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 此刻夜讀
不論是對于懷孕,還是對于生活,作者烏冬都擁有非常獨特的視角和寫作風格,能随時拾取一件日常普通的碎片時光讓其閃閃發光。2022年5月25日,在烏冬懷孕的第22周,她開始創作《海象日記》,以豐富的想象力和洞幽察微的叙事能力記錄了同時成為母親與失去母親這段人生旅程。
本文首發于“一個”。
一個陌生女人的懷孕
有一天,我突然開始查閱海獅和海象的差別。因為我隐約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其中一種。從字面上看,海獅就是海上的獅子,海象就是海上的大象。我想我可能不小心同時擁有了兩者的慵懶:斜躺在堆着靠枕和毯子的沙發上,就像置身于鋪滿溫暖砂石的灘塗,頭頂一顆太陽,周圍一片汪洋。盛着寶貴淡水和食物的茶幾則是一塊斷裂的浮冰,看起來遙不可及。
我伸出一條腿,試圖把這塊冰勾過來,一邊在心裡咒罵全球變暖什麼的。我的貓遊過來舔了舔我,發現還不能吃,就又遊走了。我的丈夫則在不遠處的岸邊寫論文。我看不見他,但是我想他應該還是人類的形态,戴着墨鏡,手握着一杯雞尾酒。
我懷孕了。我不知道别人怎麼樣,但是我似乎變成了其他的東西。
首先,我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消失了。它們之間原本有一條清晰的分界,上面用來穿衣服,下面用來穿褲子。現在它消失了,或者說被埋在一個充實飽滿的肚子下方。我站在試衣間裡的時候迷茫極了。
穿了三十多年的褲子,突然找不到它該待的位置。如果要讓臀部和大腿感到舒适,就要把褲子提到肚子的中間。但是這個肚子是如此團結一心又如此嬌弱不堪,它拒絕任何一條松緊帶的分割和束縛。我努力回想頂着啤酒肚的中年男子,試圖獲得一些穿搭靈感。結果腦中首先浮現的是肚子上的皮帶,以及驚歎号一般明晃晃的皮帶扣。我現在終于明白了皮帶的真谛,那根本就不是皮帶,而是加粗加黑的下劃線,用來強調上半身和下半身的分别。這個分别是那麼基本和重要。
如果你觀察過兒童繪畫,就會發現裡面人類的軀體一般都被分成這兩個部分,而且往往會被塗上不同的顔色。我轉過身看了看自己的側面:我的身體像一根粗壯的枝條,上面的果實似乎都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生長——孕産App也告知我,這個孩子會從藍莓大小長成櫻桃,再長成蘋果、椰子什麼的,而我的肚子最後會變成一個西瓜。就這樣,我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消失了,變成了我的前半身和後半身。
如果你和我一樣偶然查閱了海象的資料,就會發現這種流線型的身體非常适合在水中遊走、潛行、覓食、求偶。海象在水中的時速可達24公裡,在陸地隻能靠着短小的後肢笨拙地前進。
我笨拙地走出試衣間,陷入沉思。我這樣一個流線型的人類,是否更适合在海洋生活?
如果整個孕期都可以漂浮在水中,我的肚子就會變成一座不斷長大的小島。(如果有一千個孕婦漂在一起,這片水域就會變成風景優美的千島湖。)
但是大自然如此奧妙,用胃部不适來杜絕這樣的絕佳想法。我的嗅覺靈敏,甚至發展出一些通感:不知道宮崎駿的動畫電影《懸崖上的金魚公主》給各位帶來什麼有趣的觀感,反正我在途中幹嘔了幾次——金魚公主可能還好,她那個巨大的美麗的海神母後應該聞起來挺腥的。
在母性覺醒之前,我身上有一種原始的動物性似乎更早覺醒了。我想象我的一位女祖宗,在洞穴深處休憩,鼻子機敏地抽動着,眼睛閃閃發亮。我現在也是如此,一聞到隔壁鄰居炸帶魚,就立刻大叫一聲發出警報。我的丈夫(就叫他阿爾吧)便飛奔過來關上所有的窗,再點燃一根線香供在我的床邊。有時候還有一盤水果。木質香氣和新鮮果實給我前所未有的安慰。
啊,原始森林,我的故鄉。我的丈夫(也就是阿爾)還時常有一些充滿人性的憂慮,比如等孩子進入青春期,我們該如何自處什麼的。我眼下無法進行如此深遠的思考。我躲在我的洞穴裡休憩,浏覽着外賣軟體,眼睛閃閃發亮。
我好像還無法真正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又或許是我的潛意識在拒絕承認。我很少想到這個孩子,因為我要抓緊時間趕緊想想自己。我的身體就像生病了一樣,但是所有人都說這很正常。
