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國家統計局新聞發言人劉愛華表示,大陸目前外部環境複雜性嚴峻性有所上升,國内有效需求仍顯不足,内生動能仍待增強。
在拉動内需上,财政政策和貨币政策被給予厚望。
2024年1-5月,全國一般公共預算支出同比增長3.4%,全國政府性基金預算支出同比下降19.3%。與此同時,被視為政策利率代表的中期借貸便利MLF,已多期未調整。此外,中國人民銀行貨币政策委員會二季度例會指出,精準有效實施穩健的貨币政策,更加注重做好逆周期調節,更好發揮貨币政策工具的總量和結構雙重功能。
2024年下半年,有效需求不足的問題該如何改善?貨币政策、财政政策又該如何繼續推進?
針對這些問題,第一财經專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副所長張斌。
張斌認為,改善需求不足,政策力度要大到扭轉市場預期,才能看到積極效果,小步慢走不能解決問題。降息不需要等待美聯儲政策變化,而是越早越好,越快越好,這對于經濟基本面的改善及人民币匯率上漲都是更好的支撐。同時,廣義财政支出需要進一步發力,建議由中央政府來制定舉債計劃,增加債務,進而提高企業、居民的盈利、收入水準,走出需求不足的局面。
(張斌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副所長)
第一财經:2024年已過半,您如何看待内需改善的情況?
張斌:總的來看,今年一季度的資料表現還不錯,工業增加值,包括出口,有一些亮點。但目前為止,需求不足仍然是大陸經濟恢複增長的一個突出的制約因素。
需求不足是相對供給而言的。如果需求偏弱,會表現為價格水準偏低,企業的銷售盈利水準就會偏低,企業投資就會受到影響,企業就不會有很強的意願去雇傭新的員工,甚至會裁員。這對勞動力市場,無論是收入也好,新增就業機會也好,都會有影響。與此同時,企業盈利水準偏低,資産估值也會受到影響。
我們經常講,經濟增長的獲得感主要從企業盈利、居民收入、居民就業、政府稅收這些名義變量來展現。如果需求不足持續存在,這些名義變量水準都會偏低,企業、居民的經濟增長獲得感也會偏低。即便實體經濟表現不錯,經濟增速表現不錯,如果名義GDP(國内生産總值)增速偏低,名義變量水準偏低,企業、居民的經濟獲得感就跟不上。
第一财經:如何看待2024年上半年政策的推出和落地情況?
張斌:财政政策和貨币政策都做了很多行動,比如财政政策方面,通過各種形式增加舉債,進而形成更好的支出水準。貨币政策方面也做了一些小的調整。但這些政策的采取和落地需要時間。
需求不足在一定程度上是收入、支出、信貸螺旋式下降的負向循環,有一個自發下沉的力量。隻有政策力量大到能夠扭轉這種下行力量的時候,才能看到積極效果。目前為止,我們還在與這種下沉力量鬥争。隻有政策力度大于市場的預期,才能改變市場預期。
第一财經:您近期提到,現在财政支出距年初制定的目标有相當大的差距,财政政策如何更好地發力,引導社會經濟運轉起來?
張斌:整個政府的支出占全社會總支出的比重達到三分之一,甚至更多。通過更大幅度的政府支出,帶來非政府部門的收入增長,進而帶動企業和居民的收入提升、消費支出提升、投資支出提升,是以政府支出對于提升總需求、幫助走出需求不足的局面是非常重要的。
但從1-5月執行的情況來看,我們全國一般公共預算支出有小幅增長,但全國政府性基金預算支出是接近20%的負增長,加在一起,我們把它叫做廣義的政府支出,它是負增長水準(-15.9%)。這意味着對于全社會平均意義上的支出增長來說,它還是一個拖累項。
是以特别需要廣義财政支出進一步發力。增加政府支出,目的就是提高企業和居民的收入,走出需求不足的局面。
政府支出增長不應該成為全社會支出增長的拖累項,也就意味着,政府支出增速應該大于目标名義GDP增速。比如說,今年實體經濟增長目标為5%,假定物價水準為1.5%,加在一起,名義GDP增速則為6.5%,政府支出增速就應該大于6.5%,這樣它對整個支出增長、對需求增長才是一個拉動作用,而不是拖累,這是最底線。
維持這麼多的支出增長就意味着政府必須要通過增加舉債才能夠實作。政府是否能舉債,不取決于政府已經借了多少債,也不取決于政府的債務率高還是低,而是取決于私人部門儲蓄和投資的力量對比。
如果私人部門的投資遠大于儲蓄,經濟是過熱的,有通貨膨脹壓力,這時候政府就不應該再去舉債增加支出,否則隻會帶來通貨膨脹。
反過來,如果儲蓄很多,投資相對較弱,這個時候政府增加舉債和投資,其實是把資源得到更充分的利用,這時候政府舉債就是安全的。
與此同時,名義GDP水準會帶動更多的需求、更多的産出以及價格的回升。即便再舉債,但債務率未必會上升,償債能力未必會更大。
第一财經:政府舉債如何進一步傳導到私人部門投資和儲蓄上?
