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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短篇連載:羊脂球(5~3)

作者:愚者故事彙
莫泊桑短篇連載:羊脂球(5~3)

在車夫身旁,明亮的燈光裡顯露出一個普魯士軍官,是個特别瘦的高個青年,留着一頭金發。他身上的軍裝緊繃着,就像姑娘穿的緊身胸衣。他歪戴着锃亮的大蓋帽,這讓他與英國旅館裡的侍者十分相像。他的小胡子留得過分得大,長胡須根根筆直,不斷向兩旁伸展,越來越細,最後隻剩下一根金黃色的細絲,細得讓人看不到胡尖兒。他的小胡子似乎都壓在嘴角,扯着腮幫子,在嘴唇上印出一道下垂的褶痕。

他用阿爾薩斯腔的法語請乘客們下車,生硬地說:“先生們、綠(女)士們,能請你們霞(下)來嗎?”

兩位修女首先服從,聖門女子總是習慣對一切都逆來順受。接着走出來的是伯爵和伯爵夫人,後面跟着紡織廠老闆和他老婆,然後是把高大的妻子推在前面的盧瓦梭。他腳剛落地就對軍官說:“您好,先生。”與其說是禮貌,不如說是謹慎小心。而對方卻和所有大權在握的人一樣傲慢,睨了他一眼,并不搭理。

羊脂球和高努代雖然坐在車門口,卻是最後下車的,在敵人面前,他們竭力保持嚴肅莊重的神色。胖姑娘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而民主黨人則用一隻微微顫抖的手撚着他那紅色的長胡子,有些悲劇的意味。他們二人懂得,在這樣的遭遇中,每個人多多少少都代表着自己的國家,是以都想保持些尊嚴;同時,他們對同伴們的馴順感到憤憤。羊脂球盡量想表現得比身旁的高貴女人們更有尊嚴;而高努代則覺得自己應該成為楷模,舉手投足都應該表現出從前在路上挖坑搞防務時的勁頭。

衆人走進旅館的大廚房,普魯士人讓他們出示總司令簽發的離境許可證,上面記錄着每位旅客的姓名、體貌特征和職業,他比較每個人和證件上的内容,對這些人審查了很久。

然後,他突然說了聲“号(好)了”,就走了。

大家這才松了口氣,而肚子又餓了起來,于是吩咐旅館準備晚餐。做好飯至少得半個小時,是以在兩個女傭忙碌的時候,他們就去看各自的房間了。客房全部排列在一條長廊裡,長廊盡頭是一扇玻璃門,上面寫着“一百号”。

終于,正當大家要坐上餐桌時,旅館老闆親自來了。他當過馬販,是個患哮喘病的胖子,喉嚨裡總是呼噜噜湧動着沙啞的痰聲。他的父親把弗朗維這個姓傳給了他。

他問道:

“哪位是伊麗莎白·魯塞小姐?”

羊脂球吃了一驚,轉身答道:

“是我。”

“小姐,普魯士軍官想立刻和您談談。”

“和我?”

“是的,如果您就是伊麗莎白·魯塞小姐的話。”

她不知該如何是好,想了一下後,斷然回絕道:

“也許吧,但是我不想去。”

她身邊立刻産生一陣騷動,大家開始議論,想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個指令。伯爵走到羊脂球身邊說:

“您這可不對了,夫人,因為您的拒絕不僅會給您,而且會給您所有的同伴都帶來麻煩。絕不要和當權者作對。走走過場肯定不會有任何危險,或許是為了補辦什麼手續。”

大家紛紛認同伯爵的說法,一起央求她,催促她,講各類道理,終于說服了她,因為大家都害怕拒絕會引起更多的麻煩。最後她說道:

“我是為了你們才去的,就是這樣!”

伯爵夫人拉住她的手:

“我們都很感激您。”

她走了出去,大家要等她回來才開飯。每個人的心裡其實都在懊喪,為什麼被請去的不是自己,而偏偏是這個脾氣暴躁的姑娘。同時又默默準備了一些阿谀之辭,以便輪到自己去時好說出來。

然而,才過十分鐘,她就氣喘籲籲地回來了,臉漲得通紅,沒頭沒腦地怒斥道:“呸!流氓!這個流氓!”

衆人急于探聽究竟,可她就是默不作聲。伯爵一再追問,她才非常莊重地答道:“不,這和你們無關,我不能說。”

于是大家圍着一個大湯鍋坐了下來,卷心菜的香味從鍋中飄出,盡管之前緊張了一陣,但這頓晚餐還是頗讓人愉快的。蘋果酒很棒,盧瓦梭夫婦和兩個修女為了省錢,點了這種酒。其他人則要了葡萄酒。高努代點的是啤酒,他會用一種奇特的方式打開酒瓶,讓啤酒溢出白沫,歪着杯子端詳一番,然後把杯子舉到燈和兩眼之間,仔細鑒賞酒的色澤。喝酒時,他那與他偏愛的飲料色澤相近的大胡子也仿佛激動地顫抖起來,他的眼睛貪婪地盯着大啤酒杯,視線絕難從中拔出,那副樣子,仿佛是在履行降臨人世後的唯一使命。簡直可以說,在他頭腦中,他已把這輩子的兩大嗜好—啤酒與革命—合而為一了,在享受其中一件時,絕不會忘記另一件。

