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有生必有死:死與生一樣,不過是物質運動的一種形式。有兩句古詩說:“神仙不死成何事,隻向西風感慨多,”可見所謂神仙者也還不能例外。清人趙翼有兩句詩,說得很直白:“古有長生今亦鬼,天如可上地無人。”(趙翼:《瓯北集》卷三十八)顯然,人不可能長生不老。那麼,稽諸史冊,那些身體特别健康的人海驕子,其長壽又能達到多大限度呢?說法不一。什麼“彭祖壽八百”之類,原屬無稽之談,不值一哂。明人謝肇淛謂:“人壽不過百歲,數之終也。故過百二十不死,謂之失歸之妖。然漢窦公,年一百八十,晉趙逸,二百歲。元魏羅結,一百七歲,總三十六曹事,精爽不衰,至一百二十乃死。洛陽李元爽,年百三十六歲。鐘離人顧思遠,年一百十二歲,食兼于人,頭有肉角。穰城有人二百四十歲,不複食谷,惟飲曾孫婦乳。荊州上津鄉人張元始,一百一十六歲,膂力過人,進食不異。範明友鮮卑奴,二百五十歲。……此皆正史所載。”(謝肇淛:《五雜俎》卷五)據報載,今日之北歐,有活到二百歲以上的老人,察今知古,謝肇淛的上述長壽統計材料,不能目為虛妄。但是,正如曹孟德所言,“神龜雖壽,猶有竟時”,活到二百多歲,應當就是人生長度的極限,豈能永遠健康?誰能活到百歲,就稱得上是稠人中的“怪”傑,頗有點稀奇了。
考中國曆代帝王,活到一百歲的,不但一個也沒有,就是九十歲,也成了從來沒能跨越的鐵門檻。清代乾隆皇帝弘曆,一生好自大,他借以自鳴得意的一項資本是在曆代帝王的年壽中獨占鳌頭,但也不過活了區區八十九歲。可笑的是,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幾乎沒有一個皇帝不想活一萬歲。興師動衆,求長生不死之藥的秦始皇,更是其中的頭号名人,從漢武帝起,“萬歲”不但是皇帝的代名詞,而且逐漸成了專利品。這項專利品浸透了封建專制主義的汁液,其神秘虛幻的程度,成了人們誠惶誠恐不敢仰視的九重天上的奇葩。
這真是“斯亦奇矣”!但是,封建帝王盡管無不标榜“敬天法祖”,以古為則,而考“萬歲”一詞之源,這些帝王卻未必是“法祖”,倒是去古遠矣。
宋人許觀說:“萬歲之稱,不知始于何代,商周以來,不複可考。”(範鎮:《東齋記事》)這話并不确切。商代甲骨文,因是刻在股墟發掘出來的龜殼上,堪稱信史。但現存箱滿櫃盈的大量甲骨文中,皆無“萬歲”,亦無“萬壽無疆”的記載。在西周中、晚期的金文中,每見“眉壽無疆”、“萬年無疆”(與“萬歲無疆”同義)并亦有“萬壽”的記載,但是,它并不是專對天子的贊頌,而是一種行文款式,不妨稱之為“金八股”,鑄鼎者皆可用。諸如“眉壽周邦,是保其萬年無疆,子子孫孫,永保永享”,“乙公作萬壽尊鼎,子子孫孫寶用之”,“唯黃孫子系君叔單自作鼎,其萬年無疆,子孫永保享”。(阮元:《積古齋鐘鼎彜器款識》卷三、四)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顯然,這裡的“萬年無疆”雲雲,不過是子孫常保,永遠私有之意。這一資訊,我們從大陸最古老的詩集《詩經》中,也不難窺知。固然《大雅·江漢》中有“天子萬壽”語,表示了人們對天子“萬壽”的祝福。但是,更廣泛的意義,則不是這樣。《豳風·七月》:“跻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小雅·南有嘉魚·崇丘》:“南山有台,北山有萊。樂隻君子,邦家之基。樂隻君子,萬壽無期。”“南山有桑,北山有楊,樂隻君子,邦家之光,樂隻君子,萬壽無疆”。《七月》中的“萬壽無疆”,是描寫年終時人們在村社的公堂中,舉行歡慶儀式後,舉杯痛飲,發出興高采烈的歡呼。至于後二首,無非是見興比賦。所謂君子,朱熹謂:“指賓客也。”(朱熹:《詩集傳》卷八)若然,這裡的“萬壽無期”、“萬壽無疆”,都是詩人對賓客的祝福詞,很可能是當時人們口頭上的家常便飯。宋人高承說:“萬歲,考古逮周,未有此禮。”(高承:《事物紀原》卷二)這種看法,是符合曆史實際的。