張斌:直覺點看,政府舉債拿了這筆錢就形成了支出,這筆支出就會形成非政府部門的收入。消費者收入水準提高了,會增加消費意願,企業盈利水準提高了,投資意願會得到更進一步的支撐,就會形成新的儲蓄、投資的平衡。
第一财經:地方政府化債背景下,增加支出是否會加大地方政府化債壓力?
張斌:應該由中央來制定舉債計劃,來增加債務。現在有一些地方政府要壓降債務水準,可以了解成降杠杆,這個事情還是需要把握好節奏。
當私人部門不願意消費,在降杠杆的時候,政府就不要再減少支出也去降杠杆了,否則就會形成負向循環。政府應該起到一個對沖的作用,應該加杠杆,最起碼是穩杠杆。
第一财經:貨币政策方面,您多次呼籲要下調政策利率,但今年以來監管并沒有進一步的舉措,顧慮是什麼?
張斌:顧慮是非常多的,比如擔心現在的錢已經很多了,再用寬松貨币政策發更多的錢有沒有用?再比如,貨币政策發錢能不能解決問題,幫助走出需求不足的局面?
我們可以做一個國際上的比較,中國家庭部門的金融資産全部加在一起,不包括房地産,大概是230萬億左右,平均到每個家庭折成美元大概是6-7萬美元。美國今年平均到每個家庭的金融資産超過100萬美元。日本和歐洲平均每個家庭的金融資産也有20多萬美元。比較起來,中國家庭持有的金融資産從平均數來看說不上多。當然我們的發展水準是不一樣的,我們人均GDP也是不一樣的,但即便用人均GDP作為分母,相對GDP而言,中國家庭金融資産也不算多,是以我們并不是真的有那麼多錢。
寬松貨币政策,特别是強調降低政策利率有沒有用?現在政府、企業、居民加在一起的債務大概有300多萬億,如果充分降低利率,比如100BP,甚至150BP,我們把政策利率極端一點降到0,這樣每年政府、企業、居民光是節省的利息,保守估計也有3-4萬億。不光是這樣,它還可以提升股票市場、房地産市場的資産估值。通過降息,給政府、企業、居民的資産負債表帶來幾十萬億量級的變化,會讓你的錢包變得更大,讓你的消費、投資更有底氣,進而帶動支出的增長。
貨币政策特别是降息,對于擴大支出是非常精準的,它其實是通過降息改善資産負債表,讓你口袋裡面有更多的錢,讓債務更少,這樣讓你決定怎麼增加消費,怎麼增加投資。把增加支出的決定權,交給千家萬戶。這跟财政政策不一樣,财政政策是政府來決定把錢花在什麼地方。
第一财經:市場普遍認為在美聯儲降息後,我們才有可能跟進降息,您對此如何判斷?
張斌:我們在接下來的任何時間降息,越早越好,越快越好,我并不認為非要等到美聯儲的政策變化。我們降的越早,經濟基本面的改善就會越早,對匯率也好,對經濟基本面也好,都是更好的支撐。
其實我不太看重所謂時間視窗的概念,因為改的越早,負向循環所受到的傷害就會越小,需求不足的傷痕效應就會越小,我們就越早走出需求不足的局面。
第一财經:既然降息對于經濟的基本面改善會起到很明顯的作用,那這個作用的傳導周期會有多快?
張斌:不同市場表現不一樣,股票市場或者房地産價格市場可能立竿見影。無論美聯儲、歐央行還是日本央行,隻要降息的消息釋放出去,股票價格、資産價格馬上就有非常大的反應。
通過資産價格的反應,資産估值的上升,會慢慢傳遞到實體經濟部門,再傳遞到信貸市場上,然後傳遞到盈利的變化,負向循環會慢慢轉向正向循環,這确實需要時間,但是個持續向好的程序。是以我說立竿見影是對的,它一步步往好的方向走,但我說會花很多時間也是對的,因為完成這個過程需要時間。
第一财經:如果政策利率降到位,力度足夠大,下半年有效需求不足的局面就一定會有明顯改善嗎?
張斌:我非常有信心這樣講,如果把政策利率降的非常低,同時把财政政策保持在年初的政策目标上,總需求不足的局面能夠非常快的得到扭轉,企業和居民的經濟增長獲得感會有非常快的變化。
改善需求不足說起來難,但如果政策力度夠了,改起來也很快。政策力度大到改變市場預期,才能夠發揮作用,一點一點小步走是不能扭轉這種趨勢的。
第一财經:如果貨币政策發力沒到位,是否可以期待财政政策進一步刺激的效果?
張斌:無論降不降息,财政政策下半年都應該發力。應當加快年初預算支出計劃的執行力度,包括舉債計劃,這對政府舉債增加支出會起到一定的提升作用。先把預算更充分的執行下來,如果不夠,就應該增加債務了,這時候不要猶豫。
第一财經:2024下半年,出口是否會成為大陸經濟增長的主要發力點?
張斌:現在世界經濟總的情況還可以,但大陸接下來可能會面臨更多貿易摩擦方面的壓力,是以不要對出口抱太高期望。另外,從資源配置的角度上看,我覺得把更多資源用在國内需求、國内消費、國内投資上是更好的一種資源配置,是更有力改善中國福利水準的一種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