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春瑜
一般說來,流氓是遊民階層的産物,随着城市經濟的發展,流氓的隊伍會不斷擴大。這是因為,一方面,部分遊民進入城市,無正當職業,隻能以歪門邪道糊口;另一方面,城市地主、權貴的增多,使某些爪牙、鷹犬
之流,背後有了靠山。以明代而論,流氓鬧得兇的,是成化以後,嘉靖、萬曆時期,更是猖獗一時。這正與明代社會經濟的發展如影随形:成化以後出現了一大批城鎮;嘉靖、萬曆時期,封建的都市經濟生活更日趨繁榮。流氓及流氓意識,給明代的政治、經濟、社會生活,打上了很深的烙印。
一
明代的流氓,不僅成群結隊,人數衆多,并且有他們自己的組織。有的以所糾黨徒人數作為綽号名稱,如十三太保、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有的以手中的武器作為綽号,如棒椎、劈柴、槁子等。這些人“犯科扡罔,橫行市井”,“賭博酣,告讦大搶,闾左言之,六月寒心,城中有之,日暮塵起”。真是無所不為,為害一方。萬曆初年,北京城内有個流氓團夥,“結義十弟兄,号稱十虎,橫行各城地方”,其中的一“虎”,叫牛二,與《水浒》中橫行街市的“沒毛大蟲”流氓牛二,同名同姓,耐人尋味。這個團夥的頭子叫韓朝臣,是錦衣衛的成員。在南方的杭州城内外,流氓“結黨聯群,内推一人為首”,顯然也是有組織的。萬曆年間,蘇州還出現了專門打人的流氓組織“打行”,又名“撞六市”,“分列某處某班,肆行強橫。一人有不逞,則呼類共為抨,不殘傷人不已。”他們打人有特殊伎倆,或擊胸肋,或擊腰背、下腹,中傷各有期限,或三月死,或五月死,或十月死、一年死,“刻期不爽也”。其頭目,今天有史可考的,有綽号“一條龍”的胡龍、綽号“地扁蛇”的朱觀,“嗜槍如饴,走險若鹜”,“皆郡中(按:指松江)打行班頭也”。在明末清初,天下大亂之際,“打行”更是趁亂而起,在江南胡作非為,“小者呼雞逐犬,大則借交報仇,自四鄉以至肘腋間皆是也”。
二
明代流氓的活動,五花八門,概言之,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打:動辄無端拳腳相加,甚至使出悶棍,是流氓的家常便飯。如杭州的流氓,一遇到人命案件,就視為奇貨,或冒充死者親屬,或強作僞證,橫索事主酒食财物,“稍不厭足,公行毆辱,善良被其破家者,俱可指數”。
搶:在明代的江南,有“假人命,真搶擄”之謠。這是因為,一些流氓“平時見有羸老病之人”,藏之密室,然後找巨家富室,為了尋釁挑起争端,将藏于密室者殺死,卻反誣是富家所為,打着索要人命、讨還血債的幌子,糾集其黨“烏合遊手無籍數百人,先至其家,打搶一空,然後鳴之公庭,善良受毒,已非一朝矣”。嘉靖中葉,北京城中的流氓,甚至趁俺答入寇、京師危急之際,妄圖大肆搶劫。史載:“時京城諸惡少兇徒,往往群聚,言内外文武大臣家積金銀數百萬,虜即近城,我等放火搶諸大臣家。”
訛:訛詐、耍無賴也。這是小股的、單個活動的流氓經常采用的伎倆。明人小說《西湖二集》卷20《巧妓佐夫成名》,描寫南宋故事,實際上反映的是明朝的現實,其中述及杭州的流氓:“還有那飛天光棍,裝成圈套,坑陷人命,無惡不作,積攢金銀。”“飛天光棍”這四個字,便使人不難想見他們所幹的勾當。再舉一個十分典型的例子:有個流氓年終時,無錢過年,其妻急得團團轉,問他怎麼辦,流氓說,我自有辦法。剛好看到一位篦頭師傅從門前過,便喊他進門理發,硬要這位師傅剃去眉毛,師傅照辦,才剃去一邊,流氓便大吵大嚷:“從來篦頭有損人眉毛者乎?”這位師傅害怕見官,隻好“以三百錢賠情”,流氓便用這筆錢籌辦年貨。其妻見他眉毛去一留一,覺得不順眼,說:“我看你不如把眉毛都剃了,還好看些。”流氓置之一笑,說:“你沒算計了,這一邊眉毛,留過元宵節!”
