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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公司:不上班,然後呢?

一人公司:不上班,然後呢?

人物

2024-05-17 09:00釋出于北京人物官方賬号

一人公司:不上班,然後呢?

如果不上班,一個人還能做什麼?離開職場,人會怎麼重新思考自己和工作的關系?

帶着這個疑問,《人物》找到了幾位自己給自己打工的年輕人。他們做的事情不同,有的開花店,有的做品牌營銷,但共同點是都隻有一個人在做事,是個小型的「一人公司」。

「自由」是最容易想到的好處,可以自由支配時間,不用聽别人說三道四,也不用再處理職場裡複雜的人際關系。還有「明确」,做了什麼,賺了多少錢,全部都是自己的,那是一種笃定的落袋為安的快樂。

但生活中的很多困惑,并不能随着「不上班」而自行消失。收入的不穩定,讓焦慮變得更經常;沒有同僚,意味着缺乏回報,容易感受到孤獨;而沒有了上班與下班的分野,也會很容易讓人覺得「工作和生活徹底攪在一起」,很難達到平衡。同時,社會關系的減少,可能讓一個人變得「沒有名字」,更難找到自己的價值坐标系……而相較于上班的階段,這些問題似乎變得更難,因為無法再幻想通過「辭職」就能解決,而必須一個人去面對。

一邊經曆着市場波動帶來的不安全感,單打獨鬥的孤獨,生活陷入重複的困境,一邊收獲着「看得見摸得着」的快樂,找回對自己的确信。在這四位年輕人的故事裡,我們看到了人和工作更複雜、細膩的關系。以下是他們的故事——

文|聰聰

編輯|槐楊

圖檔由受訪者提供

他們叫我「姐」,時間長了我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沒有名字的人。

張不藍 33歲

淘寶店主

2019年底,我開了一家淘寶店,當時我還在廣告公司上班。臨近聖誕節,我想玩一下,批發了幾個針織的聖誕樹包包開了個店鋪賣,拿貨30塊,賣五六十。

我蠻喜歡賣東西,之前在閑魚賣閑置就覺得很開心。因為這是一個很明确的事,每一筆成交都很具體,而這種開心在工作裡不常發生。

廣告行業一直都追着最新的東西,這意味着你做的東西很快就過時,讓人很疲憊。作為乙方,大部分時候得到的都是否定的意見,直到結束,接着進行下一個痛苦的項目。我聽過最受打擊的話是,「你們換個人寫吧,找一個進階的文案來」。這種直接就說你這個人不行,對我傷害特别大。

是以賣東西對我來說比較解壓。一開始店鋪沒有任何成交,不太有可信度,八個包包隻賣出三四個,剩下的都送朋友了。後來,我開始賣小首飾,項鍊、手鍊什麼的,店鋪的模式就是最簡單的一件代發,我沒有存貨壓力,隻負責物流和客服。

一開始單量非常小,上架之後我也不怎麼管,偶爾有人下單,我就把單子發到拿貨的店鋪去。突然有一天,好多人來問一個手鍊,我發現,可能由于淘寶改版,那款手鍊通過算法的篩選變成了平台推薦款,爆了。接下來的一年,那條手鍊我差不多賣了 2000 多條,賺了兩萬塊。通過這條手鍊,我的店也完成了最初的粉絲積累。

爆單之後,趕上2020年雙十一,店鋪有了很多很多單。雙十一也是廣告公司比較忙的時候,我記得半夜回到家就坐在床上,一個一個把别人在我這裡下的單複制粘貼到批發網站上,真的很累,但我還是一直在做,還挺有幹勁的。因為每一筆訂單的利潤都是落在我自己口袋,每一個動作就是十塊錢,這對人的激勵還是蠻大的。

它相比于我的工作是那麼的簡單,又那麼明确地能賺到錢。工作是一個集體的結果,一個月很忙很累,頂多會有一些小小的獎金,但跟付出相比,我還是覺得太辛苦了。在廣告公司可能同時在做5個項目,不停開會、寫方案,加班、熬夜,甚至通宵,趕着北京的早高峰下班,我那時候吃得最多的就是宵夜和早餐。有次出差,我四天隻睡了10個小時。還有一次出差去杭州,必須當天往返,回北京沒有合适的航班,我們先坐高鐵到上海,再飛回北京,到北京都半夜了,就這麼折騰,我都不知道在急什麼。

