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胡金坤先生的文化随筆在本土文壇獨樹一幟。金壇人文掌故、曆史鈎沉信手拈來。行文淡定從容,語言哲理禅思,值得品讀。聞藝金沙将成體系陸續推介,跟随胡老的筆觸,尋找金壇文化因子,汲取本土文化滋養。
衙門前的一條街
前天,我在南新橋接受金壇融媒體記者現場采訪。
站在金壇南新橋上向西看,一條筆直的西門大街,很長。
左右看,橋的兩側是沿河西路,沿河西路從南到北,約二裡多路。
沿河西路,過去南邊一段叫小南門大街,北邊一段叫縣前街。
寫橋西三街,知半城春秋。
這些街,都是依靠城河、城門、衙門命名的。
縣前街以縣衙命名,縣衙正門前的一條街是也。
南新挢到老衙門,這條街,南北走向。
金壇老衙門,小小七品芝麻官,從圖檔上看,十分氣派,占地二十畝,房屋千餘間,行政人員一大批,除了縣令,還有縣丞,刑名師爺,錢谷師爺,監獄長,牢卒,捕丁,門子,帖寫,一支隊伍,最少數十人,多則百餘人。
老衙門建于宋,元大德三年達魯花赤阿老瓦丁重建,順治二年重修,康熙十一年又修。
老衙門是城市不可移動的文物,有的是明代的,有的是清代的,南京舊衙在白下路,蘇州舊衙在書院巷,丹陽舊衙在西門大街,它們可能還在,可惜金壇衙門,清末一場兵燹,毀得片甲不存。
今天在此說這條老街,炒冷飯,冷鍋冷竈也有滋味,我聽老一輩人說過,金壇衙門裡的縣老爺殺人如麻,在大堂上審的案子很多,不過西轎巷周家的一樁命案最為轟動,因為周家一女子長得十分美貌,招蜂引蝶,結果被奸殺了,十七名犯罪嫌疑人,都被判處死刑,這件桃色案件,十七個人頭落地。
官衙辦這種殺人示衆的事,叫“出紅差”,縣前街那次“出紅差”,來看新聞的百姓,老老少少,人山人海。
金壇縣老爺,殺起人來厲害,順治年間一椿案子,手下判死刑的人,比這次還多,不是桃色命案,是政治案件,從縣衙綁赴刑場的人犯,六十一個,都是秀才和舉人。這便是金壇通海案,驚天泣地,列為江南三大奇案。
金壇縣衙具體位置,在原華羅庚中學西側,東邊是孔廟,西邊是春草塘,後面是城牆。
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滿清王朝,徐養秋從南京金陵大學回到金壇,積極參與并組織當地學團,帶領一批青年,占據縣衙,驅逐最後一任知縣。
民國時期,邑人于竹坡從日本留學回來,看到老衙門被毀,遺址一片瓦礫,便将其收拾,改建成公共體育場,此乃文明之舉,後來是華羅庚中學的操場。
縣前街是沿城河而建,在南新橋和北新橋兩座拱橋之間,這條街并不熱鬧,它左右兩旁的學前街,橫街,也沒有什麼商家,因為古代規定,縣衙四周不得設市。
縣前街住的都是大戶人家,達官貴人,拿現在的話說,就是高幹區,富人區。
這裡有于家大門,馮家大門,喜家大門,孫家大門,強家大門,大門者,大戶人家也。
縣前街最為顯赫的,是于家最為突出,于家的複元堂,它是有來曆的,早年是于契玄的府第,他的後裔于振,雍正元年考中狀元,據說他官湖北督察學政時,多錄取兩個名額,違反朝廷考試制度,結果開除公職,貶為庶民。于振回來以後,在乾隆元年,又參加博學鴻詞科考,于振名列第一,功名複得,故題匾額複元堂。
于振與于敏中是堂兄弟,兄弟倆都是狀元,一個橋西複元堂,一個橋東相府前,威威顯赫,在金壇,人稱于半城。
再說一下縣前街徐家弄的紅色故事,這件事鮮為人知,1948年8月,南京金陵大學共産黨組織遭到破壞,抓捕了一批人,中共南京市委學生委員會決定将該校黨員分散各地隐蔽,徐養秋當時是金陵大學教授,是金壇私立天複中學董事長,他冒着風險将徐遠平、姚叙倫、李椁等四名大學生隐蔽到金壇,公開身份是私立天複中學教師,承擔教學任務,吃住都在他徐家弄一号家中。
華羅庚夫婦也來徐家弄拜望徐養秋,徐養秋和華羅庚是連襟,初次見面,華羅庚還有些拘謹,徐養秋夫人吳淑芳和華羅庚夫人吳筱元是堂姊妹,徐養秋比華羅庚大23歲,這兩位前輩,走親戚,一杯清茶,談吐高雅。
今天,到縣前街走一走,閉着眼睛,還可以聞到一股獨特的氣味。
