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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滿庭院的,父親的散文詩

作者:央視網

  央視網消息(記者 王靜遠):當父親離開了,他也變得無處不在了,這座庭院、這面牆磚、這些文字都是父親。

  尋找張福青

  2024年4月下旬的一個午後,張玉林和往常一樣坐在村西邊照壁前廢舊的沙發墊上,曬太陽、唠家常。距離日落還有2個小時,時間還早,包括他在内的一排老人都沒有要回家的意思。

  一輛黑色轎車開了過來。幾個年輕人下了車,正朝這邊走,張玉林擡眼一瞧,又是生面孔,不等對方開口,張玉林便朝東南方向一指,“人都在那兒呢”。

  張玉林指的是張福青家的位置。過去一個月裡,村裡隔三差五就突然冒出些陌生人,無一例外,全都是來問張福青的。

  85歲的張玉林和福青同村,二人打小就認識。福青去世前,幾乎每天下午都來照壁跟前坐着。與其他人不同的是,福青坐在這兒也不說話,旁人聊的家長裡短,他一句話茬都不接。福青愛聽戲,尤其鐘愛山西梆子,總是随身拎個戲匣子。時間久了,大家也就習慣了,他們聊他們的,福青則獨自守着他的戲匣子,閉着眼,仰着頭,隻顧聽戲。

  張福青是山西代縣峨口鎮上高陵村人。3月31日,攝影師蔡山海在去雁門關的途中路過上高陵村,看到一戶人家正在辦葬禮。那天是福青離開的第五天,按照村裡習俗,人走後,要将棺木放在家裡守靈七天。

  蔡山海走進院子,眼前的照壁上鑲着“福”字,牆磚上寫着四行毛筆字,最後一行寫道:“宇宙有多大呀?太陽表面溫度6000度……月亮體積有地球四十八分之一,星星有2000億顆……”

  他心生好奇,繼續往裡走,這是一棟四合院式的院子,坐北朝南,磚牆砌成一層小平房。小院中央是一大塊用于耕作的土地,南牆下,種了兩棵杏樹。正對着杏樹的是正堂,福青和妻子杜中秀住在西邊的房間。在人生最後這些年的大部分時間,隻有他們二人獨守小院。妻子患有精神疾病,需要靜養,院門幾乎不再對外敞開。

  牆磚上、房檐上、門檻上,蔡山海環顧四周處處遍布着毛筆字。他在征得家人同意後,将院内文字拍攝下來,整理後釋出在社交平台上,期望以此來祭奠這位素未謀面的老人。

  令蔡山海和老人家屬們意外的是,福青和他的庭院竟在網絡走紅了。網友們或感動,或驚訝,或好奇,有人稱“這是現實版的父親的散文詩”,有人感慨“唯有文字能擔此任,宣告生命曾經在場”。一場尋找張福青的行動就此開啟。

寫滿庭院的,父親的散文詩

寫滿心事的庭院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和網友的共情相比,張玉林眼中,這滿牆的文字無用又奇怪。張玉林不識字,他去福青家時,看着牆上密密麻麻的字,不知道寫這有啥用,“有文化的人就是奇怪”,他撇撇嘴,“有文化的人比沒文化的會的花樣多”。

  張玉林說,福青自年輕時就與衆不同。他兒時念的是私塾,文化水準高,愛讀書,也愛買書,家裡的東房專門用來放書,四層的書架擺不下,多出來的書隻好摞了兩層沿着牆角一字排開,“他是村裡書最多的人”。

  村裡許多人對福青的評價是“像個文人”。父親離開後,大兒子張宏剛翻出父親多年前的日記,發現父親曾立下志向:“給國家社會辦些無窮的有利益的事業,推而至于能為全球謀出幸福那就更好啦!也就達到我平生之志啦!如若不然,雖生猶死,不枉來一世嗎?白費國家的米糧嗎。還夠個知識分子嗎!”