我無數次想過裸辭,就是沒有勇氣。我是對金錢還蠻焦慮的一個人,不上班沒有收入,我怎麼過呢?雖然有一些存款,但在我的理念裡,存款是一個要越來越多的東西。

2021年4月,我跳槽到一家新公司,它給我了一份很高的薪水。但我覺得做得很不順,不是我之前想做的内容,也覺得畢業十年來工作一直都非常緊湊,幾乎沒有休息過。到了那年9月,淘寶店每個月大概能賺小一萬塊,我終于下定決心裸辭了。我想,店鋪收入能支撐我休息一段時間,再找新的工作。

但離職後我就沒有再主動找過工作了,有獵頭給我打電話,讓我更新一下履歷,我試圖去做,很快就放棄了,懶得更新。一個原因是我還在接一些廣告行業的項目,沒有太大動力再找一份工作,另一個原因是,拖着拖着,我的淘寶店在2022年的夏天以一個意想不到的速度增長起來。五六七三個月,月流水能夠達到 17、18 萬,盈利已經超過我之前的工資了,我就想,何必再回去上班。

我開始全職開店,不再一件代發,而是拿貨自己發。所有事情都是自己做:進貨、選貨、理貨、拍照上架、客服溝通,發貨,處理售後……都是很繁瑣的事情,也很辛苦。我現在左右手都是有腱鞘炎的,真的是發貨發的。要買很多紙殼,折成紙盒來裝貨。一直折,就折成了腱鞘炎。

一人公司:不上班,然後呢?

2022年8月,搬家到蘇州前,張不藍在北京胡同的平房裡打包發貨。

但每當想要抱怨這個辛苦時,我就會讓自己醒一醒。之前多辛苦都忘了嗎?起碼現在自負盈虧,落袋為安真的是一個很好的感覺。而且做的事情真的很簡單,相比于之前要不停地去腦暴,去深挖,寫方案,各種美化、修辭,一遍遍地修改,這個事情實在是太簡單。重複一個動作就能賺到錢,怎麼有這麼好的事兒?

但全職以後,還是會經曆一個身份的轉變。之前覺得上班是一個體面的出路,賣東西好像是一個不太體面的事,最開始做店主會有點自卑。尤其跟朋友、同僚見面的時候,會覺得她們都做着很厲害的工作,跟很大的品牌打交道;即使不上班,也是去搞藝術,做着很光鮮的創造性的工作。而我每天蹲在北京胡同的破房子裡折紙盒。對淘寶賣家這個身份,我心裡不是很認同。

但漸漸地,這個心态也發生了一些變化。也許這也跟這幾年的時代風向變化有關。當我慢慢地和越來越多的朋友說了自己全職開店的事情,得到的回報都比較正面積極,還有一些羨慕的聲音。我發現,大家其實都不想上班,但又沒有其他比較好的收入來源,也是以會羨慕我可以自己把握時間,不用打卡,不必聽老闆的話。

有一個前同僚,一直在寫東西,很勤奮,現在有一個6w粉絲的小紅書賬号,但不知道怎麼商業化,他也比較困擾。說真的,當我知道這樣的人也會受經濟困擾、無法真正任性的時候,我好像松了一口氣,因為發現大家都要面對一些很落地的東西,而當我經濟上沒那麼緊迫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可能某個時刻也會有勇氣任性一把,我現在做的這些事,可能是在為那個時刻打拼。

還有一點,我做淘寶并不是被迫的。很多人是沒工作,沒什麼收入,是以想要不要做淘寶試試賺點錢,我是在把自己工作做好的同時,把淘寶也做起來了。而且在辭職之後,我也通過接項目賺到了錢。這些經曆讓我有一些信心。

