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由央視戲曲頻道播出的上海平劇院複排的現代平劇《杜鵑山》之後,雅清和大夥一樣,内心久久不能平靜。
那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既有對經典作品的情懷,又有對新版藝術的贊賞。既有對過去老時光的回味,又有對未來新舞台的展望。
這出戲播出後,在戲迷中引起的巨大反響,令我們中的很多人,都始料未及。
盡管史依弘飾演的柯湘,與楊春霞相比,還有一定的差距。但實事求是地說,這次上海平劇院的複排,整體效果真是不錯。觀衆的心裡有杆秤,是以對它多持褒獎的态度。
這次《杜鵑山》的複排引發熱議,我覺得是一件好事。首先說明大家對這出戲,還是懷有深厚的感情。其次表示這出戲在藝術上有着諸多可取之處,那些優美的唱腔、朗朗上口的韻白,都是能夠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東西。第三它為平劇的傳承,也做出了貢獻。
随着新版《杜鵑山》的播出,又再次喚醒了我們對74電影版的記憶。
作為“紅色樣闆戲”的一部分,《杜鵑山》其實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存在。它出爐的時候,“樣闆戲”的熱潮已經趨于尾聲,觀衆的熱情正在變淡。但《杜鵑山》卻在借鑒《紅燈記》、《智取威虎山》等成功經驗的基礎上,又在劇情、人物塑造、唱腔、服裝、武打等方面,全都增添了許多新意,這就使它一露面,便令大家眼前一亮。
尤其是楊春霞所扮演的柯湘,那可真是幾代人的共同回憶啊。
今年正好是電影版《杜鵑山》上映50周年。經過了半個世紀的考驗,大家依然對它念念不忘,甚至情有獨鐘,說明它自有隽永的魅力。
那麼這部經典的現代平劇,是怎麼誕生的?為何北京平劇團排演的劇目,非要從千裡之外的上海請來楊春霞領銜主演?難道真的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嗎?另外這部戲,從舞台到銀幕,究竟還藏着哪些鮮為人知的幕後故事和秘密?
今天,就讓雅清和大夥兒,一同來揭秘一下吧。
一、
《杜鵑山》最開始的時候,不是小說,也不是電影,更不是平劇,而是一出話劇。
它的作者是王樹元。當時是上海歌劇團的演員和編劇。既演過《白毛女》中的王大春,也寫過《赤膽忠心》等作品。
那時的演員,經常會到農村體驗生活。有一次王樹元來到了瑞金,在這裡聽到了許多傳奇的故事。尤其是一支農民自衛軍,經過改造,從無組織無紀律的散兵遊勇,變成骁勇善戰的正規軍的故事,大大激發了他的創作熱情。于是他就寫出了《杜鵑山》的第一稿話劇劇本,取名叫《山火》。
但當時這個劇本并不成熟。後來王樹元又不斷修改,總共改了十多稿,劇名也從《山火》改為《一杆紅旗》,最後改為了《杜鵑山》,才終于成型。劇中男女主角分别為自衛軍隊長烏豆,和黨代表賀湘。
1962年,上海青年話劇團率先将這部戲搬上了舞台。結果公演後引起強烈反響。全國各劇團紛紛前來觀摩、學習、移植和改編。這其中也包括了兩家平劇團,一家是由李麗芳帶隊的甯夏平劇團。一家是由裘盛戎牽頭的北京平劇團。
1964年,第一屆平劇現代戲觀摩演出在北京舉行。兩個劇團所排演的《杜鵑山》都參加了展演。相比之下,雖然北京平劇團的演出陣容看起來更加強大——裘盛戎飾演烏豆、趙燕俠飾演賀湘、譚元壽飾演李石堅、馬長禮飾演溫其久、馬富祿飾演老地保,就連馬連良,也披挂上陣,出演了鄭老萬一角。這絕對稱得上是名角荟萃啊。
然而從演出效果來看,甯夏平劇團的李麗芳和李鳴盛所帶來的表演,卻更受歡迎。連裘盛戎都覺得李鳴盛比自己演得好。