從戰國到漢武帝之前,“萬歲”的字眼盡管也常常在帝王和臣民的口中出現,但其用意,可分為兩類,大體上仍與古法相同。其一,是說死期。如:楚王遊雲夢,仰天而笑曰:“寡人萬歲千秋後,誰與樂此矣?”安陵君泣數行而進曰:“大王萬歲千秋後,臣願以身抵黃泉驅蝼蟻。”(《戰國策·楚策》)劉邦定都關中後,曾說:“吾雖都關中,萬歲後,吾魂魄猶樂思沛。”(《史記》卷八《高祖本紀》)又,“萬歲之期,近慎朝暮”。(《漢書》卷八十四《程方進傳》)顔師古注謂:“萬歲之期,謂死也。”這就清楚地表明,不管是楚王的仰天大笑說“萬歲幹秋”也好,還是安陵君拍馬有術所說的“大王萬歲千秋後”也好,或者劉邦在深情眷戀故鄉時所說的“萬歲後”也好,都是表明“死後”的含意,這跟普通人稱死,隻能說卒、逝、謝世、蚤世、不諱、不祿、殒命、捐館舍、棄堂帳、啟手足之類比較起來,雖然顯得有點特别,但與後來被神聖化了的“萬歲”詞意,畢竟還是大相徑庭的。其二,是表示歡呼,與俄語中的“烏拉”頗相似,請看事實:蔺相如手捧稀世珍寶和氏璧“奏秦王,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史記》卷八十一《廉顔蔺相如列傳》)孟嘗君的門客馮驩焚券契的故事,是脍炙人口的。史載:馮驩至薛後,使吏招民當償者,悉來合券。……因燒其券,民稱萬歲。(《戰國策·齊策》)田單為了麻痹燕軍,“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約降于燕,燕軍皆呼萬歲”。(《史記》卷八十二《田單列傳》)紀信為陷入項羽大軍重重包圍中的劉邦定計,跑到楚軍中撒謊說:“城中食盡,漢王降。”“楚軍皆呼萬歲。陸賈遵劉邦之命著成《新語》.“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史記》卷九十七《郦生陸賈列傳》)漢九年,未央宮建成,劉邦“大朝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為太上皇壽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置産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殿上群臣,皆呼萬歲,大笑為樂。”(《史記》卷八《高祖本紀》)——凡此皆充分表明,從戰國到漢初,人們雖常呼“萬歲”,卻并非專對帝王而呼,但有開心事,即作此歡呼,亦不過如此而已!
至漢武帝時,随着儒家被皇帝定于一尊,“萬歲”也被儒家定于皇帝一人,讓它成為最高封建統治者的代名詞。稽諸史籍,我們不難發現漢武帝精心炮制的彌天大謊。史載:元封元年(前110),“春正月,行幸缑氏。诏曰:‘朕用事華山,至于中嶽……翌日親登嵩高,禦史乘屬,在廟旁吏卒鹹聞呼萬歲者三。登禮罔不答。”(《漢書》卷六《武帝紀》)看吧,漢武帝登上了嵩山之巅,吏卒都聽到了向他三次大呼“萬歲”的聲音。誰呼的?荀悅注曰:“萬歲,山神之稱也。”原來,是神靈在向漢武帝高呼“萬歲”,以緻敬禮;而且,漢武帝向神靈緻意還禮,無不答應,也就是所謂有“登禮罔不答”。真是活靈活現!漢武帝為了進一步神化君權以強化封建專政而編造的“鹹聞呼萬歲者三”的神話,成了後世臣民給皇帝拜恩慶賀時三呼“萬歲”——并雅稱“山呼”的不典之典。15年後,也就是太始三年(前94)三月,漢武帝在制造政治謊言的道路上又高升一步,聲稱“幸琅玡,禮日成山。登之罘,浮大海。山稱萬歲”。(《漢書》卷六《武帝紀》)這一回,說得更神了:山東的之罘山,整座山都喊他“萬歲這樣一來,就勢必構成這條邏輯:神靈、石頭都喊皇帝“萬歲”。臣民百姓既比神靈要矮一頭,又比無知的石頭畢竟要高一頭,不向皇帝喊“萬歲”,顯然是不行的。于是,從此以降,封建帝王的寶座前,“萬歲”之聲不絕于耳。不言自明,如果他人亦随便稱“萬歲”,就是僭越、謀逆、大不敬。聊舉一例:史載後漢大将軍窦憲,“威震天下……會帝西祠園陵,诏憲與車駕會長安,及憲至,尚書以下議欲拜之,伏稱萬歲。棱正色曰:‘夫上交不谄,下交不渎,禮無人臣稱萬歲之制。’議者皆慚而止。”(《後漢書》卷四十五《韓棱傳》)看來,這位尚書的腦殼裡恐怕糨糊不少,而韓棱的頭腦還是清醒的;如果窦憲真的對“萬歲”一詞甘之若饴,即使僥幸腦袋不搬家,也非要吃盡苦頭不可的。