弗朗維夫婦在餐桌頂頭吃飯,丈夫像個破火車頭那樣嘶啞地喘着,由于胸腔抽送空氣太劇烈,導緻他吃飯時顧不上說話,可是妻子卻說個沒完。她講了普魯士人來後給她的全部印象,他們說的話、做的事。她恨透了普魯士人,首先是他們害得她損失了很多錢,其次是她有兩個兒子在軍隊裡。她講話時專對着伯爵夫人,因為能和一位貴婦交談讓她感到歡欣鼓舞。

接着她壓低聲音說起一些敏感的事情,她的丈夫不住打斷她的話:

“你最好閉嘴,弗朗維太太。”

但她毫不理會,繼續說:

“是的,夫人。這些人,他們翻來覆去隻會吃洋芋燒豬肉,要不就是豬肉燒洋芋。别以為他們很幹淨。才不是呢!他們到處拉屎,請原諒我的不敬。您要是見過他們操練就好了,他們一練就是幾個鐘頭,甚至幾天。他們所有人集合在一片空地上:向前走,向後走,向這邊轉,向那邊轉。他們至少可以在自己的國家種種地,或者修修路!可是不,夫人,這些當兵的沒給誰帶來好處!難道可憐的老百姓養活他們,就是為了讓他們學習殺人,除此以外什麼都不幹嗎!是的,我隻是個沒讀過書的老太婆,可是看到他們從早到晚踏步走,把自己累得夠嗆,我就對自己說:是不是有人發明了那麼多好東西,造福大家以後,就得有另外一些人專心作惡,吃盡苦頭去危害别人!不管殺的是普魯士人、英國人、波蘭人,還是法國人,殺人總是一件可恨的事吧?如果有人傷害了您,您為自己報仇去報複他,這還不對,會被判刑;可是有人像打獵一樣用槍殺死我們的孩子,卻成了義舉,不然為什麼要給殺人最多的人發勳章呢?—不,您瞧,這事我總也弄不明白!”

高努代擡高嗓門說:

“若是進攻愛好和平的鄰國,這種戰争是野蠻行徑;如果是保衛祖國,那就是神聖的責任。”

老太婆低下了頭:

“是的,自衛的時候是另一回事。但是對那些把打仗當遊戲的皇帝們,難道不該把他們全部幹掉嗎?”

高努代的眼睛發出光來:

“說得太好了,女公民!”

卡雷——拉馬東先生陷入了沉思,雖然他狂熱崇拜着傑出的領袖們,但這個農婦的見解卻讓他想到,在一個由于太多人無所事事而瀕臨崩潰的國家,有那麼多力量沒有被用在生産上,如果把它們用在得花幾百年才能完成的偉大工程中去,那将會創造多少财富啊。

盧瓦梭卻離開了座位,跑去和旅館老闆小聲聊天。那胖老闆笑着,咳嗽着,不停吐痰;對方的笑話逗得他肚皮直顫。最終,他向盧瓦梭訂了六桶波爾多酒,等明年春天普魯士人走了就交貨。

酒足飯飽後,由于大家已經累壞了,便紛紛上床睡覺。

可是盧瓦梭卻察覺到一些蹊跷,他安頓妻子上床後,就不時地把耳朵和眼睛貼在鑰匙孔上,試圖去發現他所謂的“走廊秘密”。

大約過了一小時,他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便趕緊透過鑰匙孔去看。隻見羊脂球身穿一件帶白花邊的藍色羊絨睡袍,顯得比白天更加豐腴多姿。她手上擎着一個燭台,向走廊盡頭的廁所走去,但是旁邊有扇門虛掩着。幾分鐘後,當她往回走時,隻穿着背帶褲的高努代跟了上來。他們小聲地說着話,然後立定,羊脂球似乎堅決不讓高努代進她的房間,可惜盧瓦梭聽不見對話。不過最後,由于他們擡高了聲音,他總算聽到了幾句。高努代熱烈地要求着,他說:

“看,您真傻,這對您有什麼呢?”

她看上去很生氣,答道:

“不,親愛的,有些時候這種事不能做。要是在這兒做就更是一種恥辱。”

他大概是一點兒沒聽懂,又問了一次為什麼。于是她發火了,嗓門提得更高:

“為什麼?您不明白為什麼?這房子裡有普魯士人,有敵人!或許就在我們隔壁的房間,您還不知道為什麼嗎?”

他不說話了。外敵在側,妓女也不會讓人碰,這種愛國的羞恥感應該是喚醒了他心中搖搖欲墜的尊嚴。他隻和她擁抱了一下,便蹑手蹑腳地回房去了。

盧瓦梭的欲望卻被激起。他離開了鑰匙孔,在房間裡來了個擊腳跳,戴上他的馬德拉斯頭巾,掀起蓋在他妻子硬邦邦的身體上的被單,用一個深吻把她喚醒,同時柔聲問道:“你愛我嗎,親愛的?”