  但現實中,迫于家庭生計,福青連高中都沒讀完。在張宏剛印象裡,牆上最早的文字出現在1998年左右,大多與建房有關。張宏剛說,父親骨子裡要強,學校不能學,就在家裡學,寫字是他多年的習慣。跟村裡其他老人不一樣,父親“有點小孤傲”,一般人就算寫也是寫在本上,父親寫在牆上,在外人看來就像炫耀。

  留在上高陵村的老人都是農民,種了一輩子地。然而福青年輕時隻為莊稼地忙活了五六年,其後由于身體原因,兒子便讓他把地都包出去了。

  不但不種地,福青這人還特别講究。上高陵村位于代縣與繁峙縣交界處,隸屬于代縣,距離繁峙縣城更近。福青每個月都會騎着那輛二八自行車到繁峙縣城的酒店洗澡,再花20塊錢讓師傅給他搓澡,“月月都去,福青最愛幹淨。”一位老人說。

  為了讓來訪者更确切地體會到福青這一行為有多麼另類,許愛軍解釋說,村裡有的老人一年都不洗一次澡,頂多在家裡拿毛巾擦擦。許愛軍是上高陵村黨支部書記,今年53歲,這個年紀在本村仍屬于晚輩。

  有一次,福青去縣城洗澡時,還做了件好人好事。那天他很開心,回家後在牆上寫道:2017年正月十二,71歲的福青同茂川去繁峙興隆大酒店洗澡後拾到價值5800元金項鍊,第二天失主找上門來而給之,福青感到非常高興。

  除了洗澡,福青對吃的也講究。每年春天氣溫回暖,他常常騎着自行車到峨口鎮買應季的新鮮蔬菜。

  夕陽西下,老人們陸續起身離開。村口這面照壁見證着這座晉北村莊裡愈加頻繁的離去。老人們都習慣了,“這都是快死的人。”張玉林指指自己和周遭,一臉平靜地說。

寫滿庭院的,父親的散文詩

村口照壁是老人們的重要“據點”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福青将能去看看嗎?”

  福青離去後,他生前視如珍寶的庭院在網絡上迅速傳播,盛放其中的心事也随之蔓延至3800公裡之外的新疆喀什。他的文字中至少6次提及喀什:

  新疆喀什市到2026年後,将成為亞歐非三洲的30億人口,世界最大物流十萬畝市場,77歲的我,張福青将能去看看嗎?希望我兩個兒子宏剛、宏英去定居,大展宏圖,引去很多鄉親去共發展。

  約兩子去趟新疆喀什市,找以後發展出路為要。

  ……

  張宏剛記得,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父親就在地圖中留意過喀什。早些年,同村老人張長壽家的小兒子到喀什發展。兒子在電話裡告訴他,“這地方不賴”,未來會成為國際市場。

  張長壽今年76歲,兒時和福青一起讀私塾,兩人當了八年的同學,他讀完了高中,比福青學曆高。許愛軍說,張長壽是村裡在世的最能跟福青合得來的人,福青最愛找他聊天,兩個人精神上有共鳴。

  他們都參與了最近一次的雁門張氏家族族譜修訂,福青是續譜委員會總顧問,兩人曾一起到代縣馬站做采編和資料收集工作。福青為人正直,遇到不好的事情,不管對方是誰他都敢于批評,不怕得罪人,“我不會說,我都放心裡。”張長壽說。

  每回福青來家裡,總要跟張長壽打聽他家小兒子在喀什的近況,“他特别關注,每次來都問我這個”。張長壽說,福青講到自己感興趣的,也是打開話匣子說個不停,他最愛講的就是哪裡修路了、通車了,哪裡發展得好,去那裡做生意能發家緻富。

  張長壽最後一次見到福青是在他去世前三四天,那天福青又來找他聊幹營生的事兒,說來說去還是說回了喀什,“他要不死今年還想帶他倆兒去看看”,張長壽弓着背坐在炕上,“現在也去不成了。”

  許多個夜晚,在這個衰老的、寂寞的、不起眼的北方村莊,兩個七旬老人圍坐在炕邊,天南海北地侃着,山西梆子、古建築、公路、高鐵、修橋、飛船發射、國家發展……張長壽喜歡跟福青聊天,福青什麼都知道、什麼知識都有,“他看見的世界比我們大”。

  1962年,15歲的張福青和13歲的張長壽,在峨口鎮各自花了兩塊錢,一同買了人生中第一份世界地圖,這是一本跟手掌一般大的小冊子,介紹了七大洲八大洋,以及世界主要國家的概況。那時候一碗面才兩毛錢,但福青跟張長壽說,這錢花得值,能了解其他國家的人口密度、風俗習慣、發展前景,張長壽被他說動了心,從鎮上回村後,兩個少年手裡攥着地圖逢人就炫耀。張長壽的那份地圖早就找不到了,而福清的仍完好地儲存在家中。

