁家老宅,到了劉家大院。它在陳玉伋理發店的卷棚頂上蹲下來,高高俯望着地上的我們。陽光明亮,把它照射得好像一小團氣體,倏忽欲散。

“瓜。”

左門鼻叫出聲。聲音不大,卻能讓人聽出無邊的哀傷。他向小瓜伸出雙手。

我們也跟着叫:

“瓜。”

“瓜瓜。”

“瓜。”

“瓜。”

“瓜瓜。”

“瓜。”

“瓜。”

……

在我們的記憶中,我們從來沒有像這天一樣,好像池塘裡的蛤蟆。當時,我們根本沒想到自己是站在陳玉伋理發鋪門前。我們就那樣真心實意地“瓜”、“瓜”叫,叫了足有小半個時辰。後來是老簡在帆布廠上班的二兒子順梯子爬上屋頂,把小瓜給弄了下來。左門鼻抱着小瓜回了家。有人說我們一走陳玉伋就悄悄出現在理發店門口。毫無疑問,在那小半個時辰裡陳玉伋并沒有混在人群中,跟我們一起呼叫小瓜。我們滿懷焦急,而他坐在理發鋪裡,面也不曾露一個。

在門框中間,陳玉伋兩臂下垂,好像兩支受傷的翅膀,整個身子也像是被什麼繩索緊緊捆成了一根蘆柴棒。

第二天,我們老實街再次走來一幫不速之客。領頭的不是别人,正是縣東巷的小豐。上一次見他,還是在去年。一年不見,好像比以往壯了,胳膊、腿都粗了一圈。他那脖子上挂了條指頭粗的項鍊,一看就知是鍍金的。他帶人從舊軍門巷走過來,徑直去了陳玉伋理發鋪。他走進理發鋪,随從仍舊候在門口。可是不大一會兒,理發鋪裡就傳出一聲驚慌失措的喊叫。

小豐雙手托着陳玉伋走出來。“上醫院,上醫院!”他喊着。有人告訴他北邊鞭指巷口的濟安堂診所最近,他也想不到叫車,雙手托着陳玉伋向鞭指巷撒腿跑去。

陳玉伋才給小豐剃了一半,就暈倒在地。大夫說他氣血不足,給他開了幾劑湯藥。他回家後,我們去看他,順便向他提供了明湖百合蓮子湯、當歸熟地烏骨雞等食療偏方,勸他平時多吃紅糖、大棗、赤豆。我們看出來,陳玉伋明顯話少,對誰也隻是說“謝謝”。

他閨女來了,他很吃驚。閨女說是左老伯讓人捎了信。

“哪能就死呢。”他說。

閨女勸他跟自己回去,他說:

“哪能就走呢。”

閨女說,知道這是你好不容易選中的地方,咱等養好了再回來呢?又丢不了。他閉上眼,不說話。

吃了湯藥,又經他閨女照料幾天,他能在理發店站住了,但面容依舊枯瘦。閨女還得回去,臨别他隻有這句話:

“哪能就走呢。”

我們都為此感動,他的意思是說自己已經屬于老實街了吧。想想他初來老實街的樣子,那是什麼氣色?我們不禁心疼起他來。這樣做的結果是,理發店生意少了。他常常一個人整天坐在店裡。有人發現,他在反複做着一種給自己剃頭的動作。他這個人啊,從頭到腳,整齊幹淨。他剃頭的技藝高超,但自己不留光頭。他像過去的老簡一樣,留的分頭。很長時間我們沒注意到,他的分頭總是不長不短。也沒見他去找人剪發啊。就知道這分頭是他自己剪出來的。

他做剃頭的動作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想要給自己剃光頭?他能給自己剪分頭,剃光頭應該更不在話下。但他最終沒有下去手。

夜深人靜,他來到莫家大院。

“左老先生,把我頭剃了。”他說。

左門鼻沒覺意外,摸着小瓜,悠悠問:

“你不怕?”

“不怕。”

小瓜眼裡閃着綠瑩瑩的光。

“我還從沒給别人剃過。”左門鼻說。

“割破,算我的。”

“冒犯。”左門鼻神情自若,又轉向小瓜,“瓜,去。”

小瓜應聲從他手上跳到床頭老老實實趴着,看他轉身從櫃子裡拿出一隻木匣。

陳玉伋剃了個光頭。

除了左門鼻和小瓜,老實街誰也沒見過陳玉伋剃了光頭的樣子。第二天,日上三竿不見陳玉伋打開店門,我們都想到了不好的事情上。敲敲門,沒動靜。我們就走到院子裡去,發現住屋的門鎖着。問同院的住戶,也都不知情。我們暫時沒想到他會這樣離開老實街。到了中午,感到不妙了,就說出自己的猜疑。房東老馬說他預交了三年的房租,怎麼着要走了也得先跟自己說一聲。他要想退租,也是很可以的。