而且我做店鋪,也是認認真真付出了很多努力。開店這件事,真的不輕松,我現在幾乎全年無休,去年底我出國一趟,隻是短短五天,要下很大決心,因為隻要離開幾天,店鋪發貨速度受影響,很多資料就往下掉。上班有打卡制度,績效考核,淘寶店也有各種評分機制和算法去規範你的行為。但仔細想想,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自己的,雖然不起眼,但我确實收獲了一種輕松。

這兩年多,店鋪也經曆了波動。2022年做起來的時候,我感覺整個人都來勁了,想要大幹一場。結果2023年就經曆下滑,今年更是,最近一個月的流水降到了四萬塊。

我做了很多努力。比如從圖檔更新到視訊,我就找個陽光明媚的時候,到公園拍視訊。我最近清理相冊,手機裡有五萬多張照片,基本都是為工作拍的,完全沒有生活的東西。但這些努力的成效有限。

這種波動下,我也會有不安全感,也會想淘寶店要是做不下去,可能要考慮其他的方法,比如換平台,或者換個品類。真的不行,最壞的打算也就是找個班上。當然,這是最壞的打算了。不上班超過一年,就會想,老子這輩子都不要上班了。

全職開店的這兩年多,我的生活也發生了很大變化。2022年8月,生意尤其好的時候,我從北京搬到蘇州,用和北京一樣的5500元房租,在蘇州很繁華的地段租了一套三室兩廳,有充足的空間可以作為倉庫。我在這裡建立了自己的節奏:晚上拍照、做連結,第二天接近中午起床,吃飯,下午2點開始打包發貨,5點快遞員上門取件,之後,我會走上十幾分鐘,去誠品轉轉,吃點東西,翻翻書,回來再到快遞點取快遞。由于總是收發快遞,快遞員成為我最常接觸的人,我們會聊幾句家常,而這幾乎是我所有的社交。他們叫我「姐」,彼此之間說到我,就是「那個住3001的」。

時間長了,我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沒有名字的人。沒想到不上班失去的除了職位,還有姓名。這種感覺很奇怪,當名字不再被喚起,人也會變得模糊,就像《千與千尋》裡的故事。

去年底,一個擱置很久的想法又冒了出來,我想學做首飾,我一直都對飾品和手工有興趣,但又缺少真正的了解,我上了一節金工體驗課,然後立刻交了學費。老師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了之後,他就叫我「小張」。開始的兩天我很少說話,但漸漸地,大家聊起來,問我為什麼想學這個,為什麼來蘇州,之前做什麼的……這是一種特别久違的感覺:有人想要了解你!慢慢地,我也會主動說起自己,原來「自己」是需要講述的,在這個過程中,「我是誰」也會變得越來越清晰。

後來我才知道,在這個教育訓練課上,名字有着它的晉升路徑,入門學徒是「小張」,進入初級的是「張師傅」,再資深一些,就可以做「張工」。我重新擁有了姓名。從小張開始,現在已經是張師傅了。

現在,我一邊學習做首飾,一邊經營着淘寶店鋪,最近生意很差,但我也不想再内卷或内耗,順其自然就好。以往的經驗告訴我,把想做的事情做好,或許某一天有意無意地,它就會成為新的Plan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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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不藍在學習金工,在戒指上鋸出線條

沒有生活這件事,開店也沒能真的解決

橙子 32歲

在北京胡同裡開着一家花店

2022年初,我決定要開一家花店。在這之前,我在創業公司呆過,也在出版社做過營銷編輯,後來在得到一直做内容營運。

剛畢業上班的時候,我對工作非常有野心。進了得到也是,經曆了一個什麼都幹的階段,天天跟人屁股後面問還有啥能讓我幹的。當時也特别受上司的賞識,做了很多事,一直在往上升,28、29歲就升到了事業部的負責人。

但突然陷入了迷茫。有一段時間我頻繁出差,一個月20天都不在北京,但我非常讨厭出差,尤其冬天,到南方到底穿啥?中國地大物博的,氣候太複雜了。好像自己是個洋氣的進階白領,天天坐飛機,但實際上就是個普通的上班族,非常狼狽地完成一個又一個的目标,隻是需要實體的遷移。