漢武帝後,封建統治者在“萬歲”上玩的花樣,真是五花八門。皇帝自封自己的生日為“萬壽節”,皇帝的老婆、兒子、閨女之流,降一等如法炮制,美其名曰“千壽節”,每逢此節,鬧得沸沸揚揚,窮奢極侈。尤其是兩個女統治者,更是别出心裁。一個是武則天,她像翻賬本那樣随便地多次改元,以“天冊萬歲”自居,在公元696年的一年中,年号疊更,一曰“萬歲通天”,一曰“萬歲登封”。在年号上冠以“萬歲”二字,真是一大發明!另一個是穢名昭著的慈禧太後,她的尊号已經是長長一大串,有馬屁精竟上奏本,建議把“萬壽無疆”四個大字也擺進去。這實在也是前無古人。如果“老佛爺”地下有知,大概還在引以為傲吧?還有一個封建統治者,雖然是男人,但卻曾被魯迅譏刺為“半個女人”;此人就是人所不齒的明朝太監魏忠賢。他大權獨攬,虐焰熏天,在全國遍建生祠,要人稱他為九千歲。僅從薊州的生祠來看,魏忠賢“金像用冕旒,凡疏詞一如頌聖,稱以堯天舜德,至聖至神。而閣臣辄以骈語褒答,運泰迎忠賢像,五拜、三稽首……詣像前祝稱:某事賴九千歲扶植”。(趙翼:《廿二史割記》卷三十五《魏閹生祠》)九千歲比萬歲,雖然還少一千歲,但也算得上準“萬歲”了。這不禁使人想起魯迅的名言:“愈是無聊賴,沒出息的腳色,愈想長壽,想不朽。”(魯迅:《華蓋集續編·古書與白話》)而實際上,無論是慈禧太後還是魏忠賢,借用魯迅的話說,“還不如一個屁的臭得長久!”(《南腔北調集·林克多〈蘇聯聞見錄〉》)
“萬歲”既與封建最高統治者畫上了等号,老百姓必須在頂禮膜拜時呼喊,否則當然就是大不敬。但是,在包括像唐律、明律、清律那樣嚴密的封建法典中,并無此等條文。這就表明,皇帝“稱萬歲之制”,及相應的大不敬律,是用不成文法固定下來的;而無數曆史事實證明,不成文法比成文法更厲害百倍。當時的老百姓對此中奧妙也并非毫無察覺;在民間戲文中,動辄一開口就是“尊我主,萬歲爺……”,甚至供上一塊“當今皇上萬歲萬萬歲”的牌位,(直到1941年,江蘇東台縣的海邊農村裡,有的人家還“供着一個木頭牌位,上面刻着雙龍搶珠,并有一行字:當今皇上萬歲萬萬歲”。見陳允豪:《征途紀實》)以表示自己對皇帝的所謂耿耿忠心,就是明證。
但是,正如清人張符骧在詩中所說的那樣:“未必愚民真供佛,官家面上費莊嚴。”(張符骧:《自長吟詩集》卷十)是以也還有例外的情形。據清人趙翼考證,古代作為慶賀時歡呼的“萬歲”詞義,“民間口語相沿未改,故唐末猶有以為慶賀者,久之遂莫敢用也”。(趙翼:《陔馀叢考》卷二十一“萬歲”條)就國勢積弱的北宋來說,史載:“澧州除夜,家家爆竹,每發聲,即市人群兒環呼曰大熟,如是達旦……廣南則呼萬歲。”(莊綽:《雞肋編》卷上)“廣南……呼舅為官,姑為家……女婿作驸馬,皆中州所不敢言,而歲除爆竹,軍民環聚,大呼萬歲,尤可駭者。”(莊綽:《雞肋編》卷下)其實,有何“可駭”?在廣南那樣遠離封建統治中心的窮鄉僻壤間,在人們心目中,“萬歲爺”是“天高皇帝遠”,未見得那麼神聖、可親或可怕。是以,且不妨與皇帝來平起平坐,把自己的女婿也稱作驸馬;至于這些驸馬是否也可稱自己的嶽父大人為“萬歲”?史缺有間,不得而知。事實上,在後周、隋、唐時的民間,老百姓的名字,仍偶有稱李萬歲、史萬歲、刁萬歲的(趙翼:《陔馀叢考》卷二十一“萬歲”條);推其意,可能類似近代人給小孩取名長庚之類,意在祝福其長命百歲。至于除夕之夜,爆竹聲中,人們歡樂非凡,“大呼萬歲”,更無足駭;這不過是先秦時期古俗的殘存而已。孔夫子謂“禮失求諸野”,信然。
本文選自《明清史雜考》,王春瑜/著,商務印書館,2016年6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