寫滿庭院的,父親的散文詩

福青在地圖上标注出多條鐵路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從這以後,福青似是着了迷一般,開始更加頻繁地買地圖。自張宏剛記事起,家裡就時不時地冒出幾張新地圖,像自己長出來的一樣。父親離開後,他在東房翻出父親的一本地圖冊,新版于2018年1月修訂,縣城新華書店還沒上新,福青等不及,想方設法,一個月後将其收入囊中。

  封面上印着定價88元,旁邊有一行小字标注,“實付74元4角8分網上訂購價”。張宏剛推測,應該是哪個鄰居家孩子從外地回來了,父親特意讓對方幫忙從網上買的,“要其他人真舍不得”。

  在張宏剛眼裡,父親甯可今天這頓飯全家人吃饅頭鹹菜,但學習和教育的錢必須花。5歲那年,父親花五塊錢給他買了一副印有唐詩宋詞的撲克,比普通撲克的價格貴五倍,他不識字,當小人書一樣看。讀國中時,别人家的孩子都在村裡讀書,父親堅持把他送到縣裡上學。張宏剛想家,父親便去遊說自己的好朋友,勸他們把小孩也送去縣裡,跟張宏剛做伴。

  山西老漢張福青的家裡,貼着北京六環圖、鄂爾多斯旅遊地圖、廣西交通旅遊圖、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地貌圖。福青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去新華書店買一張當地地圖,但張宏剛想不通父親為什麼要每年買一張同樣的地圖。

  從2010年至2015年,福青連續每年都會買一本《山西及周邊地區公路裡程》。五本地圖冊裡,每一頁的内容都是固定的,福青會将不同年份同一頁碼的地圖放在一起比較,觀察新修了哪些公路,核查去年标注的未建、在建,今年是否變成已建。

  福青牽挂的鐵路線遍布全國乃至世界,川藏鐵路、哈爾濱至綏芬河、中吉烏鐵路等等。福青覺得地圖的細微之處藏着重要的國家密碼,“他一個小老百姓又沒法跟國家上司人直接溝通,但他能從地圖上感覺到國家建設的方向。”張宏剛說。

  更早之前,在福青還沒裝心髒支架的時候,他時常一個人騎自行車去繁峙縣看修路、建橋。他很關心修建進展,得着空就去。

  帥秀平是張宏剛的同學,早年間,他們的父親曾一起從上高陵出發,騎自行車到太原賣代縣特産辣椒,近三百裡地,全是土路,路上得花整整兩天,碰到雨天地上泥濘不堪,好不狼狽。

  帥秀平琢磨,是不是那時他們走過的路太差,受了太多苦,才會到老了都這麼在意路修得好不好?張宏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寫滿庭院的,父親的散文詩

福青與妻子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西牆何時建?”

  在張宏英的印象裡,父親閑不住,愛折騰,總在研究搞營生。1997年,他6歲,和父親一起拉着闆車去繁峙賣西瓜。家裡養過蜜蜂,還養過50隻綿羊,父親請了個羊倌放羊,又養了隻大狗來看門。

  有一次,福青到太原辦事,路過一處教鹵肉的地方正在招學員,随即心動,張宏剛出錢給他報了名。停在正房的那輛鐵皮推車就是福青為賣鹵肉準備的,家裡至今還留有他總結的鹵肉秘方。福青學成歸村,在家裡大展身手,不料宏英嘗完後表情不妙,“我爸調料放得有點重”,福青隻好又将師傅從太原請回村裡,一對一補課。一番勤學苦練後,他依舊掌握不好用料力度,這鹵肉店終究也沒開起來。

  “這是哪一年的事?”張宏英脫口而出:“就是那個房子修起來的時候。”他指向西邊父母住的那間房屋。在談及父親的往事時,很多時候,兄弟倆一下子說不出具體的年份日期,這個小家庭對時間刻度的感覺,幾乎都來自父親建房的進度。

  這間祖院是福青的曾祖父留下的,至少有150年曆史,曆經了五代人,破敗斑駁。張宏剛年紀尚小時就感覺到爺爺奶奶有修房的心願,但家裡子女多,經濟條件有限,有心無力。

  父親逝後,張宏剛在整理遺物時,第一次翻出父親在59年前寫的日記。其中一篇寫于1966年正月二十四日,那天福青大概是意識到自己不能再讀書了,福青的父親對他說,“你今年好學上四十多天,到五十多天,就得下地勞動,不然就會連全年三口人的食糧也不可能全部地領回”。