當時不知道怎麼突然就想明白了,我的價值不是我的價值,是公司的價值。我在出版社的時候,100塊錢就能做一場讀者活動,就做兩張海報闆,一張放書店門口,一張放活動現場,這事就幹了。但在得到,我有機會接觸到上百萬的圖書項目,沒有哪家出版社有這麼多錢。是以這本書一個月賣10萬冊非常正常,誰幹都行,隻是我比較幸運,我接到了這個活而已。這就是公司給我的,根本不是我憑自己的本事能幹個什麼事情。

那時我快到30歲,就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嘛。因為總是沖在公司最前線的一塊業務上,沒人知道這事怎麼幹,上司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就會非常非常累,壓力非常大。真的,那三四年,每天都跟打仗似的。太忙了。經常第一天晚上是一場直播,第二天晚上是一個釋出會,第三晚上是别的。我記得有個實習生剛來,這麼幹了四天把她幹蒙了,她說咋這麼累啊?我說對不起,你要不休息上一段時間?

網際網路公司有一個特别明确的通道,就是要升職。當時有獵頭給我打電話,說你現在就是缺一個大廠的經曆,你應該去大廠,拿到P7,然後怎麼怎麼樣。不止一個獵頭這麼說。我就覺得我跟一個工業品一樣,社會評價體系給你的流水線定義,你這個人現在幹挺好,title也不錯,送到大廠,走到 P7 。就像一個商品,蓋一個戳。但 P8 什麼時候被淘汰,就沒有任何人會為此負責,你就被扔掉了。

當時已經有大廠35歲裁員的消息,我也會去想,我35歲之後呢?我是了解自己的,我不太适合做上司,因為我很難去争奪一些資源,也沒有辦法上傳下達一個我不認同的事,我做不到為一個事情賦予意義,讓下面的小朋友去做。是以我去大廠,可能一直就是p7,最後被淘汰。

我考慮離職的時候,年輕人過來跟我吃飯,說我是他們一路上升的榜樣,還指望着複制我的路徑,結果我要走了。我後來終于想明白這件事。小津安二郎在《豆腐匠的哲學》裡面說,打仗回來在東京的時候,因為生活沒有什麼事兒,每天都會思考很多關于電影怎麼拍、故事怎麼寫的事情,但是在戰場上的時候,每天就是生與死的徘徊,什麼都沒想過。在網際網路公司也是這樣,每天都為了生存在拼搏,這事必須得完成,不完成完犢子了,搞得好像真的徘徊在生死邊緣。這不是我喜歡的生活狀态。

離職後,我經曆了三個月的焦慮,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什麼。有個前同僚給我發來消息,說北京一個花店在招人。我就覺得我非常有服務意識,又喜歡養花,上班休息的時候,我會在家捯饬一天花,正合适,我就去做了服務員。一個月六千。第一天幹完,我說我這一天幹了點啥呀?但是好簡單啊這個活!

唯一的心理障礙,就是當時有個幫我做職業咨詢的老師來問我最近在做什麼,她對我很好,我說我在做服務員,就有點不好意思。人天天幫你規劃,突然你自己規劃成服務員了。但沒想到,我跟她說了之後,她很支援我,這也讓我很感動。

在花店做了半年,突然覺得是不是自己也能開一家店,說不定能幹得更好。這個店開得非常快。我當時想要一個胡同房子,平房單開門,看了兩天就找到了,籌備了兩周就開門。

剛開店的時候特别蠢,前三個月我是不知道記賬的,直到三個月之後,發現哎呦,錢變少了,這才知道應該乖乖把每一筆支出都記下來。

我沒想再雇一個人,因為沒有錢。一直都是自己選品,找基地,找供應商,找好的貨源,思考怎麼去搭配瓶子,以及瓶子上的文案……然後開始種,還要拍照發到線上,線上如果有訂單,就要包快遞,發快遞,同時處理咨詢和售後,經常忙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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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子在店裡捯饬花