整棟房子歸于沉寂。可是過了沒多久,在不明方向的某處,可能是地窖,也可能是閣樓,響起了單調、規律又洪亮的鼾聲。這響聲沉悶、冗長,而且像鍋爐受到蒸汽壓力一般抖動着—這是弗朗維先生在酣睡。

次日,由于事先決定早晨八點鐘出發,大家便在廚房會合了;可是那輛馬車卻兀自停在院子中間,頂篷蓋着一層積雪,既沒有馬匹,也不見車夫。大家去馬廄、草料房和車棚找人,卻都是白費力氣。于是幾個男人決定出門去鎮上找。他們來到廣場上,廣場盡頭有一座教堂,兩旁是一些低矮的房子,可以看見一些普魯士士兵在裡面。他們看到第一個士兵在削洋芋皮;第二個稍遠一點,在幫着打掃理發鋪;還有個絡腮胡一直連到鬓角的,把一個哭鬧的嬰兒放在膝頭搖晃、親吻,努力想讓他安靜下來。男人們都在部隊打仗,留守的胖農婦們此刻正用手勢示意這些勝利者們去做該做的工作:劈木柴、面包蘸湯、磨咖啡。其中一個甚至為他的女房東,一個手腳不便的老太婆洗襯衣。

伯爵見此大為驚訝,便詢問一位從本堂神甫住宅裡出來的執事,這位虔誠的老信徒答道:“哦!這些可不是壞人,聽說他們不是普魯士人。他們來自更遠的地方,我不太清楚是哪裡,他們全都把老婆孩子留在家鄉。咳,戰争對他們來說可不好玩兒!我敢打賭,他們家裡的妻兒也在為這些男人哭泣,他們國家與我們國家一樣充滿了苦難。我們這兒到現在還不算太糟糕,因為他們沒有幹什麼壞事,反而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幹活。您看,先生,窮人之間就該互相幫助……張羅打仗的隻是那些大人物。”

見到勝利者與失敗者竟能如此融洽相處,高努代感到憤怒,随即轉身離去,他甯可自己一個人在旅館裡待着。盧瓦梭說了句笑話:“他們是給這兒的人口充數的。”卡雷——拉馬東先生則說了句嚴肅的話:“他們是在補償。”然而,他們還是找不到車夫。最後,衆人在鎮子的咖啡館裡發現,他正和那個普魯士軍官的副官親密地坐在一張桌子上。

伯爵上前責問道:

“我們不是吩咐過您八點鐘套好車的嗎?”

“哦!這沒錯,但是後來又有人給我下了新的指令。”

“什麼指令?”

“不準套車。”

“那這指令是誰下的?”

“還用問,當然是普魯士軍官。”

“為什麼?”

“那我可不知道。您自己去問他吧。他指令不許我套車,我就不套—就這樣。”

“是他親口對您說的嗎?”

“不,先生,是旅館老闆轉達的。”

“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在我正要回屋睡覺的時候。”

三個男人憂心忡忡地回旅店去了。

他們想去找弗朗維先生,女仆回複說先生因為有哮喘病,不休息到十點鐘是絕不起床的。他甚至明确表示過,除非失火,否則絕對不要提前叫醒他。

他們又想求見普魯士軍官,卻也絕對見不着。盡管軍官就住在旅店裡,但也隻有獲得過特許的弗朗維先生能去找他說一些事情。剩下的隻有等待了。女人們回到各自的房間裡,去料理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在廚房高大的煙囪下面,高努代坐了下來,爐火燒得正旺。他叫人搬來一張小咖啡桌,要了一小瓶啤酒,抽起了煙鬥。他的這隻煙鬥在民主黨們中間受到的敬重,幾乎與他本人相當,仿佛它為高努代效力就等同于為祖國效力。這隻美妙的海泡石煙鬥和主人的牙齒一樣黑,結了一層厚厚的、令人起敬的煙垢,但是這煙鬥煙香馥郁、曲線優美、油光锃亮,高努代總是随手把玩,簡直成了他形象的一部分。高努代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眼睛時而盯着爐火,時而瞅瞅杯中浮起的酒沫。每喝完一口,他都要心滿意足地用瘦長的手指撩一下油膩的長發,同時還用鼻子嗅嗅沾上泡沫的小胡子。

盧瓦梭借口出去活動腿腳,到當地的小酒店推銷他的葡萄酒去了。伯爵和紡織廠老闆開始談論政治,他們預測法國的未來。一個對奧爾良黨抱有信心,另一個則相信會橫空出世一位不為人知的救世主,一位在絕境中挺身而出的英雄:也許是一位杜·蓋克蘭,一位聖女貞德?或是另一個拿破侖一世?唉!誰知道呢,要是皇太子不那麼年輕就好了!高努代默默聽着他們的談話,像個參透天機的人那樣微笑着,煙草的香氣彌漫在廚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