  福青晚年寫下的《憶妻文》,其中幾處提到了離開校園後被現實裹挾的光景:情況逼我下廚,還要下地勞動。由于生活所逼我賣了僅有的五十隻綿羊,才渡過了生活難關。

  托舉着整個家庭,跨過青年至中年一路上的千溝萬壑,50歲這年,福青終于了卻多年心願,開始修建一家人僅有的這處院落。晚年的福青曾跟張宏英提起,如若能再早幾年修房,福青的父母也不用一生寄寓在這破舊房院之中。庭院裡的文字,最初大多圍繞着建房的開支、經驗總結以及維護時的注意事項:

  2005年4月23日,福青僅用24天,翻新這房,開支8000元,住房人應有防火、水、害蟲法,維護好房牆。

  張福青到五十歲開始用四次建成這樣一處磚瓦房,今六十四歲了,真不容易呀。

  經過16年才建成,用紅磚10萬塊,開支7萬餘元,已71歲啦!

  77歲福青建房院才完美。

  剛剛過去的這個春天,福青在東牆石台寫下庭院中的最後一處文字,“78歲的我把所有彩銅瓦面噴一次紅漆……也加高照壁……西牆何時建?……”

  山西祠堂文化濃厚,重視建房,父親剛開始修房那幾年,村裡家家戶戶都在着手重修舊屋。大約是在2008年以後,年輕人開始離開村莊和土地,流向縣城甚至更遠的城市,留下來的幾乎都是五十歲以上的老人。也是在這一年,福青确診冠心病,裝了第一個心髒支架。

  老去的村莊裡,多數老屋的命運走向自生自滅,然而疾病纏身、需終身服藥的福青依舊在建房。一切變得愈發力不從心。我們見到張潤恩的這天下午,他正在玉米地裡澆地,他今年62歲,管福青叫叔。在農村,60多歲仍是要幹活的年紀,張潤恩既要種地又要打工,自家的事情都忙不過來,福青還三天兩頭找他幫忙。

  “他家那活兒幹都幹不完”,爬房頂、掃瓦楞、清積雪、挖茅坑,張潤恩納悶咋就他家的事這麼多。張潤恩站在引水的灌溉地裡,用鐵鍁翻土澆地,“這次他埋在地裡了,也不用再麻煩我了”。他身後不遠處是同村其他老人的幾座土墳。

  抱怨歸抱怨,張潤恩願意跟福青來往,他心眼不壞,不說人閑話,每次幫完忙,福青總要給這個侄兒買條煙或送點内蒙酒。今年年初,張潤恩找“神婆”算命,對方讓他盡量不要參加白事,張潤恩有點忌諱,清明節沒去給父親上墳,但福青出殡時,他是擡棺人之一。

寫滿庭院的,父親的散文詩

張潤恩正在澆地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福青建房跨度28年,錢都是張宏剛出的,他快速劃拉着和父親的聊天頁面,粗看過去,除了通話記錄就是轉賬記錄。他比弟弟年長15歲,高三那年,靠全班同學捐錢才勉強讀完,高中一畢業便步入社會。離開故鄉後,張宏剛到鄂爾多斯發展,做醫療器械生意,并在異鄉娶妻生子定居下來。

  面對父親修房的執念,成家後的張宏剛心情很複雜。“商人的本性是逐利”,農村房子沒有增值空間,他粗略算過,早在多年前,當時父親建房的花費已足夠在鄂爾多斯買套房子,“現在能翻30倍”。為了成全父親的心願,他去鄂爾多斯三十多年了,如今仍是租房住。

  福青那輛計劃用來賣鹵肉的推車上,最後一句話寫着,“何時照全家福?”張宏剛妻子對父親建房一事頗有意見,父親每每提及此事,張宏剛隻好匆匆糊弄過去。

  說沒有怨言是假的。妻子沒有工作,家裡三個孩子要撫養,父母常年都要吃藥,弟弟尚未成家,許多事情都要他來操心,“我是汽車發動機,帶着一車的老弱病殘,跑二萬五千裡長征路”。扛不下去的時候,張宏剛會寬慰自己想想《平凡的世界》裡的孫少平,這是他的精神偶像。