剛開店的時候,我有特别多倔強的地方,比如說最開始客人問這個植物有什麼寓意,我就會說寓意都是人編的,都是假的。但後來我意識到,客人需要這個寓意,不管他送人還是怎麼樣。一開始我還不願意賣發财樹,覺得俗,結果後來發現賣得最好的就是發财樹。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我的花很适合送朋友,我就開始進絲帶,打包,我現在是東城區最會系絲帶的男人了。

開店是累,但是好在不用彙報了,不用一直去解釋我要不要做這件事情,能不能做好這件事情。在得到的時候,你面對的是上百萬的日活,稍微出一點錯,就是大問題。有很多不可控的東西。但現在不會有忙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麼的感覺,幹什麼都看得見。

當然在錢上會有落差,我到開店才知道,比如過去一個月工資兩萬,那兩萬就是純利潤,而現在要純利潤兩萬,一個月可能得賣十萬,這是不可想象的。

掙錢真的不容易,我現在一個月能掙一千塊都好開心,沒賠就很開心。雖然門口撿紙盒的大爺可能都比我掙得多。有時候就覺得咋這麼難呢,但又無力改變什麼。你就會變成那種心态:今天賣成什麼樣就賣成什麼樣吧。好在我也沒有太大的物質需求,網上買一件半袖22.8就穿了。

有時候在店裡聽客人聊到裁員的事,說無法接受每個月不能收到工資這件事情。我才發現這些對我來說好陌生,已經不是我顧慮的點了。開店兩年多,一路磕磕絆絆,一分錢都沒掙到,一個月給自己開6000塊的工資就覺得好吃力。我個人賬戶上現在已經沒有錢了,但我一點都不慌,一個是因為我對物質沒什麼大的需求,第二點是我隐隐地一直在告訴自己,我一定能幹成。

我後來就了解了創業者為什麼都很瘋,任何人都能點燃他的小火苗,因為不這樣,永遠會自我懷疑。我也不是要掙大錢,也不奔着北京買房,财富自由,是以好像就不慌了。

但我也發現,有些工作時候沒有解決的問題,開店的時候依然沒有解決。比如我一直沒有生活,下了班回家不知道幹嘛。我的生活變得更加兩點一線,一切都圍繞着花店。每周一店休,但我總是很難休息,昨天周一,我下定決心好好休息,就去了郎園station逛了逛,結果去了很失望,最後又回到店裡收拾。我現在有非常嚴重的潮人恐懼症,遇到特别洋氣的人都覺得格格不入,我就是個種地的。有一次去外面的商場坐電梯,我甚至覺得天呐,人類科技好發達啊,竟然按一個鈕你就上去了。因為我天天在這植物堆裡待着,看個電梯都覺得陌生了。

羅振宇老師也幫我想了辦法,有天跟我吃飯,他推薦我學個樂器。他說他自己就是學鋼琴受益,但鋼琴太大,就建議我學個吉他。我就四處找,竟然還借到個尤克裡裡。

開店有一點跟世界脫節的感覺,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裡了,我又重新感覺到疲憊,因為你還是要面對,生活重新又陷入了一種平靜和重複,刺激和成就感逐漸減少。好像不管是工作還是開店,需要解決的困境始終都在。

有很多人來店裡說他不想上班了,不想給别人打工了,太累了,想幹自己的事,想創業,想開店,來跟我取經啥的。我就會說,你現在的困惑很可能開店解決不了。

開店會遇到很多困難,比如疫情的時候我直接住店裡,轉個身就會被仙人掌紮,還有很多瑣碎的工作,文案怎麼設計,怎麼給花打蟲藥,不掙錢怎麼辦,都要提前考慮清楚。他們一聽,原來需要想這麼多,就會打退堂鼓。他們基本都是因為形勢不好不想上班,對開店的想象就是,開了就有人來,賣就行。這樣的話,開店解決不了任何工作上的困難,隻會帶來新的問題。

但對我來說,生活确實變得更具體可感了。開店這件事很幸福的地方在于,很多老客人會一直來,有的可能把所有花都買了一遍,沒什麼可買的了,就再買一些送朋友。也有客人會帶一堆吃的來。有個姐姐中午過來,幫我打包了一份小籠包,或者去超市買飲料,就随手給我帶一瓶。這種交流對我來說特别感動,你不用非要以交易與否的标準來看待這段關系。