确診,哦不是,确認懷孕的那一次檢查,我發現我的報告單上有一項數值高達十萬,而正常人的數值不應該超過五。在看到(表示數值過高的)向上箭頭的那個瞬間,我仿佛看到那底下還寫着一行小字:“您可以升天了。”完蛋了!我一定是得了什麼完蛋的毛病!結果隻是妊娠狀态啊。醫生甚至說這個資料挺健康的。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妊娠狀态,讓我不再參照“正常人”的标準。
你想想,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裡面,還有一個活生生的人類。我努力接受這件事:這可太正常了!和俄羅斯套娃一樣正常,和疊放的塑膠飯盒一樣正常,和夾心麻薯一樣正常,和包着硬币的餃子一樣正常。真正“不正常”的應該是男性才對!他們一生都是空心的雞蛋,隻有蛋白沒有蛋黃。他們的乳腺沒什麼用處卻可以得乳腺增生、乳腺炎和乳腺癌,還竟然把如此脆弱的生殖系統放在體外,把孕育後代的任務托付給别人,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阿爾(也就是孩子的父親)沉思了一會兒:可能是因為我們男的确實太愛炫耀了,也太想要逃跑。
由于體内這個胚胎的存在,我成為表皮,成為外殼。由于這個嬰兒還未出生,我成為襁褓、外套、嬰兒車。我隻敢把自己和這些充滿功能性的詞聯系到一起去,還萬萬不敢去想那個神聖的詞語:媽媽。即使是寫成“麻麻”也不行。在我的人生裡,有且隻有一個媽媽,媽媽是她,是我的母親。我這個冒名頂替者,我怎麼敢成為她?我怎麼能代替她?
隻是我現在的聽覺也更靈敏了。在超市、公園和随便的某條路上,我總會聽見有小孩在叫“媽媽”。小孩總是會一遍一遍地叫“媽媽”,也總會有一個人一遍一遍地回答。也許一定要被另一個人叫千萬遍,我才可以最終承認那個被喚作“媽媽”的人是我。像是某種契約,要在千萬個聲音裡認出唯一的那聲“媽媽”,而且一旦回答一次,就要永遠回答。
阿爾離“父親”這個詞語則更加遙遠。畢竟他是一個男的,無法感受孕吐和胎動,甚至無法踏入B超室半步。他現在能做的,隻有把自己的小肚子也養大一點,造成一種“我們一起懷孕了”的假象。我們擁抱的時候,肚子和肚子會首先貼到一起,像某種開機儀式。
還有五個月,一出漫漫家庭劇就要上演。目前我們隻拿到角色,還沒有拿到劇本,沒有見到導演,甚至沒有見到錢。
然而這出劇,我們對它有所審查和期待。它不能包含血腥、暴力、色情等兒童不宜的内容,過程最好不要過于曲折,結局最好不要過于灰暗。
我曾經想象過,當驗孕棒上出現兩條杠的時候,我要對阿爾說:
朋友,這裡出現了兩條杠,意味着我們的人生隻有一種選擇。我們兩個人,再也沒有堕落、發瘋的權利了,我們要盡力避免交通事故、家道中落、過早陷入虛無主義和意外死亡。我們從此隻能誠實坦白地活着,因為會有一雙純真的眼睛無時無刻不監視着我們,映射着我們,讓我們認識自己本來的樣子。這個孩子,就是《皇帝的新衣》裡的那個孩子。我們在他或她面前無從掩飾。
多麼激動人心的一段演講詞,都快把我自己感動了。隻不過我是一邊用一個洗幹淨的裝豆腐的盒子去接尿驗孕,一邊在腦中組織的(難怪如此流暢)。結果我買的驗孕棒根本就沒有顯示兩條杠,而是直接顯示了“懷孕”這兩個漢字。我也沒來得及說出任何結論,隻是驚叫了一聲,廁所門外的阿爾就明白了。
“我們成功了!”他說。
“我們的關系必須要一直成功下去。”我知道他實際想說的是這一句。
“不是成功,”我的演講詞在腦中亂成一鍋粥,“是誠實。”
我那時可能确實有一點激動。
“我們的照妖鏡要來了!我們要誠實起來了,媽的!”
五個月後的今天,我從沙發上坐起來,皮膚皲裂,渾身酸痛,牙龈出血。我的胃口好了很多,尤其是想到有一根細細的臍帶,在向那個已經成形的小人輸送養分時。
我前三十年的人生,總是在輕易地逃避和放棄。現在不行了。我必須誠實面對:幸福,驕傲,脆弱,恐懼,疲憊。
怎麼說呢。
一切。
内容選自
烏冬/著
驚奇丨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新媒體編輯:袁歡
配圖:《懸崖上的金魚姬》劇照
id : iwenxueb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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