騙:招搖撞騙、拐賣人口,是流氓的慣用手法。晚明有個流氓,自吹是包拯的後代,活了一百幾十歲,“曾見閻王,放還”,完全是活見鬼。還有人跑到一位名陳嗣初的太史家,自稱是宋朝詩人林和靖的十世孫,這位太史請他讀林和靖的傳記,讀至“終身不娶,無子”,此人頓時語塞。太史大笑,口占一絕以贈雲:“和靖先生不娶妻,如何後代有孫兒。想君别是閑花草,未必孤山梅樹枝。”這真是絕妙的諷刺。據明朝人豫章醉月子選輯的《雅俗同觀》記述:有賣驅蚊符者,一人買歸貼之,而蚊毫不減,往咎賣者,賣者雲:“定是貼不得法。”問貼于何處,曰:“須貼帳子裡。”這真是個辛辣的笑話。而賣驅蚊符,這不過是小騙術而已。明末松江有位姓張的鄉紳,平素好俠,有個流氓便投其所好,某日找上門去,腰間佩劍,一副俠客模樣,手裡提着“一囊,血淋淋下滴”,煞有介事地對這位姓張的說:“你的大仇我已經報了,囊中就是他的頭。”張某欣喜若狂,當場借給他十萬缗。可是,此人走後,張某解囊一看,囊中不過是一個豬頭而已,此人也就再無蹤影。應當看到,這種披着俠的外衣的騙子,是很容易迷惑人的。
更需指出的是,流氓染指經濟領域,以及流氓意識對商品流通的侵蝕,導緻種種欺騙、坑害顧客的行徑疊相發生。如:用假銀。正德時餘姚人孫乙,“以假銀去甯波買牛一頭”,牛主拿了銀子去納官錢,被官府追究僞造銀兩之罪,“悔恨無及,因自缢死”。又如:賣假藥。明代傑出的諷刺作家陳铎,在《折桂令·生藥鋪》中寫道:“助醫人門面開張,雜類鋪排,上品收藏。高價空青,值錢片腦,罕見牛黃。等盤上不依斤兩,紙包中那管炎涼。病至危亡,加倍還償。以假充真,有藥無方。”還有人曾作諷刺膏藥詩謂:“還有一等好膏藥,名喚金絲萬應膏,其實有功勞:好處貼腫了,腫處貼不消,三日不揭起,爛做一團糟。”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漫天要價,不着邊際,也是典型的欺詐行為。
還應當指出,流氓意識滲透到文化領域的惡果,使一些人醉心于弄虛作假,隻知道在錢眼裡翻跟鬥。僞造文物、古董,十分突出。明末的江南著名文人李日華指出:“自士大夫搜古以供嗜好,纨子弟翕然成風,不吝金帛懸購,而猾賈市丁,任意穿鑿,鑿空淩虛,幾于說夢。昔人所謂李斯狗枷、相如犢鼻,直可笑也。”明中葉後,江南地區竟出現了專門僞造曆史、胡編家譜的“作家”。有個叫袁铉的人,“績學多藏書”,但卻是個窮光蛋。為了發财,他在蘇州專門給人編族譜,“研究漢唐宋元以來顯者,為其所自出。凡富者家有一譜,其先莫不由侯王将相而來,曆代封谥诰敕、名人序文具在。初見之甚信,徐考之,乃多铉赝作者”。這樣捏造曆史,實在是強奸曆史,在史料裡埋下無數釘子。
三
上述流氓的橫行,流氓意識的侵蝕,對社會的危害,是不容低估的。但是,對明朝社會危害更嚴重的,是明朝政治的流氓化。
清代著名史學家趙翼曾謂:“蓋明祖一人,聖賢、豪傑、盜賊之性,實兼而有之者也。”其實,從更準确的意義上說,朱元璋是聖賢、豪傑、流氓之性兼而有之。朱元璋早在坐上大明帝國第一把交椅之前,就以曾拿儒生的帽子撒尿,登上大寶後即屠戮“功狗”,以頗有些流氓氣的漢高祖劉邦為效法的楷模。但僅就流氓氣而論,朱元璋比起劉邦來,實在是更勝一籌。