從此,沒了陳玉伋的音訊。

又過一年半,陳玉伋理發店的店門才終于打開。我們趕去一看,知是陳玉伋的閨女來搬她爹的東西。忙問她爹好,她淡然說,她爹已去世。回老家不久就死了。吃不下飯,死前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我們聽了,就跟聽到老實街上任何一位老人的噩耗一樣,内心的悲傷好像潮水湧動。實際上,我們不知不覺,早已視陳玉伋為我們老實街居民。

東西收拾好了,我們都來給陳玉伋的閨女送行。陳玉伋的閨女卻走到左門鼻老先生跟前,小聲說了幾句話。接着,就和左門鼻一起走到莫家大院裡去。從背後看,好像一對父女。

陳玉伋彌留之際特意交代閨女替自己再看一眼那把剃刀。左門鼻神情肅穆地打開木匣,陳玉伋的閨女好像聽到它在裡面叫了一聲。左門鼻把它拿出來,遞給她,她竟沒敢去接。剃刀平躺像一小汪幽暗的水,泛着潋滟水色,豎着像道純青的火苗,閃爍出的卻是寒冰般的光澤。

“您收着吧。”陳玉伋的閨女客氣擺手。

左門鼻說:

“不妨。”

“我已替我爹看過了。”陳玉伋的閨女說,“我爹既讓我看,自然是好東西。既是好東西,别人豈能亂碰的?”

“不虧是老陳的閨女。也罷。”左門鼻收起來,說。“本來是要送給老陳的,他偏不要。老實人都很犟的。可我留它做什麼呢?我胳膊擡不到頭上去,打顫,不能再給自己剃。”

忽然,陳玉伋的閨女迷惑地問道:

“左老伯,您告訴我,那一年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也沒什麼事。”左門鼻鎮定說,“你爹老實,還能有什麼事?”

“左老伯,我爹不曾得罪過您吧。”

“瞧閨女說的,老陳怎會得罪我?我生氣……”

“既這樣,我安心了。”陳玉伋的閨女說。

“哦,都安心。”

陳玉伋的閨女一走,老實街居民就開始傳言她帶去了一把剃刀。這回陳玉伋拒絕不掉了。他總不能從陰間伸過手來。這把剃刀将被他閨女供在她爹墳前。天下不識貨的居多,它也必将安然與孤寂為伴,風吹雨淋,日曬塵遮,最終湮沒于綿長光陰。

小瓜已長成大貓,一天到晚,聽不得母貓叫。我們常見左門鼻沿街找貓,一邊走,一邊呼喚:

“瓜,瓜,瓜……”

同院的老王出了馊主意:

“閹了吧。”

左門鼻受驚一樣:

“不成不成。”

老王不過是随口玩笑,看把我們的濟南第一大老實給鬧的。

那一年,老實街兩旁的牆上,都寫上了大大的“拆”字。這是要毀掉老實街。其實消息早就出來,東流水街、高都司巷、縣東巷、舜井街、榜棚街,無數的老街巷都在拆遷之列。我們不樂意,紛紛抵制,還聯合了苗家大院張家的三兒子張樹,跟曆下區拆遷辦談判。張樹在省發改委當副主任,随便批個條子就成萬上億。

忽然聽說,老實街幾個有年紀的老祖宗,已主動與政府簽下了拆遷協定。這種陽奉陰違的卑劣行徑無疑激起了我們的憤怒。我們一趟趟快步行走在老實街光滑的青石闆路上,嘴裡忍不住罵罵咧咧,恨不得朝那些簽了協定的人家吐口唾沫。可是,老實街名望最大的左老祖宗發話了。胳膊擰不過大腿,既為老實街居民,還是老實些。跟政府對抗有什麼好處?寬厚所街不是跟政府對抗過了?到底還是拆了,補償費還損失不少。早早合作,每家補償費還可多些。寬厚所街不寬厚了,老實街不能不老實。千古同理,老實人不吃虧。

我們老實了,果真沒吃虧,多拿了錢,還被安排在好位置。

拆遷之日,老實街迎來了無數的人。他們或拿塊畫闆,飛速地畫,或端了相機,不分東西南北,啪啪亂按快門。

老實街面目全非,終于靜息下來。一個從城北來的撿破爛的老漢從廢墟裡翻撿到一隻精緻的小木匣,原以為盛着金的玉的,激動萬分。

打開一看,隻是一把剃刀。

刀刃上沾了根纖細優美的毛發。

“貓毛。”

老漢鑒别後不滿地嘀咕一聲。

一股幹風吹來,毛發倏然斷為兩截,好像輕盈的靈魂,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各自走失不見。

(《天涯》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