是以當時長春電影制片廠都已經接受到了拍攝任務,準備将甯夏平劇團排演的《杜鵑山》搬上銀幕。然而當劇組正準備趕往長春的時候,李麗芳突然接到一項指令,要求她馬上趕往上海的《海港》劇組,出演女主角方海珍。而電影《杜鵑山》的拍攝任務,暫時擱淺。
可是1968年,北京平劇團又接到了重排《杜鵑山》的訓示,并且創作團隊又壯大了人馬,由汪曾祺、楊毓珉等擔任編劇,張君秋、唐在忻等負責音樂設計。如此修改之後,為這版《杜鵑山》注入了一股新鮮的活力。在北京勞工俱樂部演出之後,很受歡迎。
其中裘盛戎所扮演的男主角(這時已改名為雷剛)給大家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趙燕俠扮演的女主角(這時已改名為柯湘),也令人眼前一亮。
馬連良也對這出現代戲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他主動請纓,要求在劇中飾演戲份不多的鄭老萬。這對一位演了一輩子傳統戲的老藝術家來說,并不容易。因為他需要改變太多的程式和習慣。
馬連良演得特别認真,但他畢竟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腿腳不是很靈便,眼神也不大好,是以有的時候排戲,他會就帶上一副老花鏡。
有一次,團裡準備迎接一次重要演出,所有演員帶妝彩排。馬連良在沒戲的時候,就戴着副老花鏡看别的演員表演,結果到他該上場的時候,老先生忘了把眼鏡給摘下來了。就這麼就上去了,這可不就給那些存心找茬的人,給逮着機會了嗎?
當即台下就有人說,這唱的是哪一出?是不是對革命樣闆戲表示不滿?既然你不想演,那就不讓你演。
因為馬上對馬老先生召開批鬥會。馬老先生心裡很委屈,心想年紀大了,确實是忘了,不是存心的,幹嘛這麼不依不饒的?
可那時是特殊年代,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任何事上綱上線都是常事。而且很顯然,有些人,心裡想把馬連良等老先生趕下舞台的謀劃,不是一天兩天了。
就這樣,一批老藝術家被打倒,或被“關了起來”,而由“首長”親自扶持的新版《杜鵑山》即将誕生。
于會泳進入到《杜鵑山》劇組,就是最大的突破。
那麼他将會給《杜鵑山》帶來怎樣的改變?
二、
于會泳這個人的确很有才華。而且他的那些藝術才華,在《杜鵑山》這出戲裡,得到淋漓盡緻的展現。
他首先對《杜鵑山》的唱腔,進行了整改,在其中借鑒和加入了許多民歌和别的劇種的音樂元素,如江西民歌、湖南民歌、黃梅調、湘劇、評劇等。
這樣的改革無疑是大膽的,但改變之後的唱腔,卻更加好聽,也易于流傳。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也能起到推動作用。
這其中以《家住安源》和《亂雲飛》等最為成功。
比如在《家住安源》中,我們就聽到了許多與傳統平劇完全不一樣的音樂元素,充滿了新意,但它的唱腔本身又沒有脫離平劇的根基。另外《亂雲飛》更是運用了多種作曲技法,渾然天成地鋪陳出突出人物形象的主題音樂。它不僅推動了劇情的發展,更将柯湘複雜的内心情緒抒發得淋漓盡緻。
但這樣的改革卻并不順利。
很多人都表示反對,認為于會泳将其改為了“四不像”。
不過因為于會泳是由“首長”親自指派而來,擁有“一票定奪權”,是以也就沒人再說什麼。然而事實證明,他所創作的那些優美的唱腔和詩意化的韻白,的确受到了廣大觀衆的一緻好評。
後來有人說,《杜鵑山》也許不是最标準的平劇,但卻是觀衆喜歡看的平劇。
劇本出爐之後,劇中的演員,由誰來扮演呢?