朱元璋先後制造胡惟庸、藍玉大獄,胡獄族誅至3萬餘人,藍獄誅至15000餘人,功臣幾乎一網打盡。當年以曾向朱元璋建議“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而名重一時的老謀士朱升,早在朱元璋稱帝後的次年三月,“即老歸山”,要求重返林泉時,左丞相、南韓公李善長特地緻書挽留,說什麼“先生文學德譽,聖君所知,實儒流之老成,國家之重望……豈宜高蹈丘園,獨善而已哉”,而這位力勸朱升不要退隐的李老元勳,自己的下場又如何呢?洪武二十三年(1390),朱元璋将李善長扯到胡惟庸案中,假托星變,需殺大臣應災,殺了他(當時已是77歲的老人!)和妻女弟侄家口70餘人。事後,著名才子解缙上書為李善長辯誣,駁得朱元璋無話可說,但被冤殺的善長一家,早已是“血污遊魂歸不得”了!
給知識分子挂黑牌,更是朱元璋的一大發明。事情的原委是:元順帝有一頭大象,宴群臣時,能拜舞,堪稱善解人意。元亡後,朱元璋将此象運到南京,“設宴使象舞,象伏不起,殺之”。看起來,似乎是大象甘願給元朝殉葬,斯亦奇矣。朱元璋想起元朝舊臣、投降明朝後任翰林侍講學士的老知識分子危素,遂下令“作二木牌,一書‘危不如象’一書‘素不如象’,挂于危素左右肩”。這種污辱人格、令斯文掃地的醜惡行為,難道不是十足的流氓行徑嗎?
上行下效。朱元璋的某些子孫——也就是藩王,也是一副流氓、無賴的嘴臉。早在洪武初年,封在山西不久的晉王朱,即威逼民間子女入宮,不中意者打死,燒成灰,送出宮外;對宮女濫施酷刑,有的被割掉舌頭,有的被五花大綁,埋于雪中,活活凍死;将七至十歲的幼男閹割150多名,傷痕尚未痊愈,就令人運到府内,緻使多名幼童死亡。崇祯末年,南昌甯藩的惡少,更“辄結兇黨數十人,各為群,白晝捉人子弟于市,或剝取人衣,或相牽讦訟破人産,行人不敢過其門巷,百姓相命曰鏖神”。顯然,這些人已完全堕落成有組織、有計劃為非作歹的流氓團夥。
明代政治流氓化的另一個重要表現,是動辄在堂堂金銮殿裡以棍子毆打大臣,這就是所謂“廷杖”。誠然,廷杖前朝也曾出現,但明朝卻把這種污辱大臣人格的酷刑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從朱元璋到朱由檢,被打得屁股血肉橫飛(有的人當場斃命)的大臣們的凄厲呼号聲不絕于耳,從正德時起,更規定大臣被廷杖時必須脫去衣服,有些大臣是以調治幾個月還起不了床,有的落下終身殘疾。就此而論,明朝可謂以廷杖始,也以廷杖終。
明代政治流氓化,導緻了嚴重後果。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即為流氓政治化。如臭名昭著的宦官魏忠賢,年輕時本來就是肅甯縣吃喝嫖賭樣樣來、成天與一幫無賴鬼混的流氓,後來賭輸了大錢,還不起,走投無路,才自行閹割,進宮當了太監。但正是這樣的流氓無賴,卻在天啟年間掌握了國家大權,專權亂政,稱九千九百歲,激化了各種社會沖突,加速了明王朝的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