我的感受和經驗比網際網路工作積累要實在得多。我有時候覺得,這個店開一天就有一天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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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店内景

給自己打工,還是忍不住想追求做個有用的人

米雅 35歲

品牌營銷

我給自己打工有差不多五年的時間,2019年到現在都沒再上過班。

最早我在公關公司,一開始覺得這個工作非常時髦,光鮮亮麗,每天做着上百萬千萬的大case。實際上,乙方對甲方的影響非常薄弱,我沒有駕照,卻做汽車的營銷,寫試駕的稿子。内容發出來之後,點選率是假的,評論區也是維護過的,經常覺得自己跟騙子一樣。

後來我去了網際網路公司,算是甲方,呆了好幾年。你能看到做一個事給公司帶來了多少營收,或者給平台拉了多少新增的使用者,回報非常直接。但幾年後,當我換了一家公司,做到一個闆塊的市場部負責人,就發現有很多工作之外的事情需要應付。

比如有天晚上,老闆把我叫到辦公室,跟我聊到晚上10點,講的都是公司的權力結構,誰和誰是一夥的。我就感覺怎麼這麼複雜,這是我完全不想在工作當中學習和介入的,一周後我就離職了。

可能我是一個對工作非常挑剔的人。最後一家公司是在外企,我也不适應,總有一種隻有我一個人在努力的感覺。後來我自己做一些案子,發現回報很明确,我花多少錢,能幫别人掙多少錢。我就裸辭了,我發現不上班也能養活自己,就沒想再找工作。

但裸辭之後,就發現這不隻是能不能養活自己的事。畢竟上了這麼多年班,第一年我是非常焦慮的。拿工資這個事像吸毒一樣,會有戒斷反應。那段時間,我經常到了晚上就非常焦慮,明明有很多客戶在找我,活沒少幹,但沒有朝九晚五、固定規律地工作,總有種荒廢的感覺。尤其周圍的朋友都在上班,你發現人家在忙,在開會,隻有你在家看電視劇。

收入也不穩定。這個月可能特别忙,接了兩個項目,下個月可能甲方推廣暫停,就沒有收入。我用了很長時間才習慣。

還有一些其他不一樣的地方,比如上班的時候,大家會讨論工作和生活的平衡。但對于我現在來說,工作和生活徹底混在了一起。好處是這事做到哪兒你自己說了算,壞處是,不管什麼時候,這個事推到你這兒,你就得做。完全沒有所謂的平衡。我隻能盡量給自己安排一些比較舒服的事,比如徒步,我明确告訴工作夥伴,我這一周都在徒步,請不要聯系我,用這種方式硬生生把自己跟工作分開一段時間。

有些工作中的問題,也并沒有随着辭職自己幹而消失。

最近看《我的阿勒泰》,馬伊琍有句台詞,說我生你下來不是讓你當個有用的人,你看這個牧場的草、樹,不就這麼長着麼,它有沒有用都在這曬着太陽,長着呢。我眼淚立刻就下來了,把自己都吓一跳。

因為我仍然想追求自己是個有用的人。即使不上班,我也還是沒有完全卸下這種自證的邏輯,我要貢獻一些價值,給甲方,給使用者。

大概這樣靠接項目過了兩三年,又陷入到重複和疲憊。因為很多客戶是外企,我也明顯感受到經濟環境的變化。是以在營銷之外,我想做一些新的事情,比如做個實體的産品。正好一位朋友家裡有個酒莊,找到我,商量怎麼能把這些酒包裝推廣。

我開始做一些以前完全沒做過的事兒,想名字,設計LOGO,挑選瓶子,線上開店,定價,找人直播……困難真的太多了。直到現在,做了十款酒,還是沒有找到讓我爽的環節,因為賣得不好,好像就沒有證明自己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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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雅在酒莊拍視訊

也是因為做酒,進入一個全新的領域,我發現這幾年雖然也在探索,但還是跟社會有點脫節,所有能用的資源都是過去工作上積累的,卻沒有什麼新認識的人。我當時甚至想,要不要找個酒類公司再去上個班,把這個行業的人都認識一下,因為覺得上班的過程中确實能夠接觸到更多的資源和人。這種思維簡直就像肌肉記憶。