裘盛戎之前演過雷剛,唱念做打樣樣不差,但他的造型有點問題,50多歲的他扮演35歲的雷剛,有些顯老。而且他有嚴重的肺氣腫,繁重的排練任務,也擔心他吃不消,是以就考慮由更年輕的“淨角”演員來飾演。而當時才20多歲的馬永安,無疑是個不錯的人選。
他嗓音渾厚,氣質陽剛,裝扮起來,一個粗犷豪邁的自衛隊隊長的形象,躍然眼前。
雷剛飾演者的确定,為劇組其他演員的選拔定下了方向和标準,那就是大膽啟用年輕演員。是以,也就有了李寶春飾演李石堅、劉桂欣飾演杜媽媽、高牧坤飾演田大江、張學海飾演鄭老萬、張連群飾演羅成虎、景連振飾演杜小山、王忠信飾演溫其久、馬增壽飾演毒蛇膽的陣容。
而劇中的頭号女主角柯湘,由誰飾演呢?
當時中國平劇團能唱旦角的演員,除了趙燕俠,還有劉秀榮、洪雪飛、楊淑蕊、閻桂祥等。趙燕俠已有出演《杜鵑山》的經驗,而洪雪飛前不久才因在“樣闆戲電影”《沙家浜》中出演阿慶嫂,而名聲大噪。
可是于會泳選來選去都不滿意。
于是他大手一揮,在演員名單上,新增添了一個名字。
大家一看,都吃了一驚。繼而有些不樂意,暗自道,“怎麼我們北京平劇團沒人了嗎?非要從上海請一個人過來?”
這個人,就是當時上海平劇團的楊春霞。
于會泳選她,當然是看了她當年在《白蛇傳》、《楊門女将》中的出色表現。另外,她那豔麗的顔值,顯然也是别的女演員,所難媲美的。
那麼楊春霞又會遭到怎樣的“排擠”呢?
三、
楊春霞接到通知的時候,是1971年5月的一個下午。楊春霞記得是星期六,她正在家休息呢,突然就聽到樓下有人喊她接電話,說團長在辦公室等她呢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她趕緊來到了團長辦公室,才得到了馬上去北京平劇團報到的消息,而且周一就出發。
剛剛進入北京平劇團的楊春霞,當然立即就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暗自觀察着她,仿佛在掂量她究竟有幾斤幾兩?大家做什麼事都不愛叫她,這就使的顯得形單影隻。
面對這種情況,楊春霞隻好咬緊牙加強練習。因為她知道,有很多事情,多說無益,隻需要亮出真本事,就可以了。
結果,她憑借要強的性格,一絲不苟的精神,硬是把這塊“硬骨頭”給啃了下來。
那時的她,“拼命”到什麼程度呢?一年的時間,她整個人,整整瘦了一圈,1米68的身高,卻隻有46公斤多一點。以至于她念到“鐵打的肩膀、粗壯的手”時,台下一片哄笑聲。因為眼前這個“柯湘”也太柔弱了一些,根本就不粗犷嘛。
但一年之後,全新的《杜鵑山》卻讓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
唱腔、唱詞、武打、舞蹈、服裝、布景、道具等,全都煥然一新。雖然排演這出戲很苦,馬永安每演一次都會汗流浃背,楊春霞也會累倒在椅子上,還有每次出演“飛渡雲塹”那場戲,總有演員會受傷。但這出戲最終的演出效果,卻好得不得了。
楊春霞是以一炮而紅。
于會泳更有了往上升的“跳闆”。他甚至最終坐到了文化部部長的位置上,那飛升的速度,簡直比火箭還快。
1974年,《杜鵑山》被北京電影制片廠搬上銀幕,導演是執導過《智取威虎山》、《海港》、《龍江頌》等“樣闆戲電影”的謝鐵骊,攝影是謝鐵骊的老搭檔錢江。雖然這一年已經有《閃閃的紅星》等優秀的劇情片上映,但《杜鵑山》依然憑借全新的包裝,吸引了無數影迷和戲迷,走進影院。
但這出戲演到1976年,就被嘎然叫停了。原因大家都明了。畢竟是特殊年代的産物,難免會留下許多曆史痕迹。于會泳于1976年10月被免去了一切職務并立案審查。1977年8月31日,他在隔離審查期間服毒自殺。1978年底,他的妻子任珂偕于會泳的母親回到了上海居住。
但于會泳對平劇的改革,對《杜鵑山》等樣闆戲的改造,還是有貢獻的。比如為了讓柯湘的念白更具感染力,他請來了北京人藝的話劇表演藝術家刁光覃、朱琳等,對楊春霞進行台詞輔導。而在排練現場他也非常投入,常常為了一個唱腔會琢磨到深夜,中間也不停,十幾個小時他連廁所都不上。
可是誰也沒想到,當年這個被譽為“平劇才子”的于會泳,他的人生結局,會是那樣。許多人都說,如果他隻專注藝術創作不從政,就好了。是以這意思就是,他的人生悲劇,是他的“野心”所造成的?