  2017年,張宏剛年僅50多歲的嶽母突發疾病離世,父親到鄂爾多斯幫忙料理家事,其間他第一次鄭重其事地同張宏剛交代了自己的身後事。

  萬物複蘇的春天卻是父親的一道坎。自2008年患病後,之後的每年3月底到4月初,父親總會感到心慌、胸悶,陪父親在太原住院複查,成了張宏英過去十幾個春天裡的記憶。

  最焦頭爛額的是2018年,父母同時生病,張宏剛的妻子因母親去世患上抑郁症。也是從這時起,牆上的文字變得愈加密集。除了修繕房屋之外,新添了福青與妻子的用藥記錄、他對兒子們的教育囑托,以及張宏英最回避提及的棺木與後事。

  “福青72歲也就是2018年9月27日從大門口買下兩個人壽材支4600元,一支材2300元。”

  “父逝後,請宏英注重你母親的思想波動,葬父後可找一位服侍她的人為伴,或送你們的母親住養老院……父母活時已得到你們兄弟倆的孝順已滿意,希望你們兄弟倆走在一處,團結為主。”

  兩個兒子逐漸意識到,原來父親這些文字是寫給他們看的。

寫滿庭院的,父親的散文詩

張宏英(左)與張宏剛(右)讨論牆上的文字 劉齊寶 攝

  從30%到90%的了解

  福青老了,騎不動自行車了,去繁峙取藥、洗澡、買地圖都得依靠客車。中秀病了,身邊日日離不開人,福青不敢去太遠的地方,哪怕去村口照壁也要算着時間回家做飯。

  2010年,福青裝上第二個心髒支架,兒子們下達的指令越來越多,閑不住的福青能去的地方越來越少。生活被困在小院之中,過去稀松的日常正變得遙不可及,直到有小汽車的韓保倉從北京回來。

  韓保倉今年72歲,20歲去北京當鐵道兵,修過二環地鐵,北京朝陽區戶口,在北京有房。2010年,韓保倉退休,從北京回到上高陵。

  保倉對喀什和宇宙不感興趣,但跟福青一樣,喜歡聽戲。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如果張長壽是福青的精神夥伴,保倉更接近于福青的“看戲搭子”“旅遊搭子”。

  附近的村裡都有戲台,哪個村新上了戲,會在快手發通知,時間合适,保倉就開車帶着妻子還有福青夫妻倆一起去。四個老人為了看戲去過最遠的地方是50公裡之外的代縣九龍村。兩年前,雄忻高鐵山西段開工建設,保倉開車拉着福青去看修高鐵、打山洞。返程路上,福青給了保倉200塊錢,又請他吃飯,給他買煙,“從來不占别人便宜,挺好一個人”。

  保倉說,福青看戲的時候最開心,他隻看演員水準高的好戲,不看賴戲,最喜歡看詹麗華的戲,“特别激動,特别專注”。保倉靠在院裡的吊椅上,笑呵呵地,邊晃悠邊手腳并用地模仿起福青看戲時的模樣。

  福青離世前幾日得了重感冒,生命的最後兩日,保倉開車送他去醫院打點滴,并陪在他身邊,“他沒準備死,他那樣子都不像”。兩人曾約定,等天氣再暖和點,就一起去詹麗華的老家定襄縣看看,如今也成了遺憾。在孤獨的保倉家裡,餐桌上的酒還剩一半,垃圾桶裡扔的也都是酒瓶,“他倆(福青和妻子)都走得太急了”。

寫滿庭院的,父親的散文詩

福青的晚年好友韓保倉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這是張宏英離家九年以來在家待得最久的一次。這段時日,他照顧母親的衣食起居、關照母親情緒,後知後覺,這正是過去十多年裡父親日複一日的尋常生活。

  在北京時,這些重擔的壓力并未直接傳導到自己身上。母親情緒不穩定時,父親有時會給張宏英發消息:你母親最近又不吃飯了,你母親不喝熱水,非要吃冷飯。父親的語氣有點像是告狀一樣,張宏英是幹餐飲的,白天忙顧不上回複,隻能等晚上下班後給父親回個電話安撫他幾句。