但仔細想想,不是隻有上班才能提供這些。我後來就強迫自己去認識一些人。比如即刻有個組叫酒鬼俱樂部,我就時不時進到組裡,看最近有誰發言分享,如果IP在北京,我就會給對方發私信,問他要不要面個基,能不能認識一下,也去一些紅酒的品鑒會和酒局,強迫自己去拓展人脈。

一個人做事很容易有孤獨的時刻,不管遇到什麼事都要自己想辦法解決,自己制定計劃,自己承擔責任。有時候想,上班的話會不會輕松一點,不需要承擔責任,因為目标不是你定的,是老闆定的。你隻需要按照老闆指的方向,和整個團隊想出來的政策去做,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當然,想想上班時候的痛苦,又冷靜下來了。

這五年我慢慢在生活裡建立了一種新的秩序,沒有過去那麼強的要進步的緊迫感了。可能因為目标是自己定的,一個人單打獨鬥的過程中,更容易看到自己的邊界,不像上班,提要求的都是别人。現在跳出來往回看,就覺得很多事情沒做好,是必然的,不是我的問題,是這個産品就行不通。但當時就覺得是自己不夠好。

上班其實是一個很花錢的事。你覺得在掙錢,其實也在花錢。我最後一份工作的年薪接近一百萬,但我那時候月月光。我經常會買一些奢侈品犒勞自己。因為很累,通勤很累,就必須打車。而且在辦公室,大家多少還是有點攀比的心态。是以裸辭後,我卡裡就剩一兩萬,雖然也沒買房沒買車。

不上班之後,反而攢了一些錢,因為我明顯比之前快樂了。現在我做事的動力很足,就覺得不要攔我,我現在就是要工作。這反而帶來一種穩定感,我知道我花出去的錢是可以掙回來的。我完全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而過去在一個組織裡,評價體系是很單一的,你掙多少錢,你的績效是不是比去年高,職位有沒有增長。你的回報基本都來自于這裡,我們太需要别人給我們打分了,就很難有堅實的核心相信自己做的事。

過去覺得工作特别特别重要,不上班胡亂過了幾年以後,你發現,胡亂過也沒特别差。之前那套叙事你騙誰呢?你沒法再糊弄到我了 。

我前段時間到上海出差,和朋友一起設計了一款酒,辦了個線下的活動。大家一起動手,誰主持,誰攝像,誰發言,所有人朝着一個目标努力,那個時刻讓我覺得特别有魅力。以前在公司,一年給一千萬讓我去花。現在自己做産品,沒有那麼多錢,就得依靠一些以往吃喝玩樂的朋友幫忙,重新看到了人和人關系的可能性,這個事還挺有意義。

世界好像變得開闊了,我就像個獵人,知道會随機掉落一些東西,如果我足夠快樂或者我足夠有活力,我就能接住。

一人公司:不上班,然後呢?

米雅在WEWORK工作

孤獨感和沮喪襲來,我想要不再找個班上

小毛 28歲

視訊制作

我是比較追求意義感和成就感的人,工作四五年之後,我漸漸發現工作已經無法滿足我的這個部分。

剛畢業時,我在一家内容公司做品牌策劃。頭兩年很新鮮,每個項目都需要創新,跟着有經驗的上司能學到很多東西,很忙也很好玩,自己被推着學了很多技能,包括視訊的制作。那會公司處于上升期,每個員工的機會也多,做完一個視訊項目後,我成為一個視訊部門的負責人,開始帶自己的小團隊時,我發現在這個公司能學到的東西越來也少了。

最明顯的是,做完一個創新的視訊項目,市場回報還不錯,我希望上司能給我一些指導,但她什麼也沒說,既沒有意見也沒有建議。我當時很難過,覺得是不是她對我的工作并不滿意,為什麼不給我一些方向?過了很久之後我再想這件事時才明白,她可能也不知道這個事應該怎麼做。

加上市場環境變化,漸漸地,好多項目沒有那麼刺激了。手上的工作也開始變得重複,于是我開始思考,我還在成長嗎?這個工作真的還有意義嗎?