當時在《杜鵑山》劇組的其他人員日子也不大好過。當年有多風光,這時就有多落寞。楊春霞被停止了一切演出,也被審查了許久,才被獲準重新傳回到舞台上。
1986年,楊春霞以“白骨精”的形象,出現在了央視所投拍的86版《西遊記》中。這是她繼《杜鵑山》中的柯湘之後,再一次呈現的熒幕角色。雖是反派,但她精湛的演繹,卻同樣将這個動人的形象,停駐在了觀衆的腦海。
不過大家更難忘的,還是她所扮演的“柯湘”。
在那“火紅的年代”裡,她那甜美的笑容,她那幹淨清爽的“柯湘頭”,就像是盛夏裡的一汪泉水,帶給了我們清涼的感受。
而《杜鵑山》也憑借紮實的劇本和紅色經典的特殊魅力,吸引了一代又一代戲迷的關注。也讓多家劇團對其進行複排。
在此之前,北京平劇院于1993年首次對《杜鵑山》進行了複排,柯湘的扮演者是當年青年演員劉山麗。再後來,北京軍區戰友平劇團也排演過《杜鵑山》,柯湘扮演者是于蘭,随後在2011年,天津平劇院也複排了《杜鵑山》,扮演柯湘的是王長君。
而上海平劇院,是于2001年首次排演該劇,并且多年來曆經精排精演,2021年劇院再次進行了複排。
當我們将曆屆“柯湘”放到一起看,就會發現,其中與楊春霞的表演風格最為接近的,是于蘭,她所展現的飒爽英姿,是其他許多女演員所難以媲美的。其次是史依弘,她也演繹出了自己所了解的柯湘,唱念做打,美輪美奂。
但說實話,現在的年輕演員,已經很難再還原50年前的版本了。那時排一部戲,是集中全國的精兵強将,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摳,一個唱腔一個唱腔地磨,是千錘百煉的結果。而且所有主創人員全部都要下生活,擁有真實的感受和體驗。而現在,青年演員大多都是匆忙上陣,能夠演到六七分的程度,已然不錯,“還要什麼自行車呢”?
楊春霞現在已經81歲了。但回想起出演《杜鵑山》時的情景,她依然曆曆在目。她說最開始的時候,她所扮演的柯湘,并沒得到觀衆的認可,甚至也曾挨罵。因為她的身材略顯單薄,而且氣質也比較柔弱。後來她是加強訓練,才使自己變的硬朗起來。
時隔50年後,當年被觀衆“嫌棄”的楊春霞,如今卻創造了難以逾越的高峰。這的确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而74電影版《杜鵑山》中的其他演員,如今也都相繼變老——“溫其久”王忠信81歲,“杜媽媽”劉桂欣80歲,“田大江”高牧坤79歲,“李石堅”李寶春74歲。另外,扮演雷剛的馬永安已離世17年,扮演毒蛇膽的馬增壽,也已離世7年。
一出戲,有時候可能要過幾十年之後,我們才看到它的價值所在。比如《杜鵑山》不就是這樣嗎?它的唱腔,它的道白,它的武打,如今再看,無不曆久彌新。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才算得上是真正藝術精品。如此說來,《杜鵑山》也無疑做到了這一點。
是以複排的《杜鵑山》能夠受到大家的歡迎,也就不足為奇了。#長文創作激勵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