據說烏蘇裡江有一種魚,叫大馬哈魚,任憑遊到哪裡,它對烏蘇裡江水的氣味始終忘不了。我也好比一條大馬哈魚,在縣中讀書那幾年,背着書包來往縣前街,這條縣前街上,那些穿長衫的男人,那彬彬有禮的樣子,那書卷儒雅的氣味,我也始終忘不了。
縣前街人丁興盛,于家後人分居全國各地,2016年回鄉尋根問祖,邀請邑内部分人士參加,分别在二招和白龍山莊茶話座談,我和許衛曹春保等人參加。
縣前街出人才,誕生一批民國名人,除了徐養秋,他是芝加哥大學文學碩士,金陵大學、南京師範大學教授。還有西轎巷翻譯家王維克,他留學法國,是居裡夫人的學生,他翻譯印度但丁《神曲》聞名于世,王維克在西轎巷與華羅庚有過密切交往,那時華羅庚辍學失業,貧病交加,常到王家借書,王維克1928年在金壇縣立初級中學擔任一年校長,見華具有數學天份,鼓勵道,等病好了,可以繼續攻數學。華羅庚成名以後,1961年在南京數學工作者座談會上說,王維克先生是我數學成績的第一個賞識者。
王維克和徐養秋,這兩個人,是縣前街熠熠生輝的璀璨星辰。
縣前街還有僑居巴西的企業家韓鑫元,還有參加八一武昌起義布爾什維克戰士于以振,于以振是于竹坡的兒子,是縣前街遷到灰碼頭的一房,他們都是從縣前街走出金壇,走向各地。
縣前街上有一座小小的三思橋,金壇縣志記載:“三思橋在縣前街南百步,就街心為陂,下為石函以通行,令訟者赴縣至此三思之。”
衙門置橋警示,三思而後行,可能是當年的規矩。丹陽縣的老衙門,它西門街上也有一座三思橋。
我從小就在縣前街走,并未見到有橋,聽人說,三思橋是暗橋,聞聽橋下流水聲,不見路上有橋影。
縣前街不但有三思橋,還有三思橋碼頭,還有三思橋浴池,也叫新新浴池,浴池不大,浴客不多,我小時候都在那洗澡。
人會死,樹會老,房子也會消失掉,縣前街沿河岸的那一排房屋,大躍進拓寬城河,一間不留,全都折得精光。
金壇有一位徐雲子老人,他眼睜睜看到房子牆壁上的“折”字,他用老相機拍下很多照片,那是縣前街最後一瞬。
縣前街另一側的房子,沒礙事,留下來了,這一排房子,一幢幢建築,富麗堂皇,後來被錫劇團,總工會,煙酒專賣,供銷合作總社等機關使用。
未幾年,這些房子也蕩然無存。
縣前街唯一能留存下來的,是太平天國頭目黃呈忠的戴王府。現在戴王府的大門朝東,以前還有一個門,朝西,進門便見一座神位,設有香案,讓人燒香磕頭。
縣前街最熱鬧的日子,我記得是1956年,街上有一家大華戲院,省钖劇團來金壇彙報演出,上演華東戲曲會演獲獎钖劇,金壇人喜歡看錫劇,小城盛況空前,萬人空巷,大華戲院門口還特地安裝了霓虹燈,燈光絢麗。
這三出獲獎錫劇,一是姚澄的走上新路,一是沈佩華的庵堂相會,一是王蘭英的雙推磨。
江蘇省錫劇團還和金壇虬江籃球隊,在縣前街供銷總社那塊籃球場上打了一場比賽,我是虬江籃球隊在場隊長,那天觀衆來了很多,裡三層外三層,不知是來看打球,還是來看演員,著名女演員王蘭英沈佩華她們都來球場,向觀衆打招呼,還幫着清理球場,觀衆一片歡呼。
縣前街有一家私人診所,坐東朝西,是楊保之醫師開設的,他是教會醫院出來的西醫,解放後他在環城醫院上班,後來他任河頭人民公社衛生院院長,我在他手下做醫生。
縣前街還有一家老中藥鋪,在街的南端,有年代了,店名叫益壽堂,坐堂中醫彭履初,宣緻和,我母親身體不好,眩暈病,都是服益壽堂的煎藥,後來拆除縣前街,不見了他們去向。
城市在發展,昨天的縣前街,演變成今天的沿河西路,城中街市,又是另一番風景,這裡的縣前街國小,中醫院,戴王府,新華樓,古今建築互相交織一起,悠久曆史現代文明粘合在一起,這老街,這一隅,眷眷的鄉愁,綿綿的情懷。
這次訪談,站在這座南新橋上,天地寬闊,看看自己身影,很覺卑微。
南新橋采訪結束,時間還早,沿河東路沿河西路,人來車往,它的上空,藍天白雲,太陽高高挂在半空。
作者簡介
胡金坤,筆名胡塵千裡,常州市作家協會會員,金壇區炎黃文化研究會會員,撰有《漕河紀事》一書。有散文、小說、詩歌三十餘萬字在《雨花》《翠苑》《洮湖》《聞藝金沙》等報刊媒體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