後來,我從上海來到了北京,想要在視訊的内容和制作上學一些更專業的東西。去了幾家内容制作機構,有紀錄片公司,有媒體,但都沒有獲得我想要的專業上的成長。确實眼界上拓寬了一些,做了一些從前沒做過的事兒,但每個成熟的内容機構都有它的一套根深蒂固的價值觀,當我的觀念和機構的産生分歧時,内容工作就會變成無止境的妥協。我想,如果無法從内容制作中獲得意義感,工作對我來說隻為了賺錢,用我的技能去比對公司的要求,那不就是供應商邏輯嘛,其實不上班也可以完成,自己接項目就行了。

因為以前工作中積累了很多朋友、客戶,離開最後一家公司後,差不多半年時間,我幾乎沒怎麼休息,一直在接項目。策劃、拍攝、剪輯自己做,如果項目體量大,再臨時找攝像、後期組成小團隊一起做。

一人公司:不上班,然後呢?

小毛在松花湖上工作

頭半年項目很多,沒什麼時間閑下來思考。2022年下半年,能明顯感受到市場環境的變化,找來的項目和預算都在逐漸減少。那段時間我開始焦慮收入的問題,開始記賬,控制每個月的花銷,可買可不買的就不買,和朋友外出吃飯喝酒的次數也盡可能減少。

我也開始感受到一種孤獨。有天晚上刷朋友圈,看到前司釋出了一個大項目,還在公司的前同僚們集體轉發,好像歡天喜地過大年。那個時刻突然就覺得特别孤獨、沮喪。我跑回上海找了前同僚們,才突然想起來以前在公司,我也并沒有很享受一起轉發這種事,隻是當工作在完成。

那種沮喪更多是因為獨自一人工作,沒有穩定的團隊,風險隻有自己承擔,做得好或不好都隻有自己知道,很久沒有獲得足夠的回報和成就感了。這種情緒積壓一段時間後,整個人的狀态都比較消極。再加上當時項目沒那麼多,我就又開始想,要不再重新回去上個班?于是又密集地投了一些履歷。

有一家公司都談好薪資待遇了,到了真的要去上班時,我發現自己還是特别抵觸:那些曾經讓我離開公司的問題依舊存在。而為了營生再去找個班上,好像是最簡單的方式,但并不能解決我對意義感的需求。

我突然開始反思,我可能需要的不是找個班上,而是創造一些方式去解決當下的困境。

比如過去都是等着項目來找,那我就想能不能主動去找一些合作機會。我就逼着自己往外走,主動跟朋友說,如果需要視訊相關的服務和内容,都可以找我。以前我總有點不好意思,還會有點拽拽的,覺得你應該來請我幹活,不請就算了。過去一些預算比較低的、不感興趣的項目我都不太想接,覺得沒什麼意義,成本效益也很低,但現在不管多小的活,能做我都接,不像過去挑挑揀揀了。

至于意義感和孤獨感的部分,我發現,以前的同僚和朋友很多都是想做點副業的,他們有的做設計、有的做視訊,但沒有充分的資源接觸有需求的客戶,是以我也會開始幫他們介紹一些項目。在這個過程中我開始明确,自己能從聚集并連接配接不同的人、發揮大家各自不同的價值這件事上獲得滿足,是一種「攢局」的快樂,也能賺到錢。我就開始把重心放在這件事上。

現在,我發現做「一人公司」,其實是給我的生活提供了一種穩定和富餘,靠視訊的項目賺錢,跟我過去在公司的工資是差不多的,但我不用把精力再消耗在思考上班的意義上,不在一種被壓迫和剝削的狀态裡,厘清哪些工作是賺錢、哪些工作是為了興趣,就有更多時間去思考我真的想做什麼、想要什麼,至于意義、成就感就需要自己想辦法去創造。哪怕這個事失敗了,那我再去做下一個,我對自己的能力好像很少再有緊張和懷疑了。

一人公司:不上班,然後呢?

小毛的辦公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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