  “現在擔子加重了很多。”父親走後不久,張宏英在家裡安了攝像頭,遇到偶爾必須外出的情況,他擔心母親在家磕了碰了。

  起初張宏英對接踵而至的媒體有些抵觸,私人領地被侵擾,他需要足夠的時間來消化。但他又覺得網友的評論、媒體的刨根問底,推着自己對父親的了解更深了一些。

  家裡的洗衣機出水有問題,每次洗衣服,父親都要拿個小桶,從院東邊的水龍頭接滿水,再一趟趟運過來。張宏英讓他在牆上打個洞,接個水管,父親不理會,他不想破壞房子的完整性,“人老了沒法溝通”。

  父親走後的一個傍晚,張宏英坐在洗衣機旁的小闆凳上,他在想,或許自己眼中父親的頑固,恰恰是父親驕傲的地方,也是他逝後引發這麼多關注的原因。

  張宏英每年回家四五次,到家大多是半夜,每次回來牆上總有新文字,但他都是掃一眼,走馬觀花地看。如今他有了大把時間和耐心,開始沉下心看,推測父親是在怎樣的情境寫下這句話,揣摩父親真正想要表達的是什麼,“過去是30%的了解,現在是90%的了解”。當父親離開了,他也變得無處不在了,這座庭院、這面牆磚、這些文字都是父親。

  過去張宏剛自認能讀懂父親的精神世界,他和父親平日聯系很頻繁,侃家常,聊新聞,做生意拿不準的事也會找父親商量,有時一通電話就能打近一個小時。這段日子,他和媒體一樣,尋寶似地挖掘并拼湊父親的世界。他突然發現,在某些方面,自己甚至不如同學帥秀平對父親了解得多。

  父親孤獨嗎?在張宏剛印象裡,父親從未講過自己孤獨,一個關心遠方、關心南極洲、關心宇宙的老人,他的世界不會被局限于庭院與村莊之中。但牆上的文字又分明在訴說着一位被現代科技抛棄的農村老人的困擾與無措。“我71歲老啦用老人手機不會交費”“每年三月份七月份找村青年人給福青、中秀用手機刷臉,各一次,才能領養老款”……在父親的筆記本裡,記錄着手機支付、視訊通話、清理垃圾、發圖檔等具體操作流程。

  父親過世以後,張宏剛在裝着父母慢性病卡的卡套裡發現了一張紙片:

  杜中秀,女,二級精神殘障人士

  張福青妻:183XXXXXXXX。請吃住者,電話聯系我,等接領時必有重謝。

  張宏剛心裡一陣傷感,他不知道父親是在怎樣的憂慮中寫下這些話。“父親走到哪兒都想把母親帶着,裝在口袋那種感覺”,張宏剛好像突然有些了解父親那滿牆的文字和成堆的地圖,“他也知道他走不出去了。”

  每年農曆三月十八,是峨口鎮一年一度的古廟會,灰白的村莊在這一天突然變得鮮豔起來。淩晨五點半,天還沒亮透,住在繁峙縣城早起的人就聽到了遠處傳來的煙花聲。早上八點多,老人們坐着三蹦子,帶着小馬紮,拎着香火,成群結伴地湧向奶奶廟的方向。剛過九點,從廟會入口到廟裡的路已堵得水洩不通。

  張宏英記得,以前每逢廟會,父親會騎着自行車帶母親來看戲,他擔心人多手雜,總把自行車停在附近一位親戚家裡,然後牽着母親步行走去廟裡。

寫滿庭院的,父親的散文詩

父親離去後的第一個古廟會 兄弟二人陪母親聽戲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張宏剛已經十多年沒見過這陣仗了。戲台的正對面就是寺廟的香爐,漫天飛舞的香灰黏附在老人們身上。他一邊吐槽香火不安全,“十多年了都沒改進”,但眼神中又流露出一種面對故鄉時久違的溫情。

  張宏剛還沒想好下一步要怎麼辦,他和弟弟大機率都不會回到村莊,他們更不放心把母親一個人留在這裡。他不知道下一次再來古廟會是什麼時候,父親的離去,對于離家的遊子而言,不僅是失去一個親人,更是失去故鄉。

  上午十點,演出開始,第一出戲是《打金枝》,杜中秀說,這是老頭子(福青)最愛聽的戲之一。張玉林坐在第二排,正聚精會神地聽着,剛看完撓閣表演的韓保倉,也在着急忙慌地往戲台這裡趕。

  母親已經很多天沒出門了,她在台下聽得很專注,張宏英蹲在旁邊,不時地給她捏捏胳膊、捶捶腿。“再過一會兒就到詹麗華出場了。”母親扭頭對兒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